“哟呵,好久不见!”保安连忙站起来,对走进传达室的楚萍点头致意。
“是啊……”楚萍差点脱口而出问对方最近忙不忙,忽然意识到这句客套话没准对工作内容一成不变的小区保安来说是个讽刺。
他大约适逢退休的年龄,雪白的两鬓与黑发界线分明,是几名保安中最为年长的。楚萍曾数次见他在大门口拦下外来人员,是个相当敬业的人。青岚园住户上千,他却能一眼分辨出来者是否业主,楚萍很佩服这项技能。
保安的视线越过楚萍的肩膀,笑容里混入一丝疑惑。
“要麻烦你一下。我朋友那天跟我一起过来,结果钱包丢小区里了。”楚萍堆出笑意,指着跟上来的阿骏,“后来怎么也找不到……”
“噢,要看监控是吧?来。”保安话不多说,带着两人走向角落的一扇防火门。
“谢谢了。”
“嗨呀,客气什么。钱包丢了是麻烦,现金倒无所谓,证件要补,你得掉一层皮。”保安朝阿骏不堪其苦地摆动手掌,表明他对此深有体会。
“唉是是。”面对陌生人,阿骏又恢复呆头呆脑的本色。
门内是一条走廊,左手边是物业办公室,右侧是活动中心,从中传出麻将牌撞击桌面的声音。监控室大概在走廊尽头。
“你是搬走了吧?”保安没等反应慢半拍的楚萍回答,又接着说,“说到底是个安置小区,你们年轻人在这里住不长久的。”
楚萍干脆笑而不语。
“新房子嘛,是该让朋友准备。”他隐蔽地伸出大拇指点向阿骏。
“这个……”
保安爽朗一笑,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监控室的门。
靠墙有一张办公桌,上面只有一台显示器,看起还很新。角落里堆放着不少电子设备相关的杂物,并没有看到存放服务器的机柜。阿骏或许没猜错。
“如果青岚园的监控是最近几年安装的,录像很可能存放在云端,系统默认会开启分辨率自动降级功能。”
云端服务器有更大的存储空间。当视频容量超出限定部分时,会逐级降低分辨率以支持更长时间的回放。这样一来,小区安装一套监控设备只需支付摄像头的费用,储存设备的低廉租金会分摊到每年的物业费中,几乎难以察觉,因此更容易说服业主同意安装。
“总之,监控录像的回放最长能到一年。”阿骏在昨晚在电话中向楚萍说明她一窍不通的网络技术,这是他最后的结论。
如果凶手曾在半年前由大门进入楚萍的房子,就能在监控中发现他。
“明天请个假,早点过去。这很花时间。”
和阿骏同时请假外出,再加上小晴的大嘴巴,这段暧昧的关系势必会成为公司里的新话题。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楚萍急于验证心中的某个猜测。
“这玩意儿我可弄不来,你们等一下,我去叫物业。”保安说着转身要走。
“不用!”楚萍连忙喝止,“我们自己来就行了,他本来就是做这行的。”
“是嘛。”保安瞪大眼睛走回来,“那么,在哪儿丢的知道吗?”
阿骏交代过,要说想不起钱包遗落的具体位置,这样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楚萍照此回答。
“哎呦,那可费工夫了。”保安颠了颠手里的钥匙,“那行,你们慢慢看,有事叫我。”
阿骏点开日期菜单,月份一栏的备选项有一长条,最下方恰好是去年的十二月,他的估计没错,录像的保存时间足足有一年。楚萍的心跳加快了。
因为不知道具体编号,找到那个摄像头花了点时间。阿骏将监控画面放大:视野正对车行环道,左下角恰好拍摄到了楚萍楼下的单元门。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七日,楚萍记得很清楚。天已经热了,但晚上不盖被子还是会着凉。她洗过澡换上睡衣,从微波炉里取出三分热的牛奶,加入一勺蜂蜜搅拌均匀,然后坐在床里边喝边看手机上的新闻。
那晚是怎么睡着的呢?如果牛奶里有安眠药,也许合眼时仍是半躺的姿势,手机也搁在手边。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伸手关掉闹铃的动作楚萍是记得的,手机确实在床头柜上。但因为凶手来过了,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还有,当时杯子是空的吗?如果药力很大,在喝完之前就睡着了也很有可能。那么后来洗杯子时,就会把剩余的牛奶先倒掉。但那是从医院回来之后的事了,自己完全是失魂落魄的状态,又怎会注意这些细节。
楚萍昨晚彻夜难眠,除了思考这一系列问题,脑海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自己的童年——有哥哥陪伴的童年。
录像从事发前一天早上天刚亮开始,起初以正常速度回放。每出现一个人,阿骏便向楚萍确认是否邻居。三楼及以下的住户楚萍都能报出相应的门牌号,上面两层的就有些不太确定。阿骏不以为意,很快记住了所有邻居的身形,随后直接调到四倍速。尽管如此,看到傍晚楚萍下班回家,也花去了三个小时。期间除了清扫楼梯的阿姨,没有看到邻居以外的人,更让楚萍欣慰的是,也没有看到哥哥。
如果是同一个单元的邻居作案,光看这个监控就无法判断了。所有邻居都出过门,老年人买菜或者带着孩子散步,年轻人都和楚萍差不多时间出门上班,但有其中两位在中午回过家。至于别人如何才能得到自己的钥匙,楚萍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丢过钥匙这种事不可能没印象。她坐在一旁支起脑袋默默思索着,却不敢多问一句。
——我要找的不是邻居,是你哥哥。万一阿骏这样回答,那该如何是好?但楚萍心知肚明,阿骏的目标就是哥哥,他在昨晚说出那番话之前就有了结论。
哥哥有钥匙,白天可以随意出入自己家。哥哥是医生,能轻易弄到安眠药。每天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哥哥也是知道的。
也就是两天的时间,哥哥和阿骏对于自己意义好像就要颠倒过来,缺乏真实感的境遇一时间让楚萍觉得孤独无依。
“你先去吃午饭吧。”阿骏伸了个懒腰说。
“你还要继续?”
