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后,狗吠声此起彼伏。黑熊咆哮一声朝远处逃走,狗朝着黑熊的方向追去。
待声音走远,一个人掰开柴门钻进屋子。
此人戴着狗皮帽子,裹着一件由不同兽皮拼成的破旧大氅,背后挂着猎枪。半天儿知道这是木屋的主人,立刻上前深施一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猎人看他一眼,摘下狗皮帽子挂在墙上。
半天儿见这人少说有六七十岁,黝黑的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表情似有不悦,立刻补充道:“大爷,我们兄弟俩路过此地遇着黑瞎子走投无路,才没经您准许就进了这屋子,如有打扰,还请见谅。”
老猎人接着大氅和猎枪一并都挂在墙上,转身再次看向半天儿,一脸窘态,“你不是咱这的人吧?说的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懂呢?再说你们大点儿声,我耳朵不好使!”
“我师父说俺俩闯进你这屋里,没经过你同意,对不住了。”栓子喊道。
“那有啥对不住的!这破屋子搭在这儿,就想谁累了歇个脚儿。”
“大爷,您真是菩萨心肠,定然洪福齐天。那黑熊不能再回来了?”
“不能了,黑瞎子眼睛不好使心眼儿活,听见枪声知道跑。”老猎人一边问一边走到门口,把火堆移到灶坑里,“你们打哪来呀?”
“我们从刘家村来的!”栓子回答。
“要到哪去呀?”老人起身,掀开锅盖,把半桶水倒进锅里。
“到——”栓子还想说话,被半天儿拦下。他笑容可掬地来到老猎户身边,说:“是这样,大爷,我是栓子的一个朋友,他家是刘家村的。我这不是从城里来的么,半辈子也没见过大山,就让他带我溜达溜达,结果进这林子就迷路了。”
“深山老林的有啥好溜达的。好好日子放着不过,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安分!”
“实不相瞒,大爷。”半天儿忽然想起之前马六说的石马村就剩下几个老猎户,推测这老人是石马村的人,没准儿能探得什么口风,于是说道,“我是个作家,有的时候为了体会某种感觉就得身临其境。”
“写书的好啊!写书的有文化。写书的都收徒弟了?”
“他跟我扯淡呢!我俩在城里的时候一起租房子住,他非得跟我拜师父让我教他算数。就是个算数的师父。老前辈,您为啥一个人在这老林子里住呢?”
“我上城里住能打着猎吗?”
“哈哈!”半天儿被逗笑,“大爷真幽默,我的意思是您自己在这地方住多孤独,怎么也得找个村子啥的安个家吧?”
“啊……我有村子,我就冬天搁这住。”
“您这么大岁数,离家这么远,家人多惦记呀!”
“不远,就搁林子外边儿的石马村,我也没家人了,老轱辘棒子一个,在哪都一样。你们俩先进屋吧,到这里就是客,我看你们胳膊都让狼掏了,好好看看有啥事儿没,大冷天儿的伤口在外面冻着可不好。以前跟我一起打猎的一个,就因为冻着了,胳膊都拉掉了。我给你们炖点肉吃。”
“谢谢大爷!”
“谢啥!你们也算是天养人了,碰着狼和黑瞎子都能活着。”
被老猎户这么一说,半天儿才意识到自己和栓子的四条胳膊袖子早都被狼掏得破破烂烂的了。回到屋子,他们脱下衣服互相检查,庆幸地发现除了栓子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之外,并无大碍。
穿好衣服把棉花塞了塞,栓子拉过半天儿轻声问:“师父,你真是个作家?”
半天儿本想给他一脑勺,可转念一想,还是不让这一根筋知道真相好,于是故作高深地说道:“兼职的,很多年没写了。”
“你可真了不起,回头儿必须把我写里。”
“成成成,老实儿呆着吧你。”
“哎师父?你为啥说教我算数啊?”
“那我说教你盗墓?咱俩满世界张扬要去量斗?”
“这个不能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咋不说教别的呢?配钥匙啥的也行啊!”
