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车子被撞了啊?”在厨房准备水果的嫂嫂轻声惊呼。
“是我撞了别人,车头掉了点漆。”林楚萍在沙发上转身回应。
“人没事吧?”
楚萍觉得嫂嫂是出于真切的关心,低头看手机的哥哥却故意说:“人有事,还能来这儿吃饭?”
“那也未必,人家可没你这么娇贵,楚萍你说是哇?”
林楚萍笑了。哥嫂的关系真好,每次来听他们斗嘴也能排遣烦恼。
“叫保险了吗?”哥哥问。
“没有,对方直接放我走啦。他的车一点看不出被撞过,到底是美国车好啊。”
“是他人好。”哥哥郑重其事地看了楚萍一眼,似乎表示要对此心怀感激。
“今天的天气也是活见鬼了,突然那么大雾,事故估计很多吧。”嫂嫂维持着高亢的嗓音,她是个脸庞瘦削身材健硕的女人,“你就把车停这儿,明天让你哥去修。”
“已经放修车行了。灯也撞碎了一个,我不敢开了,人家老远望过来以为是摩托车呢。”
哥哥点点头,对妹妹的谨慎感到满意,忽的又疑惑起来,望着壁钟说:“你撞了车,把车开到修车行,然后呢?打的过来的吧。可是你只迟到了十分钟。”
“说得我好像在做贼似的。”楚萍给了个白眼,“我去了趟青岚园,所以提早下班了。”
“哦——去收水电费?”
“嗯。”
一说起那套房子,气氛便不知不觉凝重起来。
哥哥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问:“那对父子住着还习惯吧?”
“应该还行。老人家腿不好,年纪跟咱爸差不多,但完全走不了楼梯。要说不习惯的话,可能会觉得三楼太高吧。”
“住了多久了?”
“四个月。”
“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位姓袁的老家人已经六十多岁,沉默寡言甚至看起来有些阴郁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却没有女人,这种租客还真是少见。哥哥顾及到两人来历不明,出租时有些犹豫。但老人家为人和善,礼数周到,不像是混日子的人。
也许是儿子有某种缺陷,迟迟未能成家,可怜的老父亲只好照顾他一辈子。楚萍一开始猜测是自闭症,但几次接触下来发觉并非如此。儿子除了不爱说话,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据说在市中心一家还算不错的私企上班。
“老家的房子嘛,住了快四十年,翻新了几次,一直觉得不满意。这回干脆推倒重来。”老人家如此解释租房的缘由。
也就是说,租房是暂时性的,这点符合楚萍的心意。如果有合适的机会,青岚园这套房子迟早还是要卖掉的。
那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第二次。
这点楚萍也知道,但心里那道关始终过不了。一想到有人曾在床前凝视自己,像摆弄人偶一般肆意蹂躏自己的身体,她就无法靠近那间独自居住了两年的卧室。
水果端上来了,嘴里还留有豆豉烤鱼的香味。嫂嫂的手艺堪比五星大厨,楚萍很久没在哥哥家吃饭,忍不住来了个大扫荡。这盘玫红色的火龙果肉,实在吃不下了。
“太撑啦。”她摸着肚子说。
“要吃的,这个东西减肥排毒,刚才吃的那些可全是毒。”嫂嫂指了指丈夫,偷偷做了个鬼脸。
哥哥是医生,加上性格本就循规蹈矩,对饮食的要求越发素淡。“煎烤一类的东西尽量少吃”,只要饭桌上出现这类菜肴,这句话就会像基督徒的餐前祷告一样免不了。偏偏烹饪是嫂嫂最大的爱好。
“我每天都深陷在辜负美食的痛苦之中,只有楚萍你来了,我才能痛快地吃一顿呐。”
她不止一次假装要哭了似的这么说,好像是有意无意地以此为理由让自己常来做客。最近半年还打过好几通电话,“一个人老在外面吃也不是办法,想吃什么嫂嫂给你弄”,温柔又真诚的口气,让人感到温暖。
嫂嫂原本就是乐观温柔的女人,只是楚萍一直对嫂嫂见生,这种程度的关心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从未有过。
楚萍隐隐感到,嫂嫂已经从哥哥口中知道了那件事。当然,这也无可厚非。
厨房传来洗完的声音,楚萍走到水槽旁撸起袖子。
“你赶紧回去坐着。”嫂嫂一扭胯把楚萍顶开了。
哥哥结婚前那段时间,楚萍内心空落落的,却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整天拿父母撒气。
“不就是帮你们烧了几个菜嘛,头几次来总要表现一下,长得又不怎么样,性格也不知道好不好,你们什么意见也没有呀?”