“嗯,再往前看看,凶手提前几天下药也有可能。”
楚萍不解,连续几天吃下安眠药自己难道不会察觉吗?
阿骏看懂了楚萍的神情:“不管是牛奶还是蜂蜜,都不可能一天喝完,他大概会做好多次尝试的心理准备。只要药量控制的好,轻易不会察觉。”
药量控制得好……这也是医生的技能。
楚萍全无食欲,两人一直坐到下午三点多。播放速度调到了八倍,楼下的樟树叶痉挛似的抖动不止,人的动作只剩飞速横移。期间保安来过两次,递上烟询问进度,第二次明显面露疑惑,大概以为楚萍丢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连同上午,总共回看了四天,哥哥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楚萍松了口气。是啊,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阿骏走到窗口慢悠悠地抽完一根烟,转身问道:“那天帮你做化验的医生,他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收费和取药窗口排起长龙,队伍末端有四排鉄漆椅,坐着几位目光呆滞的老人。一旁的服务台内,护士一边给哭闹的孩子量体温,一边大声回答问题。再往外,靠近大厅正门的地方竖立着一长条告示栏,其中一块区域为医生介绍。
楚萍很快找到了哥哥的照片。
林文昭,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二零零一年毕业于浙大医学院。擅长治疗胃肠道常见病、疑难杂症和重危急症,娴熟掌握消化内镜检查和治疗技术……
这段冠冕堂皇的文字反而让哥哥变得陌生起来。踏上社会之后,他潜移默化地向这一身份靠拢,对待病人和领导的态度会带到家里。那时楚萍在外地上大学,难得回家一趟,偶尔与哥哥产生交流上的隔阂,却未曾深思,深思也不一定会有成型的结论,因为彼此都在改变。楚萍自己工作后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的改变多数还是依赖于自己的意愿。
但若要说哥哥是凶手,那就绝不是某种改变。他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竟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欲念?这种改变有可能发生吗?难道小就流淌着罪恶的血液?数个青春期的片段在楚萍脑中闪过,找不到哥哥对待自己时异样的姿态。
阿骏一定是搞错了。
“这儿没有吧,化验科的医生贴出来给人看没有意义啊。”阿骏打断了楚萍的胡思乱想。
经过玻璃隔断的化验窗口,楚萍向内扫了一眼,朝阿骏摇摇头。随后两人坐电梯来到三楼,找到挂着“临床检验科”的房间,但门关着。
阿骏推门而入,夸张地把门开到最大,楚萍在稍远处趁机看向内部,在一台设备旁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头顶微秃,有些像高中的历史课老师,就是他没错。那天他化验完,在病房门外神色凝重地和哥哥聊了十多分钟。
假装找错地方的阿骏被赶了出来。“看到了吗?”
楚萍点点头。
“运气不错。”阿骏因为演戏脸都红了。
两人回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像警察盯梢一般直直地望着门诊楼大门。
“这个岗位的医生,下班应该会准时。”
果然如阿骏所说,五点半左右,目标走出自动门。他换上了便装,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楚萍连忙下车迎上,尽可能自然地展露笑容。
“唉?下班了啊。”
【——打个招呼,不管对方反应如何,先表明自己的身份,是林文昭的妹妹,因为他可能对你没有印象。如果直接说出“前几天麻烦你了”这句话,你无法分辨他脸上的疑惑是因何产生,是不知道你是谁,还是根本没有那回事,所以表明身份很重要,把第一层疑惑过滤掉。可别一紧张忘了。】
“啊,你好……”对方的笑容不像是见到了陌生人。
“我是文昭的妹妹。”
“我知道。”他稍显尴尬地低着头,不再说下去。
“前几天,真是麻烦你了。”楚萍说出了关键的话。
【——这时候,他可能会有三种反应。第一,面不改色,然后说句客套话。这说明你哥找他化验我的烟头的事是真的。第二,惊讶。这是因为听到你毫不避讳地谈论这件事。在大多数人看来,遭遇这种事的女孩子巴不得一辈子不要提起任何沾边的话题。第三,困惑,进而反问,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如果是这样,凶手十有八九就是你哥。惊讶和困惑的区别很小,你能分辨吗?】
“别这么说,根本谈不上麻烦,我跟你哥十几年朋友了。”对方的回应毫无停顿。
是第一种!
