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张富巧遇谢尔盖
隆冬时节,金花高丽地区常常是风雪交加,真的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距金花高丽北边二十公里处的蜂蜜山西麓,平缓逶迤的荒野中,有一处刚刚建成的煤矿。高高的钻塔矗立在灌木丛中,十分显眼。一幢俄式木刻楞建筑,门上钉着一块写着“蜂蜜山金化中俄探矿队办事处”字样的大木牌子,这里是正在筹备中的“中俄官商合办蜂蜜山金化煤矿”,投资者是一位叫谢基斯的白俄贵族。
附近另有几处工人居住的茅草房子,靠近山坡处有一座三十米深的露天煤矿矿井,矿井四周一公里范围内竖立着五座俄制斯达式气动冲击式钻探机、笨重的大型锅炉和三缸立式水泵,三十多个钻探工人围着钻机忙碌着。
矿山总督办、白俄资本家谢基斯气冲冲地从钻井架矗立的工地离开,身后是他的翻译王延宾。
“(俄语)混蛋,蠢猪,这太可耻了,这太可恶了,速度太慢了,简直是一群死人在爬!全没有心肝,每天七角钱的工资还少吗?严冬已经来了,可是我的钻井进度在哪里?我就不应该在哈尔滨总公司傻等着,我上当了!我就不应该相信这群懒虫!”谢基斯气得用脚乱踢着,挥舞着手臂,快速地挪动着他高大肥胖的身子。
谢基斯四十出头,高鼻梁,褐色眼珠,阔嘴方脸,十月革命前是侯爵,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亲戚。
俄语翻译王延宾是本地人,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中等身材,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此时的他无可奈何地用俄语解释说:“进度确实慢了些,工人们的工作服简直就是一堆破烂儿,肯定影响工作。看起来开动这五六台钻机,仅仅雇用三十几个工人是远远不够的。”
谢基斯扫了王延宾一眼,没有吭气。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木刻楞大房子。
中俄探矿队队部的门“嗵”的一声被撞开了!谢基斯和王延宾闯了进来。七八个人正在屋里争吵着。
年轻的俄籍探矿队队长罗斯托夫急头掰脸地嚷嚷着:“这一群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认识字的,笨头笨脑,碍手碍脚,我就没见过这样的钻井工人!”
探矿队的另一名总督办、中方代表潘毓麒用手挠了挠稀疏花白的头发,他用生涩的俄语慢条斯理地说:“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我们的这些工人个个是条汉子,这才几天工夫,操作技术已经很熟练了。外边那么冷,他们穿得那么单薄,连一套像样的工作服都没有,可是他们呢,不怕苦,不怕累,一天要干十个小时,只为了那么区区的七毛小钱……我们应该立即给吉林实业厅发电报,请调三十套,不,请调五十套,不,请调一百套皮棉工作服,还有,要考虑给工人加工资……”
把头赵显德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我说过多少回了,你们能开起矿就能使唤起人,这家伙,可倒好,还是中俄官商合办的呢!我听说双方各自投资了三百万大洋?老天爷,六百万哪!那还抠搜啥呀!那么大的一块场地,那么多的探架子,那么笨重的活计,就使唤我们三十几号人,顾头顾不了腚,顾东顾不了西,能出活吗!”
潘毓麒补充、纠正说道:“不对,是三百万,我们只出矿山、土地、资源,以此定价三百万。”
谢基斯沉重的屁股已经落在了宽大的沙发上,他听了一会儿大家的发言,最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朝俄籍技术员瓦西里和尤金问道:“钻探日志在哪里?不,我要你们把入冬以来所有的进度报表给我拿来,你们的核算不会有什么隐瞒吧?”
一头卷发的瓦西里迅速接过谢基斯的话:“我们的核算不会有任何错误,是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马上给您拿来,谢基斯先生。”一转身便把嘴立了起来,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鬼脸,尤金使劲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谢基斯从尤金手里接过一沓表格,面无表情地问道:“年轻人!你的专业是什么?你是否系统地学习过探矿技术?”尤金不得不把身子重新转了回来:“我学习的专业是焊接和机械制造,钳工技术也很好,您知道,这是万能工种,谢基斯先生。”
瓦西里迎着谢基斯的目光,把胸脯挺了挺,朗声说道:“我的专业是蒸汽机,锅炉安装那一套我也全在行,谢基斯先生。”
谢基斯低下头去看报表,可是只看了几眼就不耐烦了:“都说说,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告诉我,请告诉我!我亲爱的先生们!中俄官商煤矿的建立,意义远大!这里有我们的计划,是我们事业的组成部分!我们历尽了千辛万苦才从吉林省实业厅拿到了这份合同,而且,只有三十五年的期限!”
