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归于沉寂后,不知过了多久,周南乔的思绪逐渐恢复清明。
她下意识地想,自己大概是到了地府了。
不知地府是不是真的有孟婆汤、奈何桥,若是,那么按鬼怪志异里写的,似她这般没有纸钱打点鬼差的亡魂,往生路上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纸钱……
想到这里,周南乔心里不禁有些苦涩。
谈何纸钱,她连一缕香火也没有……
这时,她只觉一双手搭上了她的手臂,一面轻轻晃着她的手臂,一面嘴里还说着什么。
定是引路的鬼差!
虽然自己也已然是一缕亡魂,可周南乔还是吓得全身发抖、惊呼出声!
不曾想,那人似乎也受了惊,竟也叫喊起来!
鬼差也会害怕么?
周南乔大着胆子,睁开眼睛沿着那人的手往上看去……
对方瞧着是个秀气的小丫头,面目并不骇人。
秀气的小丫头……
待瞧清楚那个小丫头的模样后,周南乔只觉得心里的惊惧更甚了!
眼前的小丫头,分明是她的大丫鬟小苔!
她出阁时,小苔陪着她嫁进忠毅伯府,节妇度日清苦严苛,她无意让小苔陪着她受苦,决定放小苔出府,小苔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后来,她请婆母做主,为小苔和杜府一名姓丁的管事指了婚。
十年光阴,她从青春明丽的周家大小姐变成了病容憔悴的忠毅伯府太夫人,小苔也从灵俏的小丫头变成了稳重的丁娘子。
眼前的小姑娘是小苔,不是丁娘子。
周南乔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间陈设简朴的屋子,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面镶青花瓷圆桌,桌子边摆着两张圆凳,靠壁则放了一个檀色衣橱和同色梳妆镜台。
这间屋子,是父亲在真州任上时她的闺房!
周南乔的思绪不禁又开始混沌了……
混混沌沌中,小苔扶着她起了身,另一个小丫鬟伺候她洗漱完毕,直到小苔搀着她在梳妆镜前坐下,她才看清镜中人……
周南乔怔怔地看着镜中人!
冬日的暖阳从雕花窗里照进屋内,清清楚楚地映出镜中女子的模样……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
脸庞精致,肤色白净。
螓首蛾眉,眸含烟水。
尽管尚未长开,尽管未施粉黛,可顾盼间已隐约有了倾国之姿。
周南乔一眨不眨地看着镜中的女子,几欲落泪。
伺候婆母、过继子嗣、请封袭爵,在忠毅伯府,她总有操不尽的心、忙不完的事,同时她是一个寡妇,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寡妇,所以为了避免横生事端,那些年她总是有意敷着厚厚的粉掩住眉眼,穿戴着不合身的宽大衣饰出现在人前,久而久之,人们提起忠毅伯府太夫人,脑中便会现出一个暮气沉沉、苍白瘦弱的妇人,任谁也不会把那位太夫人和“美貌”一词联想到一起。
周南乔是染病而亡的,临终前,随着病情渐重,她愈发地消瘦,脸色也变得蜡黄,病中的她很不好看,甚至有些骇人……
那个时候,周南乔看着镜中形容枯槁的自己,想到出阁前人人见了她都会夸一声好颜色,还曾有个秉性风流的士子偶然见过她一回后,逗留周府门外数日、逡巡不去,写了许多酸诗,最后父亲忍无可忍,命衙役把那人打走了……
病中的周南乔一面止不住地咳嗽,一面想,她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很好看的。
可是那个时候,她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自己少女时的模样,只能看着病容,徒然叹息自己少女时过于板正,以致连一幅画像也没有留下。
周南乔望着镜中的女子,缓缓地笑了起来……
真好啊……
年轻的自己,真好啊……
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此处与从前一般无二,那她便要好好看清楚,所谓至亲,在她死后全无半分悲痛的至亲,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
若此处不同于从前,那她便当上天垂怜,而她亦再不会如前世那般,用《女德》把自己约束了一辈子,为娘家的声誉、夫家的爵位劳碌了一辈子,死后却没有半个人追忆她……
想到这里,周南乔眸中透出几分凌厉……
见周南乔起身时震惊,这会儿又忽喜忽怒,侍立在旁的小苔一颗心惴惴不安极了,大小姐的情形瞧着有些不对劲,但是,她身为下人,万不敢贸贸然非议主子……
小苔只能安慰自己:此处是知州大人的府邸后宅,周大人是真州的父母官,便是有邪物,定然也不敢来此作祟,更遑论冒犯周家的大小姐……
小苔这样想着,逐渐镇定下来,此时二等丫鬟青梅已为周南乔梳好了发,小苔便如常日一般,贴身取出一把精巧的铜钥匙开了首饰匣子,请周南乔择选。
周南乔淡淡地朝那匣子扫去。
匣子里的每一件首饰,她都再熟悉不过。
以银饰为主,大多成色、样式、做工皆很寻常,少数几件出挑些的,亦不过是缀了几颗小珍珠。
周南乔的眸光愈发地冷。
这样的首饰……
上辈子,十四岁的她看着这些首饰,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直到几年后,她出了阁、过继了嗣子,婆母央她保住忠毅伯府的爵位,她四处奔波求人,才逐渐知晓了一些官场门道。
所以,此时的她再看这些首饰,心态和十四岁时相比已然大不相同……
本朝官员俸禄微薄,周家也非是世家大族或江南豪绅,所以若她仅是寻常五品文官周墨之女,仅有这些首饰并不古怪。
可她的父亲周墨,不是寻常五品文官。
父亲自十余年前进士及第后被外放为官,其后辗转数地,此地真州是父亲在外为官的终止地。
真州任期满后,父亲平迁华京。
说父亲不是寻常五品文官,不寻常的,正是真州。
“风物淮南第一州”、“真州转运半天下”的真州。
西临金陵、东接扬州,南隔长江与镇江相望。
朝廷在此地设有江淮转运使,淮南的漕粮、淮盐皆由扬州运至此地进而转运华京。
说得更直白些……
大梁每年泰半的漕粮都要自真州过;淮盐要自真州过;盐商们无不争相在此置产建宅……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那么,真州知州又当如何?
只是,谁能想到,知州大人家中嫡出的大小姐,十四岁的小姐,正是该妆扮得大方明丽,说一门好亲事的时候,她的首饰匣里,却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周南乔看着那些粗劣的首饰,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