父母一顿饭的时间都在谈论未来的儿媳,楚萍听不下去,扔下半碗饭气鼓鼓地走回自己房间。
“你哥做事很稳,从小就知道哪种选择最正确。”妈妈走进来坐在床沿说,“他选的姑娘不会错的。至于长相嘛,跟你是没法比。”
“哼,他之前都没谈过恋爱,被人家骗了都不知道。”
“恋爱再多,不比婚姻。反倒是像你哥这样,才会义无反顾,因为他没有其他选择,不会犹豫。”妈妈出神片刻又说,“你呐,马上三十了,你那几个轮子,哪个是全尺寸,哪个是备胎分清了没有呀?”
楚萍被逗乐了。“没一个合适的,按不上。”
“干嘛非要找你哥那样的,真是的。”
“我、谁说我……”
“哎哟……”妈妈挥手打断,“你这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哥那样的,人是好,可是个木头,跟你爸差不多,凡事四平八稳,要不是你妈我这样的性格,耐不住一辈子的。你呀,你就是没有认认真真跟人家相处,浪费了这么多追求者,真正没谈过恋爱的人是你哟。”
要是当真和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妈妈必然会从中干预。她就是那样的性格,整天调侃自己的家庭,在关键时刻却绝不含糊。
嫂嫂也是那样的性格,这是楚萍后来渐渐发现的。所以哥哥在义无反顾之前,必然拿嫂嫂和老妈做过比较。这么说来,自己以哥哥为择偶标准也没错。一家子可都是一根经啊。
哥哥林文昭长楚萍六岁。楚萍刚刚进入青春期,文昭已然玉树临风。再也不能走累了趴在哥哥肩上了,上学路上手牵手也会被人笑话,自己吃剩的包子,哥哥不会怕浪费一口吃光了。童年的感受渐渐远去,但潜意识中的习惯却没有改变。
那天早上醒来,首先感到的是宿醉般的头疼。翻了身,发觉下体湿滑,依稀有肿胀的感觉。脱下底裤一看,不像是白带。可就在低头这一会儿,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
扣子!睡衣最上面的扣子竟然扣起来了。
这不是自己的习惯,是别人扣上的,有人来过!
楚萍立刻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用毯子裹住全身,把脑袋也埋了进去,就这样拨通了哥哥的电话,但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文昭把楚萍送到自己就职的医院。结果很快出来了,下体残留精液,性侵痕迹明显。
“报警吧。”
“不、不要……”楚萍痛苦地抓住了哥哥的衣袖。
那个玷污自己的人,那个禽兽,一定会在半夜笑醒吧。
笑吧,别让我听到就好。
比起接受他人怜悯的目光——以后说话要注意哦,林楚萍可是个被侵犯过的人啊——不如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吧。
“你考虑清楚了吗?”哥哥的眼里布满血丝。
楚萍点点头,抬眼朝医生离开的方向看去。
“……如果你决定了,我会让化验科的同事保守秘密。”
楚萍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啜泣不止。
电视里一档脱口秀节目结束了,楚萍觉得算是个告辞的时机。
“文昭,你开车送她回去。”嫂嫂朝丈夫挥手,然后把餐盒装进塑料袋递给楚萍。
为了方便直接用微波炉加热,嫂嫂特意购买了玻璃制的分格餐盒,里面的饭菜足够楚萍吃一天。
“对了,再过几天是冬至,我看看,对,就是下个周末,你过来,我做桂圆烧蛋吃。”
“嗯,好。”
哥哥运气真好啊。楚萍有时会拿自己和嫂嫂比较,怎么比都自愧不如。
大雾弥漫的夜晚,街上比平时安静许多。车灯好像顶着两根白亮亮的大圆柱。
“如果跟同事住的不习惯,你干脆住我那里。”文昭向前伸出脖子,仿佛这样能看清道路。
“知道啦,你说了一百遍了。”
嫂嫂并没有跟楚萍这样提议过。再怎么关心一个人,到了与之共同生活的时候,关系就会不自觉地改变。屋檐下的日常琐碎足以击垮姑嫂情谊,楚萍心里很明白。
“你现在还是单身?”