潘毓麒听不清谢基斯又快又短促的俄语,他招了招手,王延宾走过去俯下身,把谢基斯说的话给他翻译了一遍。于是,潘毓麒把王延宾拉在身边坐下,把眼光朝着大家扫了一遍,说道:“我可以郑重地告诉谢基斯先生和罗斯托夫队长,我们的工人非常优秀,他们的工作成绩必须得到认可。然而,遗憾的是,我们的工作计划和工作安排存在着巨大的失误,一开始我们制定的计划和制度,就存在漏洞,强调了技术配置,忽略了劳动力量的配置,请你告诉谢基斯先生,我,也就是中国官方,同意再增加五十个工人!同时,把每天的工资由七毛钱增加到一元哈大洋,我明天就去给省政府实业厅发电报。”
把头赵显德激动了:“要是这样的话,我老赵正式成立一个德字大柜,这百十号人就交给我了,你们说话,我们干活,你们说咋干我们就咋干,你们说干多少我们就干多少,往后这个钻井进度,就归我这个德字大柜掌握,出活儿不出活儿的你们就冲我一个人说话!”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着东兴贸货栈,在东兴贸货栈东偏房内出现了新景观:整修一新的东偏房里,人声欢快,热气腾腾,费琳娜正忙着把暖炉里发酵好了的面团一铁盘子一铁盘子地往面包烤炉里送。张富头戴狗皮帽子,身穿黑色棉布袍子,脚蹬一双俄式毛皮靴子,怀里抱着大鞭子,一副即将赶车出门的打扮。他的气色好多了,他有些孩子气地看着玛丽亚,说道:“黑列巴,白列巴,毛子爷们儿专吃黑列巴。哎,玛丽亚,你听着,咱们这种又香又甜的大白列巴,专门卖给像你这样的老毛子娘们儿,不卖给老毛子爷们儿,特别是那些该死的老毛子兵!”
玛丽亚忙着把烤好的面包往运输木箱里摆放,她从一个面包上撕下一块塞到张富嘴里,笑眯眯地看了大家一圈,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地,说:“好,很好吃,娘们儿和爷们儿都很好吃。”
长贵从人群里挤过来:“玛丽亚,你喂我三哥不喂我,偏心眼了不是!”
玛丽亚知道长贵性格幽默嘴不饶人,说了一句:“丈夫(张富)不是有病嘛!”说着伸了伸舌头,连忙找了一块面包渣子递给了长贵。
老掌柜刘祥捧着他的南泥茶壶颇感新鲜地四处撒摸了一遍,禁不住连连称赞:“好手艺!好手把!活计干得利落!屋子整得干净!想不到毛子娘们儿里面还有这样的巧手!你就闻闻这满屋的味道吧,甜丝丝地香!要是这么着,谁还能不得意这老毛子大列巴呢!”
长贵嘴甜甜的:“敢情是了,这新烤出来的列巴,比起那些搁了好几天的凉货,好吃多了!”
“咣当”一声门响后,宣家馆子女掌柜一枝花人到声到:“哎呀妈呀,这么多人哪!刘老爷子也在这儿哪。我看看,我看看,这么多天了我这还头一回见这俩人……都说毛子娘们儿长得俊,果不其然呢,小脸长得粉嘟噜的白!哎呀你看看,这大白列巴做的,又白又暄乎。妈呀,三兄弟好得立立索索的啦!你看这精气神,一窜一窜的!哎,我说,这玩意你要卖到南国界去还不给你抢了,我听说那边儿就缺吃的。喂长贵,你给老爷子搬个凳子坐呀!”
