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玻璃幕墙宛如一片竖起来的湖面,周围的建筑相对低矮,反射出来的只有扭曲的云朵。楼顶的铁架子上焊着四个立体字:宁湾广场。这幢三十多层的写字楼想必会成为宁湾的地标性建筑。
乡镇的发展也是不容小觑啊,还学会了城里那一套,明明只有一栋楼,非要称为广场。项义仰望楼体,不由心生感慨。一低头,只见张叶的风衣下摆已经被抽进大门之内,他连忙快步跟上。
一楼的装修工程开始没多久,空旷的室内回音阵阵,六七个镶贴地砖的工人正蹲着忙活。项义扫视一眼,其中没有许安正。
一位瘦小的工人抬起头,看到两人的着装,双眼像近视似的眯起来,连忙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人。
“你们……”那人转过身,表情僵硬。
张叶板着脸与在场的每个人逐一对视。项义觉得有些尴尬,便向对方说明来意。
“哦,是找安正啊,真不巧,他早上来过,后来有急事走了。”对方大概五十多岁,看情形是这批人的工头。
“到现在还没回来?”张叶扭头问。
“啊。”
“具体是几点走的?”项义问。
“这个嘛……”工头侧过脸思索片刻,向远处的另一人高声询问,“你几点来的?”
被问的小伙子回答:八点一刻。
“那大概就是八点十分左右,我记得安正走了一小会儿,他就来了。”工头指了指小伙子。
这和物业经理打电话给许安正的时间是吻合的。项义偷偷瞄了一眼张叶,继续问工头:“有没有说是什么急事?”
“这个没有说,接了个电话就跑出去了。”
“嗯,早上几点来的?”
“那早了,六点三刻就已经扯开场子干活了。”
“他中途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离开过。”工头摇了摇头,脸颊上的肉一阵抖动。他神情质朴,不像在说谎。
六点四十五分到八点十分,许安正一直在这里,杨莫失踪是在七点四十分左右——办不到。
“真是个大工程啊……”张叶装模作样地扫视天花板,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是啊,安正拿下这个项目,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一说到工作,工头一下子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介绍项目背景和设计方案。张叶姿态陡变,和对方一边徘徊一边聊起了过往。她和别人拉家常的本事很拙劣,幸好工头甚是健谈。其他人也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干活。
工头是泥瓦匠,姓马,六年前结识许安正,之后一直作为下线工队与他合作。融合装饰的工程品质有口皆碑,公司规模虽然没有扩大,客户的等级却越来越高,近几年的收益相当可观。
张叶适时地将话题引向许安正,老马除了一句言不由衷的“安正人挺好”之外,似乎说不出太多关于他的信息。
项义暗自着急,一心想着抓紧回市里,好歹找几个地方象征性地兜兜圈子,明摆着欺瞒上级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这怎么说呢,也只有两口子自己才明白,作为外人,我也不好评头论足。”
当被问起许安正与前妻的离婚缘由,老马如此回答。
“一个男人带着女儿,生活也不容易。”张叶又一次提起许安正的女儿。
“说的是啊。不过他女儿特别乖,学习很好,完全不用安正担心。”老马难掩羡慕之情,“比起她妈妈,反倒把家里照顾得更好,这孩子也是命苦。”
这句话说明老马对许安正之前的家庭并非一无所知。
“嗯……他们父女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
“没有吧,为什么这么问?”
“哦,一般来说孩子都会跟着母亲。我只是在想,他女儿会不会对现状有所不满。”张叶的解释很牵强。
“说起来,安正离婚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女儿了。”老马望着窗外说。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听他提起过某位邻居?”
“邻居?啊,有的。住楼上的一对夫妻,好像在帮他照顾女儿。”
“还有没有说别的?那对夫妻的儿子,他有提到过吗?”
“这倒没有。呃,张警官,”老马用布满干泥的袖口蹭了下脸,“安正他……出了什么事?”
憋到现在才问这个问题,老马真是沉得住气。也对,再不问就显得不自然了。
张叶随口编了个核实信息的理由,对方明显起疑,她也毫不在乎。
走出大楼,张叶环顾四周,视线很快落向悬在路口的摄像头。不出所料,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宁湾派出所的监控室。
“还有必要看监控吗?你觉得刚才那老头的话不可信?”项义苦着脸问。
“不知道,总觉得不像是结交了六年的样子。”
“就算是被警察问话,毕竟说的是别人的隐私,有所保留不是很正常嘛。你难道认为他们统一口径,集体演戏?”
“去确认一下监控,能花多少时间?”张叶不耐烦地咂了下嘴,“现在都过了中午了,许安正还没有回到这里,你不觉得可疑吗?明明说赶着年底交差,忙得连家都不回。”
“身为一个公司的老板,总会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吧。大多数男人都不爱回家,不见得真的有多忙。”
“他家里又没有老婆,为什么不爱回家?”张叶皱起细眉故作嫌恶,“你怎么老是跟我唱反调?”
