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大战之前，筵席无数。秦军的赏赐制度，根本不考虑后勤是否可以给予足够的供应。上到爵位，下到一日三餐。有功便赏，有过便惩。
营中爵位稍微高一些的将领在休沐期间，更是尽可能举行小筵。掌管着弩阵的将主，他的亲兵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询问：“你家将军何事休沐？我家将军想要宴请一下。”
这种酒宴，只是为了部下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弩阵可以给予一轮或者几轮的箭雨覆盖支援。
烈酒本就是自己鼓捣出来的，所以王尧倒是从不缺酒。从戎前他喝酒的次数很少，但每一次喝都会喝的很多。
人的自制力是一项很奇妙的东西，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哪怕当初再嗜酒如命的南宫豹，进了军营后也从没有贪杯过。
未免尴尬，被叫来作陪的周苛笑着对刚刚敬酒，却被无情拒绝的吕泽道：“吕兄，左庶长的酒量你我相加也不是对手，只是在这军中不能畅饮罢了。
它日吕兄做东，再好好畅饮一番就是。到那时，吕兄可要多叫上几位兄弟，好让左庶长看看我沛县之人的酒量。”
“嗯，以后有的是时间。你把他灌醉了，今晚谁值宿？不急这一时。”王尧笑着对转头看向自己的二人道。
见南宫豹也笑着附和，吕泽这才放下心来。
有了王尧的这句话，他终于不必再担心自己会被秦军当做消耗敌人箭矢的炮灰，可隐隐的又有一些失落感。
“吕泽拜谢都尉。”
虚扶起长揖不起的吕泽，王尧叹道：“你的家书也已经送出去了，眼下你还只能继续服徭。但秦国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周苛都可为五百主，日后或许你也可为二五百主。”
周苛看着王尧开解着吕泽，适时插话道：“都尉说的对，吕兄虽说你是大户人家，可我想想以前在沛县的日子，要不是陛下将你我之人征调，我现在还领着那堪堪糊口的钱粮，窝在县中当个小吏。
每天就是混日子，哪有此刻风光，见识了这塞外大地，更与营中兄弟每日聚在一起操练军阵，日后好跟随都尉博一个更好的前程，这才叫快活。”
猛灌一口烈酒，呛得咳嗽的吕泽没有开口回答，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篝火烧的正旺，放开了的吕泽一边一口一口的喝着烈酒，一边听周苛絮絮叨叨的讲述自己这年余的日子。
王尧习惯性的默默打量着几人，思索着脑海中记忆。
哪怕今年可以将匈奴击溃，从而让匈奴人滚回到北方大漠的深处。吕泽这些人等来的也绝不是可以归乡的文书，反倒是天下会再一次大规模的征调黔首，好修造万里长城。
吕泽想要回家，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了。可体力活真的很伤身体，傜役营中虽然不会克扣这些民夫的食物，可大量的体力劳动之下，单从兔头上最后一点肉丝都不曾剩下来看，那些营中简单的饭食终归不足。
“周苛，徭役营中可有清闲一点儿的差事？”
周苛一愣，想了一会儿回道：“都尉，没有清闲的，旁人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只是会从中选出一些人来管理而已，相比之下只是待遇稍微好一些，若是作工细致，会有一些奖赏，有时还会发一些肉干等吃食。但是这些好事能落在头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在乡中做过一些胥吏之类活计的人。”
王尧微微点头：“让翳差人去问问，疏通一下，看看能不能给吕泽谋个小差事。最好是回肤施修路，虽然累点，但不至于过于靠近战场，匈奴人未必不会趁大军北上之际偷偷南下。”
等到王尧吃饱喝足，吕泽三天来第一次喝的酩酊大醉，周苛也第一次架起自己这位吕兄，直感觉对方好瘦。
王尧打了个酒嗝后，便打算四处转转，消消酒气。
一脚将脚下的石子踢飞王尧开口问道：“如何？”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南宫豹见那颗石子蹦跳着击中远处地上的石块，开口回道：“人才。”
“是啊”王尧感叹一声：“走过一遍的地方，就能记住当地山川地貌的人没几个。
从傜役营那个鬼地方出来，只是进过两次军营便能看出大军此时正在积攒士气，好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解决匈奴边患，这就比那些因粮秣供给不上而希望大军回防肤施的人强上许多。”
南宫豹点点头：“更难得的是这吕泽竟然在猜上将军的意图，少爷，他说的那些对吗？”
王尧挠着眉头回道：“大军驻守稒阳，威慑匈奴。漠北是匈奴人的老家，但想来漠北该是养不活那么多的匈奴人。
所以无论如何，匈奴人只能跟咱们死战一场。只是这场仗怎么打，在哪打都还未知。这么算下来上将军确实是故意在给匈奴人聚集的时间。”
“那我去安排？”南宫豹知道自己少爷又起了爱才之心。
王尧却微微摇头：“‘人才’两字后面还有半句话。”
“什么？”
“不可多得。”
王尧负手而立，望向黑夜中的北方，一时间竟像是看到了连绵不断的阴山。
风越来越暖，他已经不用再披着厚厚的斗篷，只是一件大氅足矣。