“不必,我得回去照顾生意,你坐,你坐。”老掌柜刘祥边说边离开了。
费琳娜回过头来朝一枝花笑了笑,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你好。一枝花笑弯了腰:“哎呀妈呀,你们听听,这老毛子味儿的中国话‘崩瓷儿不叫崩瓷儿——你瞧这个小纹(味)儿’!哎,真格的,给我拿二十个大列巴,看看行情,探探销路。”
玛丽亚和张富此时正在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的站前小广场上,他们的马车停在那里,两匹黑马悠闲地吃着草料。张富站在车下忙着答对生意。大车上,玛丽亚麻利地为顾客开付面包。玛丽亚的样子很特别,大狗皮帽,蓝棉袍,还围了一个脖套,一副汉人大小伙子的打扮。
一群小杠围了上来,白色垫肩、蓝水凌布的坎肩,一个个显得神气活现的。人群中的老山东子谭增礼不管不顾地挤了上来:“没见过中国老爷们儿卖他娘的洋列巴!我 先搂它一鼻子,呀呵,这大列巴要味有味、要样儿有样儿,用它打打尖儿、垫吧垫吧肚子真不错!这一大木箱子有多少?二十个?我都要了!李金宝, 找打,把坎肩脱下来装列巴呀。”
李金宝两手托着坎肩,玛丽亚伸出冻得粉红的一双纤手,低眉垂眼地把面包码到坎肩里。
李金宝罕不见地往上一撩眼皮,禁不住“呀”了一声:“呀呵!闹了半天,归齐了,一个毛子丫头!喂,喂,你们……这是逗的什么乐子?”
张富激歪歪地用胳膊肘子拐了李金宝一下:“胡说什么,少搁这疙瘩惹乎事,快买快走,别耽误别人……”
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俄语)请缩回您的手,听好了,我说放下那些面包,把手拿开!”一个苏联军官拄着一只拐杖靠在了大车旁,他用拐杖把谭增礼递钱的手挡了回去,霸道地对张富说道:“(俄语)我们需要这些面包,那些英勇的边防军人需要补充营养,所以,你,还有你,必须把这些面包卖给我们。”
李金宝一时手足无措,机械地把面包倒了回去。
张富愣了一下神,马上认出来了那个苏联军官,他就是在瓜窝棚里训导他的士兵,主张开疆扩土挪动铁丝网的凹斗脸军官。张富埋在心底的怒火“腾”的一下被点燃了,握紧拳头刚要往上冲,就见玛丽亚死死地盯着那位残疾军人,情不自禁地小声喊了一句:“卢西表哥!”
谭增礼勃然大怒。他一把夺下凹斗脸军官手里的拐杖,把它扔出去一丈多远,然后迅速解下用宽水凌布缝制的裤腰带,双手上下一抻一捋一倒,“咣啷啷”倒出了一堆光洋:“卖列巴的,这一车列巴我们全要啦!娘了个巴子的,我不管你是谁,不就是在北国界打了一仗,让几个中国老娘们儿干废了一条腿嘛!我老山东子就不服你这号人!”
李金宝来了精神:“回来也没有落着什么好啊,你们都瞅瞅,让人家摘掉了一条杠,抠掉了两颗星,这不吗,戴一副白板子呢吗!”
瘸腿军官气得脸色煞白:“一群蠢猪,不,是一群疯狗,不,是一堆笨蛋!”他朝后面招了招手:“(俄语)跑步过来,阻止他们!”
谭增礼气咻咻地往瘸腿军官面前一站,胳膊扎煞着,双手握成拳头:“谁敢捅我一下,我就把他脑袋揪下来!”
一辆嘎斯67吉普车驶了过来,两个炊事员军士奔到车前。瘸腿军官咆哮着:“赶走这帮无赖,抢回面包,俄罗斯军人的荣誉不能丧失!”
谭增礼大叫一声:“我说兄弟伙哎,豁出来干吧!”
十几个扛大个儿的工人一哄而上去争抢面包,两个炊事员军士拼命地扑了上来,瘸腿军官猛地离开了大车沿子,把身体站得笔直,他激动地拔出一支手枪:“我警告你们!”