“我不是唱反调。”项义看着后视镜轻踩油门,“我觉得你吧,现在就是在怄气。”
“怄什么气?没有!”张叶把脸别向窗外,“你别整天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看着就讨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项义不急不缓地说,“许安正和他女儿两个人,一起诱拐了杨莫。”
张叶向他投来惊讶的一瞥,眉毛抬了起来。
“看吧,没猜错吧。如果许安正这边没问题,你是不是还打算去找他女儿?”
“你也不是没脑子呀。”
“这是什么话……”
“你想想,打听下来,几个人都说他女儿乖巧懂事。作为女孩儿,乖巧懂事的第一个条件是什么?”张叶靠过来伸出食指。
“成绩好?”
“不对,是细心。”
项义仔细体会,觉得有道理。
“昨天忘了钥匙,今天又忘了课本,这不是个马大哈嘛。”
“还真是有点……”项义歪了歪脑袋。
“她说把钥匙落在学校了,对吧。家里的钥匙,为什么会落在学校呢?从头至尾都不会用到啊。除非没有口袋也没有包,必须一直拿在手里,否则,钥匙这种东西,只会遗落在刚刚使用完或者即将使用它的地方。”
“也没这么绝对吧。”项义只是条件反射地说,一时也想不到反例。
“还有,你不觉得她和杨远一家的关系很特殊吗?”
“嗯,是不多见,但要说有多特殊也不见得,她可以算是杨莫的家庭教师吧。”
“相比之下,我觉得许恩怀更像是杨远的女儿。”
“啊?你的意思是,两个孩子掉了包?许安正才是杨莫的亲生父亲,所以要把他拐走?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说得好像你有孩子似的。”项义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劲,眨了眨眼问,“你有过吗?”
“神经病!”
宁湾派出所就在附近,项义只来过一次,张叶则是熟门熟路。前来接待的民警油头粉面,一看是张叶,仿佛见到稀世珍品,暧昧的笑容怎么也退不干净。
监控室很小,有股难闻的焦糊味。张叶找了台机器坐下,示意自己操作即可。油头民警却赖着不走,站在身后握着鼠标,上身下俯,有意无意地盖住了张叶的肩膀。项义觉得此人十分讨厌。
时值深冬,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天色刚亮。一辆丰田车驶入画面,停在宁湾广场门口。车上下来的人脱去外套,穿上从后备箱取出的淡蓝色工装服。金框眼镜在弱光下甚是乍眼,除了许安正不可能是别人了。
录像以八倍速快进,直到八点零九分,许安正再次出现。他握着正在通话的手机走回车旁。电话的那一头,应该就是青岚园的物业经理。
老马说的是事实。
项义叹了口气,这一瞬间,他竟然也有些失望。
张叶好像不忍就此罢休,来回播放着最后许安正上车的画面。
慢慢地,项义隐约察觉到了异样,盯着显示屏探出脑袋。
许安正站在车门前,直到打完电话,手臂慢慢垂落下来。然后拉开车门侧身坐了进去。不过,从挂掉电话到伸手开门之间,有一小段时刻,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怔怔地注视着车窗。视频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个停顿大约在两到三秒之间,粗看之下不易察觉。然而当有了先入为主的意识之后重新再看,越看越不自然。
“他是在看什么?车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项义推开弹回来的玻璃门,追上走出门的张叶。
张叶在廊檐下停住脚步,凝望对面的楼房缓缓摇头。
“不是。他的车一直没人动过,车里当然不可能凭空生出什么东西来。让他发愣的不是车,是那通电话。”
“突然接到那样的电话,难免会很意外,但是……”
“你也觉得不对劲吧。物业经理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你应该就在旁边。”
“是。不过我当时正在看小区的监控,没注意仔细听。”
“不需要听,想想也知道会怎么说。物业经理一开始说明让他回家的理由:杨莫失踪了,可能躲在他家里。正常来说,他不会马上答应。”
“对,换了是我,我也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
“然后,物业经理说出杨远的猜测——杨莫偷了他女儿的钥匙后躲进他家里——以便让他无法拒绝。这时他才作出回家的决定,走出大楼。也就是说,我们在监控里看到许安正的时候,物业经理的陈述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呢?无非就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之类的客套话。这时候应该抓紧开门上车才对,又不是只有一只手。”
“而且他挂了电话之后,还在愣神。”
“那不是愣神,而是如临大敌前准备。”
“如临大敌?你这说的,有点夸张了啊。”
“非要说大喘气你才明白吗?你考试考砸了,站在家门口会不会这样?”
“……”
“许安正有某件事情搞砸了。而让他确认这个消息的,就是那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