楚萍呼出的气息在颤抖,手心满是冷汗。放松时的释放比紧张更难伪装。
“……你怎么了?”
“啊没事,我去配点药,谢谢。”楚萍掉头跑向门诊楼,脚步越来越轻快。
“昨晚,全国各地的老百姓们吃上了不尽相同的家乡美食,饺子、汤圆、米酒、羊肉汤、糯米饭。没错,就在七小时十五分钟前,2017年的冬至悄然降临。今天的天气也十分应景,持续一周的大雾终于消散,那种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总算远离了我们,真叫是拨云见日啊。”
纪录片频道也未能免俗。女主持人身着海蓝色的呢大衣,站在一排古建筑前的青石板路上,也不知是真心激动还是气温太低,感觉声带的震动受到了胸腔颤抖的干扰,声音飘忽不定。陈述以下内容时,视线微微偏离镜头,一定是看着提字板。
“《易经》有‘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的说法,意思是说这一天黑夜最长,最好是休养生息。古人认为,冬至是计算二十四节气的起点。其后,白天慢慢变长,是阴阳转化的关键节气,也是夏病冬防的最好时机。冬至也喻意为新生的开始……”
袁午拉开合拢多日的窗帘,确认主持人所言非虚。久违的清晨阳光斜照在胸口,暖意使人内心平静。窗玻璃上映出他半透明的身影,仿佛有潮气自肩膀升腾而起。
准备工作终于完成了。此刻卫生间内一片狼藉,砖块和粉末盖住了淋浴房全部的地面,马桶和洗脸台上灰尘遍布。小半面墙的废料竟然如此之多,万一让女房东看到也很难解释,还是要尽早运出去。已经变形的公文包怕是不顶用了,得想别的办法才行。
那堵墙从离地一米的位置往上,开出了一个八十公分高的宽大缺口,再往上直到吊顶的墙体仍然保留。这么大的缺口,应该称之为断面更准确,但没有完全断开,靠角落遮住水管的墙体连接着上下两部分。袁午的工作,相当于在一个竖立的扁盒子上开了一扇窗户。
每天七点左右开始,一直忙到日暮时分,最初一天只能卸下五块砖,慢慢摸到窍门以后速度越来越快。尽管全程带着棉纱手套,掌心还是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这段时间吃的东西只有泡面和饼干,毫无营养可言,“大友”的盒饭至少还有荤素搭配。再加上不见好转的高烧,身体状况恐怕已经到达极限。
垮了也好,被人发现也罢,只剩最后一步了。父亲的尸体不能就这样泡着。袁午想要了结这件事的意愿似乎超过了结果带来的意义。
衣帽间里奇怪的声音没有再出现。也许出现过,而麻木的神经已经无法感知。
袁午不信鬼神,世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事。衣帽间的筒灯到底是不是自己开了忘关,他已无心深究,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即便真的有人进来过,难道现在停下来去自首吗?袁午蓦地一转念,仔细想想,只要赌瘾不犯,看守所里衣食无忧,也没那么糟糕吧,反正这辈子好好工作已经没有指望了。
楼下忽然一片嘈杂,好像聚集了不少人。袁午慌忙拉好窗帘,定了定神走回卫生间,最后检查一遍那堵墙开口处的砖块是否牢固,准备实施下一步:将尸体放入墙内。
然而,仿佛被上帝凝视一般,某种力量再次让袁午听到了异响。
“丝……”
因为楼下的人声仍然能传进耳朵,袁午花了几秒钟才确认这个声音确实存在。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耳朵自然而然地转到卧室的方向。
“丝……”
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第二次从衣帽间传出来。
又来了,果然又来了!
袁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内心明明惊恐万分,镜子里的人却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他伸手摸到脸颊,触感犹如刚刚凝固的蜡。
突然间,他像被唤醒似的,迅速弯腰提起墙根下的锤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抓握的力量传过手臂直冲脑门。
来吧,管你是什么东西,大不了同归于尽!
袁午大跨步走到衣帽间跟前,几乎就要用尽全身力气将紧闭的柜门砸烂。
举在半空的铁锤迟迟未能落下。他听见了塑料布被翻动的声音,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柜门,清晰可辨。
“沙沙……”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门缝下流淌出来。袁午低头凝视——是金黄如琥珀一般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