“我操你 妈!”张富跳上大车,扬起皮鞭,“叭”的一声把鞭子甩了过去,不偏不倚,鞭梢子正好抽在那只握枪的手上,“啪嗒”一声,手枪落在地上。
张富胸口的怒火噌噌往上窜 :“你奶奶的 ,这一车大列巴我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你他妈的 算老几?欺负到爷爷头上来了,今儿个咱们就比试比试,来来来,捡起你的枪,朝我胸脯打,不打不是爷们儿,你个狗揍的!”一边说一边轮起大皮鞭子,劈头盖脸地猛抽瘸腿军官。顿时,瘸腿军官的脸上绽开了一道道血口子。
黑老白在人群中出现了:“住手!咳咳!住手,都听我说,别闹事,别惹事,我说兄弟们,不近不离儿就行了!你,赶紧住手!”他一把夺过张富手中的鞭子:“不大离儿就松手吧,真不知道你们有多大的事儿、多大的仇恨!一个掏出了枪,一个抡开了大鞭子,得得 ,年青人 ,带着你的小伙计,赶着你的马车,趁早挠杠吧。”
黑老白捡起拐杖,走到腐腿军官面前,把拐杖递给了他。瘸腿军官并不领情,他猛地推开黑老白,冲张富大声嚷嚷:“(俄语)你不能走,你损害了俄罗斯军人的荣誉,你侵害了一个伟大军人的荣誉,你必须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谭增礼、李金宝等十几名小杠呼啦一下涌过来,护拥着张富和玛丽亚的马车。见张富没有离去的意思,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大家伙推搡着、驱赶着两匹黑马上路。
李金宝抢过鞭子狠狠地朝马屁股抽了一下,双马一惊,马车像箭一样地朝前驰去。张富突然想起了谭增礼的那一堆银元,扯下玛丽亚身上的围裙,迅速把银元包好,扔下车去,大声喊道:“我谢谢你们了,几位关里的老兄老弟!我走了,咱们之间那一点账日后再算吧!今儿个在场的所有老兄老弟,我张富领你们的情了!咱们后会有期!”
王老呔回来了,只要回到金花高丽皮货口,除了翠红楼外,东兴贸货栈肯定是他的落脚点。
小学徒长贵领着七八个人从门外马车上往屋里搬运洋白面,营业室东北角已经摞起了一人来高的面袋子。
老掌柜刘祥从一件散袋子里捏出了少许面粉放在另一只手掌里摩挲着,说:“这老毛子的白面真是好玩意儿,捏着像沙子粒,和完了又特别细粉儿,又抗煮,又筋道。我说长志兄弟,你到过老毛子许多大地方,知不知道他们这种洋白面是用什么磨拉的?”
“老刘大哥,出洋白面的那个地场老毛子话叫……俄语是……咳,翻译成汉话,大齐概揍是火磨的意思,到底是个啥模样,我还真没见着过。”回了老刘祥的问话后,王老呔又喊来长贵:“长贵,你小子忙完了这会儿,替我跑一趟腿儿,上宣家馆子订一桌菜,然后把张富和他嫂子秀芹请来,还有隔壁的那两个毛子姑娘,当然了,刘祥大哥得坐在上位。”
老刘祥笑呵呵地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就显摆你有钱似的,我们不请你还让你请客,这哪里能说得过去呢。”
“我这趟出去在老毛子那地场儿盘桓了四五个月,没想到老张家出了这么惨的事儿,我那老嫂子、还有张财和两个侄媳妇儿、三个孩崽儿都死得太惨了……”
宣家馆子雅间里坐满了人。女掌柜一枝花一撩门帘走了进来,把手中的两盘炒菜放到桌上:“我说你个老呔叔,心里还有没有咱皮货口这方水土和这方子人啦?一撩杆子又走大半年,得了得了,今儿个你可得好好敬一敬老张大嫂和张富兄弟。可话说回来了,你还真得跟咱们老掌柜的老刘大叔喝个痛快!两位小老毛子,你们俩可不行装假……咳!不是不是,不是这种叫法,说真格的,总管人家叫毛子娘们儿也不是事儿啊!不也是有名有姓的吗?对了,你叫玛丽亚,你叫费琳娜,也真有能耐,那列巴叫她们蒸的,谁都爱吃!可真的,老王大哥,我没少卖他们的大列巴,这家伙,不少人逮着大列巴连炒菜都不点了,就着开水几口就造进去了!那啥,老张大嫂你可是稀客,今儿个还是贵客,稀罕啥吱声,我叫厨子给你做!小长贵你不是爱吃炒肉粉条吗,我叫厨子上一盘宽马莲粉条,又肉头,又筋道!”
王老呔不眨眼睛地看着玛丽亚,一连“啧啧”了好几声,吧嗒着嘴说:“长得揍是俊啊……玛丽亚小姐,你刚才说要把面包房改成一家俄罗斯餐厅,费琳娜有能力操持一个俄罗斯口味儿的馆子,不过到底能有多少顾客上门?这事到底行不行呢?我心里可是没谱。”
费琳娜有些激动,她看着王老呔,用俄语快速地说道:“行不行要干起来才知道,这地方我们俄国人可不算少了,而且南边时常闹饥荒,如果有我们的人到这边办事,我相信他们都会到这里来就餐的。”
王老呔把端着酒盅的手停了下来,用俄语说道:“有道理,不然的话揍干起来试一试,咱们大伙儿可以支持一下。”
张富把筷子放到桌子上,看着玛丽亚说:“跟她说好几回了,这大列巴好吃是好吃,可终归其不能当饭吃,咱们这儿的人爱吃的是包米、高粱、小米饭,那大列巴吃上两三天就烧心 反胃,到时候你卖给谁去呀?”