“还是让二哥去吧，只要别让吕泽死在徭役营里就好。”相比于翳，王尧还是更相信南宫护的能力，最主要的是南宫护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是。”
夜晚没什么可看的，可偏偏两人就这么看了很久，久到王尧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一侧的南宫豹已经快要睡着了。
拿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王尧边往回走边继续问道：“蒙冲到哪了？”
“不知道。”南宫豹抹去嘴角的口水，拍拍脸颊觉得自己清醒了些后，又回道：“再有两日就该回来了。”
王尧嗯了一声：“不要让他在营中停留，让他带齐本部兵马直接护送粮秣先行赶往广牧驻守，翳也同去。”
南宫豹应诺后，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帮翳开脱几句：“翳这家伙笨的瓷实，不过现在也该是想通了。”
王尧没好气道：“拿着鸡毛当令箭。”
‘噗呲’一声，南宫豹直接乐了出来。心想要不是你让翳出了问题找蒙冲，他也不至于把蒙冲使唤的像个士卒。想到两人最近都忙活的脚不沾地，前去肤施索要箭矢的蒙冲还没回到稒阳，更是又已经被打发到广牧，不禁得又是莞尔一笑。
回到营地，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王尧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只是半只脚刚刚踏进帐篷又想起吕泽来自己这待了三天，自己吃了三天的兔子，实在是快要吐了。
“明天吃什么？你能不能换种小动物喂我？”
‘咳咳’，南宫豹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明日咱们就该回稒阳了。”
“晚安！”
“晚安......”
南宫豹说完，举着火把在空中挥舞几下，就见帐前本来空旷的营地中，一时间多了几什巡逻的士卒。
一屁股坐下，将木柴扔进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中，刚想要眯一觉时，就听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上将军令，招都尉前去幕府议事。”
“诺！”见王尧睡眼惺忪的抱拳领命，传令兵拨马便走。
“什么时辰了？”
“亥时。”南宫豹一时有些兴奋，半夜传令，是不是要打仗了？
跃上亲兵已经牵来的战马，王尧很努力的为自己着甲。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恐惧，上辈子王尧便很讨厌在夜深人静睡得正香时，耳边突然传来电话声响。
亥时放在后世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眼下却已是寻常人家入睡之时。
距离稒阳不足百里的路程，王尧带着麾下的五百亲兵足足跑了尽两个时辰。
怀着忐忑的心思，王尧走进稒阳城中的上将军幕府。本以为其他诸将早就赶到了，可进来后才发现只有蒙恬一人站在地图面前。
简陋得几盏油灯，昏暗无比。帅案地图前的那道身影不像是统御三军的主帅，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像脑海中始皇帝死后的大秦。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昙花一现。
“将军？”矗立许久，见蒙恬似乎依然没有发现自己，王尧轻声唤道。
等到蒙恬转过身来时，王尧才看到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蒙恬似乎好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看看吧，无须多礼。”说完，蒙恬径自走向一旁装着清水的木盆，胡乱的洗着脸。
帅案上摆着许多文书，杂乱无比。翻阅的痕迹更是让还没看的王尧已经猜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洗完脸后，觉得自己清醒不少的蒙恬对正在看着文书的王尧道：“去岁，君上遣典客顿弱为使，出使月氏，乌君族人随行。月余前顿弱回咸阳禀报，月氏诸部落首领各自遣人前往月氏王庭，更甚者亲至王庭。
月氏王对我秦国言语不敬，若无乌氏从中斡旋，实则已是软禁顿弱。
此外，头曼城外聚集的匈奴部落，有迁徙的迹象。”
趁着蒙恬喝水的空挡，王尧沉声问道：“也就是说，偏师一部很可能会被月氏牵制，不能与我等主力汇合？”
蒙恬无奈道：“倒也未必，月氏王年迈，只是这事有些蹊跷。陛下制令还未下达，估计朝中大臣还在争论月氏到底何为。”
王尧微微点头，拿起另一份关于匈奴的情报怒声道：“这是旬日之前的，这些斥候若要我说就该用军法斩之。”
“不用军法了，这是最后一份情报了。”
王尧一愣，长叹口气：“也就是说，我们本掌握的匈奴情报，已在旬日间重新变回了瞎子、聋子？甚至我们只能用眼下这十万人去对阵或许是几十万的匈奴人？
陛下还是不愿意调动关中老卒？”
“君上有君上的想法，岂是你我可以随意置喙。
就谈眼下。”
王尧闭眼思索片刻，再次睁开双眼时目光如炬坚定道：“楼烦人。”
“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