“看你笨。”
“啊……”
老猎户端着一把小铁锹进屋,把一堆火炭放在火盆里,“好好烤烤吧,山里冷,我把门修上,完了就吃饭。”
半天儿再次施礼,“多有打扰。”
栓子又道:“老头儿都说听不懂了,你别这么说话了。”
“我抽你丫的!还敢命令我。我可告诉你,你别瞎说话,尤其是一会儿我跟老大爷聊天的时候。再有你别一口一个老头儿的,人家是咱救命恩人。”
“那不也不是小伙儿么。嘿嘿!”栓子傻笑。
回到灶台前,老猎户又往灶坑里扔几半柴火,之后出屋,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根木头。他把木头在门上比量,用锯子锯出合适的长短,一根根用铁丝固定在破损的柴门上,一边干活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尽显一个孤苦老人的疲态。
半天儿过去要帮忙,老猎人说:“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孩子能干得了这粗活么?我自己整吧,半拉钟头。”
门面修好后还是有点歪斜,老人将就着把它搁在门框里。锅里的水翻开,他掀开锅盖,用钎子勾出成坨的肉块,先丢出去一部分给外面的狗,在剩下的几块上撒上盐面端进屋子。
屋里没有桌子,只有一块木板。老猎户把肉碗放在木板上,从墙角拿来一桶白酒,“都喝点儿酒,压压惊。”
半天儿再次道谢,先拿起酒桶往嘴里倒了一口。
仨人围着火盆,用手扒肉,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吃得倒是香甜。
约莫十几分钟,见时机成熟,半天儿抹了抹嘴边的油,道:“大爷,您今年高寿了?”
“啥?”大爷一脸痛苦,心里琢磨着这孩子怎么就不会说人话呢?
“我问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啊……我七十一。”
“那您看着可不像,我还以为您五十多岁呢!”
“老了,不行了,牙都掉了,再有几年就吃不动肉了!”
“要我说您这么大年纪就别在这遭罪了,回村安享晚年得了。”
“我一辈子打猎连个媳妇也没说上,没孩子,回去谁伺候我呀!”
“那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呀?”
“还能咋办,挺着呗!棺材板子我都预备好了,啥时候挺不住了我就往里一趴,要是有人看着就给我埋了。”
“您这话说的,您老在村里肯定德高望重,邻里乡亲的谁还能看着您遭罪不成?”
“哪有人了!村里早就没人喽……”老人唏嘘一声,灌下一大口酒。
“村子咋能没人呢?我都知道,咱们这边儿计划生育管的不严,一家儿都好几个孩子。”
“咱们村早就没人喽!前几年还有几个老轱辘棒子陪我,去年年底最后俩也一蹬腿死了,我把他俩埋了,心里就恨呐!没人埋我了,我死他们前边儿多好!没那好命啊!”
“您老硬硬朗朗的!”半天儿喝一口酒,道,“甭操那个心,指不定哪天您就遇着贵人了。今儿早晨你不还没成想遇着我们俩,晚上这不就遇着了。”
“我还能遇着啥贵人,遇着黑瞎子还差不多。”
“哎……”半天儿叹口气,“我们兄弟来有心带您去城里,可您老不一定能愿意跟着走吧?”
“那我哪敢当?”
“不是敢当不敢当的事儿,今儿要是没您,我俩小命肯定交代到这了。救我们一命,我们像亲爹一样给您养老送终也不为过。您老要是有意,我们就给您带出去,哪管给您送到敬老院也行啊!”
“唉……”老猎户眨了眨红肿的眼睛,“哪儿都不去喽!生在这死在这,也叫个落叶归根。你们呐,好意我心领了。”
“没关系,大爷,咱们这交情就算有了,等过阵子有时间我再来看您。不过话说回来了,好好一个村子怎么能没人了呢?莫不是都搬出去打工了?”
“打谁?”老猎户扯着嗓子喊。
“不是打谁,是说咱们村的人是不是都搬走到外面工作了。”
“啊……俺们村世世代代都是猎户,只会打猎不会打工。”
“那人咋都不见了呢?”半天挠着脑袋,做出好奇的模样。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老猎户抿了一口酒,似要说话,又似不想说话。
“您给我讲讲,回头儿没准儿我能写到书里边儿,到时候给您老也书上一笔,也算是千古留名了。”
“真的?”老猎户似乎对书有着无上的崇拜。
“真真儿地!但您最好能把来龙去脉给我详细讲讲,这样我也写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