秀芹挨着玛丽亚坐着,用一只手捋了捋玛丽亚的头发:“老三说得也是,到时候你卖给谁去呢!到时候你还不得着急上火呀!”
刘祥端起酒盅抿了一口:“也不尽然,老理儿说,有一货必有一主,有一物必有一用。你说是酸的是膻的,可人家吃得又香又甜,就得意那一口儿!你说这个炒肉粉条好吃,可人家老毛子还就不愿意吃你的煎炒烹炸这套菜。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一大桌子菜,人家玛丽亚姐俩就吃那碗牛肉炖土豆。”
长贵煞有介事地说:“我大舅说得太对了,咱们皮货口这地场儿,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大伙儿都沾了边界贸易的光了,两边的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哪一天还不过来三十五十个老毛子,再说了,国界南盐埠那个地场连个像样的饭店都没有,玛丽亚她们要是真把饭店开起来了,我敢说,南国界的老毛子都能到她们的饭店来吃饭!”
张富不无忧虑地说:“看热闹的总嫌动静小,这要是开办起来不上人,一堆一堆的东西卖不出去,还不得把她俩急死?老王老叔你说呢?”
王老呔一撇嘴:“你个犟眼子张富,咋个跟你说?揍说你们家吧,一年到头尽吃那些带粒的,什么包米粥、高粱米饭、小米饭,也没听说谁闹过胃病啥的;就说山东人吧,吃面食不吃带粒儿的,一年到头,饭桌子上摆的全是馍馍,也没听说谁烧过心反过胃。中了,这事儿没啥戗戗的了。和你说个正经事,我跟老刘大哥订了一大车烧酒,都是用酒篓装好了的,大约有两千斤,你看你的那两匹马够载不够载?一马平川的道,连个缓坡都没有。再说了,你总搁家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出去松快松快,我说三侄儿,咱们老张家的精气神不能折,你张富的脾气秉性不能改,我还听说了,你在国界南火车站前又抡了一顿大鞭子,行,那几鞭子打得好!是条汉子!我还听说了,那个倒霉的瘸腿军官又受处分了,听说处分得还不轻呢!”
张富掏出了一根新置办的小烟袋,小烟袋铜锅、玉嘴、乌木杆,他一边往烟袋锅里装黄烟,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咳,谁碰上这种事儿也不带当孬种的,往后就别再提它了,那是我的一块大伤疤。”
张富推开碗筷,站起身来,“对不起了,我喝不了酒,就不陪大伙儿了,我得回去检查一遍车马,眼下天头短,日头说下山就下山,咱们明儿个见。”
时近中午,金花高丽皮货口通往金化中俄官商煤矿的路上。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山路两侧是一丛丛杂乱的灌木丛,厚厚的积雪点缀着荒野山坡。一匹高大的菊花色骡子轻松地打着响鼻,拖着一辆四轮马车急匆匆地行驶在山路上。
高升发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一件羊皮大氅紧紧地包裹着他的瘦小身躯。他侧着脸,面向同车的三位披裹着军用毛毯的苏联人,对其中的一个人用俄语说:“金化中俄官商煤矿的中国官方代表潘毓麒是我的一个老熟人,他是个书呆子,说啥信啥,见面时你千万不要说你受伤腿残的事情,别人说了你也不能承认!中国人最恨你这种老毛子,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你,卢西科夫先生。至于那位白俄老贵族谢基斯,他大概不会特别讨厌你,你们毕竟同是贵族老爷,关键是取得他的信任,要多用脑子,我想,这种能力你肯定会有的。”
一个穿着单薄苏联军服的人掀开了头上的毛毯,露出了一张晦涩的凹斗脸,他就是那位瘸腿军官,脸上留下的鞭痕还清晰可见。
凹斗脸看着高升发,激动地用俄语说:“我不会为我的荣誉而气馁,更不会为我自己的英勇经历而后悔,当然我不是傻瓜,去金化煤矿投奔谢基斯确实是目前的最佳选择,我会好自为之的。非常感谢您高升发先生,是您帮助我们离开了南国界,为我们三个人安排了一个理想的去处!我这次被搞掉军籍驱逐出境,这不仅仅是我卢西科夫个人的悲哀,也是全体俄罗斯军人的悲哀和耻辱,我就不相信……”
高升发用流利的俄语说:“算了吧你,我不明白你的耻辱和悲哀,我只知道你现在需要一个栖身之处,我帮助你,完全是出于同情心,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在最关键的时候遇到了你,用中国话讲,这就是缘分!哦,对了,我对这个煤矿怀有极大的兴趣,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并且有能力的话,我需要你帮我搞清楚煤矿的储量情况,以及煤层厚度、煤炭品质和地质结构,你会获得丰厚的报酬的!”