“什么啊,我们上次碰头到现在才半个月吧,哪有这么快啊!”
“这种事说快也很快。你都老姑娘了,还不让你嫂子给你做介绍。”
找个人嫁了,就能快速抹平内心的伤痕吗?
半年多过去了,楚萍发觉自己并没有好转。表现出惯有的开朗必须刻意提起精神,偶尔也会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但完整的愉悦尚未到来,笑容便加速收敛。而且,她不会再向任何人撒娇了,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被人宠爱的资本。
楚萍在大学期间交过男友,感情不算深厚,在好奇和迁就之下品尝过性爱的滋味。尽管内心所有不甘,但身体是全然接受的。
可是现在该如何接纳这个现实呢?
对方是无形的,正因为无形,所以无处不在。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支持你一个人住外面了。一个单身姑娘,急着买房做什么。”
楚萍转头看了眼哥哥。她自己也曾这样后悔过,但后悔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如果这种小概率的意外都需要防备,人生便寸步难行了。哥哥并不是后悔,而是自责。
“哥,你一直在查吧。”
“嗯?”刹车被轻轻点了一下,“什么?”
“没事的,不用瞒着我。我也想找出那个人。”
文昭像遇到大麻烦似的咂了下嘴。
“虽然知道了那个人是谁,也改变不了什么,可能我还是不会报案,但是……”楚萍低下头,“我想看看那张脸。”
文昭面色凝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楚萍目前和一位要好的同事合租一间两室的套房。文昭一直把车开到楼梯口。楚萍下车告别。
“楚萍。”关上车门之前,哥哥叫住她。
“嗯?”
“那个人,是叫阿骏吧。”
“阿骏?他……怎么了?”
“他好像有抽烟的习惯。”
“……”楚萍完全摸不着头脑。
“找个机会,把他丢掉的烟蒂拿回来。”哥哥朝副驾驶附过身,“我留着凶手的DNA样本。”
楚萍内心一阵酸楚,泪水在眼眶里聚集起来,稍稍冷静之后,立刻摇头说:“阿骏,他连表白都不敢,怎么会做这种事?”
阿骏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对楚萍很执着,公司里其他的追求者陆续放弃,唯有他,仍然每天透过磨砂窗户透出的身影守着楚萍的下班时间,追到电梯口尴尬地聊上几句。楚萍对他毫无感觉。
“要把那个人找出来,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身边的人要首先排除,人心难测,只要是男人,就有嫌疑。”哥哥的口吻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怕,“准备好塑料袋和镊子,不要直接用手抓。”
楚萍点了点头。只在雾中站了一小会儿,发梢竟然有些湿漉漉了。
“上去吧,今天寒气重,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啊,差点忘了。”一听到“热水澡”楚萍才想起来,“那个热水器坏了。”
“哪个?青岚园的?”
“对,才用了两年多,质量真差啊。”
“是嘛,是父子俩不会用吧。”
“不是,我傍晚试过,点火的声音也没有。”
“那可能是水气阀坏了。行,明天下了班我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