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栓子脱离危险期。截肢手术很成功,只是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肌肉组织坏死,他失去了整条左臂。医生说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栓子父母伤心欲绝,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张半天儿头上。半天儿知道自己再留下也只是对他们的伤害,把做手术剩下的所有钱都打到一张卡里,偷偷塞在栓子枕头下面,写上密码不辞而别。
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一只耳和马虎提着箱子出现在他面前。一只耳道:“大兄弟,可算等着你了,俺们哥俩搁这转悠好几天了。”
“等我做什么?”半天儿无精打采地问。
“栓子小兄弟咋样了?”
“截肢了,命保住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们在这等我肯定不是为了问他的事儿吧?”
“说到头这一切都因我们而起,现在把这物件给你,就算补偿吧!”说着,他把箱子递给半天儿。半天儿打开看,见是棺椁里的那个青铜物件。
“太阳这是打西边儿出来了?盗墓贼把明器送给别的盗墓贼?”
“一点意思,请您笑纳。”
“你们留着吧,”半天儿又把箱子递回给一只耳,“栓子能活,也要感谢马虎小哥,算是我替栓子谢谢你们的。”
“那俺们可就拿着了。”马虎乐得张开大嘴,伸手要接。
“哎?”一只耳立目嗔怪,马虎立刻收回手,尴尬地笑了两声。
“得,不收也成,”半天儿放下箱子,从兜里掏出十二玲珑函内的画卷,递过去,“这东西送给你们了,算作我替栓子报答马虎兄弟的救命之恩。”
“这九龙分江图残卷可是古往今来盗字行都想得到的宝物,比起这青铜物件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兄弟怎能随便送人?”
“九龙分江图……”半天儿回忆,记起一只耳在棺椁上时也说过一遍。
“此图与禹贡九州图同为大禹帝所做,搁在今天一个属于行政图一个属于地势图。禹贡九州图得以流传至今,但九龙分江图因为暗藏天机,相传被天火焚毁。有了它,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龙脉。”
“拿着吧!”半天儿勾起嘴角,“君子成人之美。”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只耳伸手飞快地接过图卷藏进袖中。这时,他的眼神突然一变,看向变天儿身后,“有警察!”
“老哥先走。”半天儿若无其事地点着一支烟。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后会有期。”一只耳在底下拱拱手,带着马虎走进人群。
半天儿吐出一口烟,余光瞥瞥身后正在检查身份证件的警察,迈步挤进人群,与人流一起离开火车站。
天空又飘起雪花,他算了算日子,正好是正月十五。一个团圆的日子,而一个家庭因为他正沉浸的悲痛中,一个女人也因为他流离失所,看着城市里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忽然觉得有点孤单。他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着,反复摩梭那块斑驳的祖母绿,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踏上长途汽车。
几天后,他辗转回到双龙镇,来到白灵家。他想兑现诺言把祖母绿还给白灵,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什么,一路以来,或者这趟行程就是鬼使神差。
破旧的小院被大雪铺满,毫无生意。他推开虚掩的大门,踏着雪走进屋子。屋里冰冷冰冷的,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子,白灵的头在墙上擦出来的血迹变成了黑色,被子散乱在炕上,红色的睡衣血迹斑斑,已被撕碎。
半天儿心痛,从外屋取来些松针和柴火把炉子点着,又把神龛前的灯点亮,此时再看狐仙姑的灵位,倒有些莫名的感伤。他把被子叠好,把睡衣仍在炉子里烧掉,在炉火边坐下来点着一支烟。隔着蓝色的烟雾,跳动的火焰仿佛是白灵正穿着睡衣舞蹈。
不知抽到第几支烟,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呆,于是打开箱子取出那个青铜物件。几天来他一直带着它,却没心情仔细看一眼。此时一看,他发现这东西居然是一块大方印,斑驳的青铜表皮里面包着一块玉质的黑石,印面上用祁氏字体写着八个字:轩辕受命,阴兵听令。
再看印纽,是一个龟身龙头的怪物,龟背上四四方方地刻着一些空心和实心的圆点,印侧四面八个谄媚的小鬼抬着那怪物的大足。半天儿看出龟背上的点阵是河图,猛然想到这东西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天鼋玺,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用画卷换了这个铜疙瘩。
他把东西小心收好,在炉边整整坐了一宿,第二天天亮,他熄灭炉火,把祖母绿放进神龛里,提着箱子准备离开。这时,一串脚步声向房门靠近,他狂喜着冲到门口,与二马六撞了个满怀。
马六狼狈地爬起来,见是张半天儿,并没有吃惊,径直走到炉子前坐下。
半天儿回身堵住门:“你来这干什么?”
马六搂着一件大棉袄,弯腰驼背,双手插兜,盯着炉火:“她没回来吧?”
“没有。她回来我会带她走。”
“不能回来了,她得恨死我。”
“原来我是要杀你的。”
“那你咋没杀?”
“不想了,没有意义。”半天儿长叹一声,走进屋子,点着两支烟,坐在炉子对面,递给马六一支。这时他意识到二马六比以前更瘦,眼窝深陷,印堂发青,好像病了。
二马六用嘴接过烟,深吸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直憋得脸色发紫才倒上一口气。他喘了一会儿,疲倦地一笑,“不想杀我,你指定想知道山上的事儿。”
“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与我何干。”
“你不想知道我和老七头为啥杀了老羊倌一家人,却把老羊倌留下了吗?”
“你打算不打自招了?”
“说实话这事儿我想瞒到死直接带棺材里边儿去,可我看着墓里边儿那个怪物之后就不这么想了。”
“这跟墓主有什么关系?”
“你看。”二马六用一只手搂着衣襟,从棉袄兜里掏出一张古旧的黑白照片交到半天儿手上。
半天儿接过去,看见照片里面一共有七个人,最中间的一个男的可以看出是四五十岁时候的老羊倌,他的身边站着同样年纪的女人,左右是年纪不等的孩子,最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老羊倌身前站着,表情羞涩。
乍看之下,这是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可仔细辨别就会发现,照片中除了老羊倌和最小的那个姑娘之外,所有人都眼神僵直,瞳孔很小,眼神如爬行动物般冰冷,而且它们脸型尖俏,脖子较常人更长,有意无意的让人联想到蛇。
“老羊倌一家人都生病了?”
“他让我和老七头把他们家犯病的这些人都杀了,他自己下不去手。他是个小偷,有的是金银珠宝,我和老七头就答应了,谁知道他们家闹僵尸,俺俩刚办完事儿又跟僵尸打一架,老七头眼睛都被挠瞎了。他要给钱补偿,我没干。我要她家闺女,他不干。我就硬来了,谁知道那女的死犟,让我一枪崩了。”
“然后你良心发现,把老羊倌留下了?”
“我害怕了,我没杀过人。我就跑了。”
“事到如今我知不知道真相已经无所谓了,但希望你没骗我。”
“我要死了,还骗你干啥?”
“你怎么了?”
“我长虫子了,在我肚子里。”二马六说着打开衣襟露出圆滚滚的肚子,肚皮干瘪布满黑紫色的血管,一个东西正在皮下不停蠕动,撑起一个个肉包。
“你得上医院啊!”半天儿惊叫道。
“我不去,我哪有那个闲钱。窝囊一辈子,死了倒也省心。我就想临死之前再看一眼白灵,看着你也算行了,你是个爷们儿,疼她吧。”
说着,二马六走出屋子,朝院子前面的大野地走去。半天儿跟着出屋,没走多远又回来取走了祖母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