另外两个同样被摘掉了军衔帽徽的军士谄媚地跟高升发说:“这个不是什么难事,卢西科夫中尉简直就是个天才,这种事情他会做得十分出色的,我们向你保证,高升发先生!”
天空飘着小青雪,金花高丽皮货口地区显得冷冷清清的,商业街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偶有马车和行人走过,路面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东兴贸货栈里,老掌柜刘祥身穿一身青色便装棉服,指挥几个伙计清理货堆,曾经占了营业厅大半个面积的酒篓,已经被王老呔运得一个不剩了。
这时,骑兵第一连连长鲍庭玺带着几个卫兵走了进来。鲍连长把马鞭朝卫兵一扔,一把薅下棉皮军帽,一个光秃秃的大脑壳露了出来。他高声大嗓地说:“我说老掌柜的,别来无恙啊!这一向边界上的事儿都乱了套啦,我跑上跑下,左推右挡,总算是没有闹出大乱子,这不是吗,你这个地界的高粱烧我快有半年没上桌了!”
老掌柜刘祥离开八仙桌朝前走了几步,双手抱拳:“鲍连长保国安民,不辞辛苦,可敬,可敬,只不过很不凑巧,小号的烧酒前天才刚刚断了档,若不然您过三过五……”
鲍庭玺把他那肥厚的手掌摇了摇说:“你说嘛呢?瘸子屁股,两拧啦?本连长今天来是借你这方宝地落落脚,找几个人说说话。说嘛呢,说点正经事儿,简单捷说是军务大事,您老呢也不是外人,我就先给你知会一声,自从八九月份你们皮货口南国界出了那档子事儿后,上边来了命令……得了得了,这档子事儿我一会儿亲自跟老张家人说,我说老掌柜的,那个嘛,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我怎么就寻思不过味儿来,就凭几个种地的就他妈的 把南天门捅了个窟窿!那个嘛,你们的那个小伙计呢,过来过来,我派你一趟公差,领着我的那两个兵,上老张家新房把他们老张家人统统给我请到这里来,告诉他们,痛痛快快地过来,谁也别找麻烦!”
老掌柜刘祥把桌子上的南泥茶壶捧到手中看着长贵说:“是该去一趟,长官的事不能不办,办还要办好,只不过你去了要把话说周全,张富血气方刚,又摊了那么大的事儿,你得把鲍连长的意图跟他说清楚才好。”
小学徒长贵把一杯香茶捧给了鲍庭玺,请他落座,笑吟吟地说:“长官有事儿尽管吩咐,长贵我乐意效劳,我保证快去快回。请问长官,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比方他们要是问我,鲍连长找他们过来有什么事情我咋说?”
鲍庭玺霍地站了起来:“你说嘛事儿?这事儿不说便罢,要是说起来他们老张家也脱不了干系!南国界出的那档子事,给我添了大麻烦了!上峰来了命令,皮货口这地场要驻军队,我的一个排要过来驻防一段时间,我骑着马查看了大半天啦,你猜嘛地方合适?老张家旧房子!房子够大,院子宽敞,大门,高围墙,怎么看怎么像个营房。你捎个话儿,房子不白住,月月付租金,本连长也是穷人出身,心里头顾惜穷人,还有,那个嘛,丑话说在头里,告诉他们老张家人懂点人情卖点儿面子,若是他们不开事儿,到时候上峰来一个强行征用,大家都没面子!”
一个冬日的下午,在距离边境一百公里的苏联境内的一条被连绵起伏的丘陵和漫无边际的荒草甸夹着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沙石公路上,跑着张富的马车。两千斤烧酒已经送到目的地了,张富轻松地驱赶着两匹黑马,驰骋在返家的途中。马蹄嘚嘚,车轮叮当,在张富听来,那就是一首欢快的曲子。他的心情好极了,不由得哼起了他最喜欢、最拿手的东北小调《月牙五更》。
忽然,东北小调戛然而止。张富看见前方有一辆俄罗斯马车瘫在了地上,两匹白马悠闲地在路边啃着荒草,一个年老的马车夫俯首弯腰地在车底下弄着什么,一个穿戴整洁的三十左右岁 的苏联男人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张富的马车慢慢走近,他激动地摘下帽子不停地挥舞着:“(俄语)感谢上帝,先生,请您停一下,请您帮帮忙,我的一个车轮子跑掉了!”
张富一边喊着“吁”,一边把马车停在了路边,他警惕地盯着对方:“你是说这辆马车甩饼子了?我他妈的 听不懂毛子话!你们这些残忍的老毛子爷们儿!甩饼子活该!都他妈的 该杀!”
对方显然没听懂张富的话,兀自友好地伸出手来握了握张富的手,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递给张富,又殷勤地用打火机给张富点着。
张富不由得仔细打量着对方,这是一个身材颀长面貌英俊的苏联男人,眼神清澈,嘴角微微上翘,嘴唇上有两撇黑茸茸的胡须。也许是因为眼前站着的苏联男人长了一副善面,张富顿生了恻隐之心,心想管他是什么人,这荒郊野外的,能帮就帮帮他吧。
英俊的苏联男子从张富的脸上感觉到了他愿意施助的信息,便忙跑到马车前,俯下身,温和地和马车底下的车夫说着话,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马车夫从车底下拽了出来,马车夫满脸歉意地看着苏联男人,又朝张富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这是一辆贵重精致的典型俄罗斯四轮马拉轿车,张富先是仔细地检查一遍,然后脱去车轮的车轴,小心地用手镗了镗螺丝和轴承。马车夫热情地把张富从自己车上工具箱里拿过来的工具握在手里,利落地擦了一遍,又拿过来一块油布,把几样工具规规矩矩地摆好,充当张富的修理助手。一个多小时后,那辆精致的马车轿子便又骄傲地挺立在大道上了。
英俊的苏联男子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张富:“(俄语)你真是了不起,太神奇了,你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喜欢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尔盖伊诺维奇,是圣彼得堡的商人……”见张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谢尔盖伊诺维奇才明白,人家听不懂他说的俄语,于是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钱包往张富手里塞,张富没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但愿你是个好人”后,跳上自己的马车,扬长而去。
一块长木匾高悬在东兴贸货栈东侧偏房的檐头上,木匾上“西比利亚饭店”六个大字十分醒目。店堂内,费琳娜像只快活的小鸟,在灶房和烤房之间飞来飞去。美丽的玛丽亚则满面春风地在店堂里招呼客人。
谢尔盖伊诺维奇走了进来,微笑着坐下。玛丽亚过来,含笑问道:“先生,您需要点儿什么?”
谢尔盖伊诺维奇彬彬有礼地说:“有咖啡吗?当然,有牛奶也不错。
玛丽亚耸了耸肩,粲然一笑:“哦,真对不起,您知道这个时期就是在那边也很难喝到咖啡的,不过,等一下吧,看看您的运气。”
谭增礼、李金宝、田文阁和几个小杠坐在邻近的桌子旁,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个牛奶杯子,桌子上的大列巴堆成了小山。谭增礼用钢匙子“当当”地敲着桌面:“喂,跑堂的毛子娘们儿,你,你过来一下,有炒菜吗?有烧酒吗? 下馆子也不能光吃这些破玩意儿啊!”
玛丽亚笑吟吟地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解释着:“这个,好吃,很好吃……”
李金宝斜眼看着玛丽亚,嬉皮笑脸地说:“好吃,也好看,比在马车上装小伙子那咱好看多了,你叫啥玩意儿来着?玛丽亚?闹了半天你姓马呀。我们要喝酒吃肉,开饭店没这些东西咋能行呢?”
玛丽亚扑闪着那对 大眼睛,怯生生地说:“那个,没有,这些,也不大离儿……”桌上的人被玛丽亚的东北土话逗笑了。
张富走了进来,玛丽亚也顾不得顾客了,从吧台上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把张富扯到店堂的角落里,认真地说:“你,喝一杯,身体好。”
张富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喝啥奶啊……俺们这疙瘩人,喝不服这玩意儿,还是——”话还没说完,就见谢尔盖伊诺维奇扑了过来,吓得张富腾地站起身,刚要往后退,谢尔盖伊诺维奇已经把他抱住了,嘴里不停地用俄语说着:“我的上帝,是你呀,怎么这么巧,我的大恩人,噢,我的上帝!”
玛丽亚语无伦次地用俄语问他:“先生,你……你是谁?你怎么认识张富?”
谢尔盖伊诺维奇松开张富:“我,谢尔盖伊诺维奇,圣彼得堡的商人,你帮过我,你不记得了吗?”
张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谢尔盖伊诺维奇,然后使劲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噢,想起来了,是你!”
一直在灶房里忙活着往灶坑里填柴火的王老呔,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朝张富走过来,看张富正和谢尔盖伊诺维奇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王老呔好奇地问:“臭小子,你搁那疙瘩白话啥呢?”
张富惊讶地问道:“老王老叔,这么快就返回来了?啥时候到的?”
王老呔诡异地笑了笑:“小子,今个儿早上刚到。好家伙,一进金花高丽皮货口镇,先揍见着满屯子上空飘着炊烟,姥姥的,忒好,心里边儿觉着老亲切咧。我惦记着这两个小毛子开饭店的事儿,你猜我给她们弄了点啥东西?咖啡、奶酪、酸黄瓜,南边的人就得意这口!”
张富笑容满面:“真格的了,我老叔就是有一副热心肠。我从你那疙瘩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没有什么正事儿干,可真的老叔,你说我除了种地外,干点儿什么能来钱呢?”
王老呔不假思索地说:“守着南国界,不搞边贸,不做买卖,那可就瞎了这天时地利了。来,拿着,这是你上一趟的车脚钱,连来带去三天,六块大洋,不少吧?你个小兔崽子,伏天那咱,吃你几个开园瓜你还心疼够戗呢!”
张富一脸的委屈:“老叔,你逗势我呢吧,你三侄儿我啥时候抠抠搜搜的了?”
王老呔坏笑着说:“小兔崽子,你老叔我逗你玩呢,还当真了,你揍是心疼我不是也造了不少瓜吗?”
张富把王老呔按在凳子上:“正好,快坐下给我当个翻译,他一个劲儿地说啥胜必得宝,又啥洗耳盖的,反正我一句也听不懂。”
王老呔一本正经地跟谢尔盖伊诺维奇对话,谢尔盖伊诺维奇见王老呔会说他的母语,便眉飞色舞地和王老呔聊上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谢尔盖伊诺维奇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朝张富竖起大拇指来。
王老呔使劲捶了一下张富:“小子,人缘不错啊,谢尔盖,对,揍是这位圣彼得堡的商人,夸你小子讲义气心眼子好,是一位让他尊敬的中国汉子。他问你是什么职业,我告诉他你前一段时间遭遇了家庭变故,他很同情你,表示可以和你合伙做生意,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组织一批中国劳工,和他一起去圣彼得堡,承包一些工程,比如修铁路、挖隧道、修飞机场什么的,也就是出点苦力挣点好钱!跟你说三侄子,你老叔我闯荡苏俄十几年了,这种好事儿还没摊上过……别光傻看着我呀,干与不干,行与不行,你得跟人家知会一声。”
张富犹犹豫豫地看着王老呔:“能行吗,别说干呢,听都没听见过,还是拉倒吧,按理说我跟老叔一个样,光棍一条,瞎子掉井哪不背风呢,可是带一大批中国劳工要是好了啥说没有,要是叫人坑了我还活不活啦!”
王老呔又嘀里嘟噜地跟谢尔盖伊诺维奇说了一通俄语。玛丽亚走了过来,看了看张富,把端过来的三杯咖啡放到桌上,用俄语同谢尔盖伊诺维奇说:“咖啡刚刚弄好,您知道这东西又要炒又要磨,耽误您的时间了,请慢慢品尝。”
谢尔盖伊诺维奇端 过咖啡轻轻地呷了一小口后连连称赞:“很好,很难得,谢谢,应该称呼您为玛丽亚小姐吧?您怎么会在这里?您的出生地不会是远东吧,是莫斯科?是圣彼得堡?您的气质告诉我您肯定不是平民。”
玛丽亚沉思片刻,缓缓地说:“咖啡好喝吗,但愿能让您高兴……”说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着急地跟张富说:“木头柈子,完了……帮忙,买一车回来。”
张富费解地看着玛丽亚,玛丽亚走到他面前,含着水的大眼睛跟她一起说着话:“你,我,一起,去,那个木头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