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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火磨在隆隆的

第十四章 大火磨在隆隆的

机器声中开业

一场动乱过后,中苏边境贸易一切恢复了正常。冬日里的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货物处里人来人往,火车货运业务明显地繁忙起来。黑老白从车站货物处货运员手里拿过一沓货运单,看着看着就双手抖起来,眼睛也湿了,盯着人高马大的货运员嘿嘿地不停傻笑。那位老毛子货运员被他笑蒙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见黑老白拿着货运单转身就跑,刚跑几步就被货运员喊了回来:“你,你不能拿走,张富,收货人是张富,你疯了!”

好事临头,往往悄无声息。张富、长贵、郑家厚正坐在皮货口西比利亚饭店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上闲聊,黑老白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进门就喊:“到了,到了!咱们那堆铁到了!谢尔盖伊诺维奇还真他妈的 是个人揍!张富,你们的黄豆子这回可真的变成金豆子了!”

“老白大哥,咱哥俩可从来不说笑话,你是不是蒙我呀,真到了?啥时候到的?”张富不相信,一个劲儿地摇脑袋。

郑家厚将信将疑:“三哥,老白大哥说的八成是真的,我昨晚做梦,梦见咱们家当院子里满地都是金豆子!”

黑老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个张富,我这么大岁数了闲的是不是?货场那疙儿一大堆事儿呢,我他奶奶的 特地跑来告诉你们,你们还不信!”

张富腾地站起来:“大哥,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黑老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气地摆摆手:“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再别问我,我也不说了!”

长贵一下子扑到黑老白身上:“老白大哥,这下子咱们可熬到头了,这一年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半夜里我哪次醒来都听见三哥长吁短叹的。老白大哥,咱们去宣家馆子,让一枝花好好炖一盆酸菜,今天我要喝他一个……呜呜呜——”长贵说着就哭了起来。

张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哥,谢谢!咱们喝酒去!要不然,我们现在先去盐埠火车站?对,去火车站!我要看一看这堆机器是个什么模样!长贵,咱们的酒不忙着喝,你也别哭了,兄弟,咱们谁都别抹眼泪蒿子,等机器到家了,咱们哥几个请老白大哥喝他个三天三夜!对了,今天是初几?十几?二十几?咱们得记住这个好日子!”

郑家厚张口就来:“阳历是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七号,阴历是己巳蛇年十月十七!”

黑老白站起身来,郑重地说:“我雇了辆老毛子马拉轿车,你们都跟我走,你们想看那堆玩意儿的心情就跟着急搂新媳妇儿一样!”

玛丽亚从厨房里出来,莫名其妙地问:“你们怎么那么高兴?谁想搂新媳妇儿?”

哥三个冲过来,兴奋地把玛丽亚抬起来,玛丽亚尖叫着:“你们这是干什么?放下我!”

张富和长贵连滚带爬地上了黑老白的马车,心急火燎地朝火车站急驰而去。后边,秀芹赶着马车同样一路狂奔,郑家厚和玛丽亚被颠得龇牙咧嘴东倒西歪。

马车进了货运处,几个人飞快地朝货场跑去。

货物处,二道铁轨上,一台调车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五节装着机器的平板车皮调到了货物站台。

黑老白手舞足蹈地和张富、长贵显摆:“这五节车皮装得好,你们看看,精细的地方人家用麻绳、橡胶带子捆绑,为的是让你皮不破、漆不掉;那些笨重的大件人家用钢丝绳固定。我跟你们说过吧,人家老毛子办事实 诚,不糊弄人!这一万多里地能够平平安安地运来,不容易!”

张富、长贵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调车机上的东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玛丽亚的蓝眼珠水汪汪的,她问大家:“这么大一堆机器,我们怎么往回运呢?”

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调车眼泪汪汪的秀芹捏了捏玛丽亚的脸蛋,美滋滋地说:“窍门满地跑,看你找不找了。”玛丽亚挽着秀芹的胳膊,点着头说:“我听大嫂你说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众人都笑了,黑老白看着秀芹说:“你说玛丽亚这个小毛子丫头,跟你们也不过混了四五年,你瞅这中国话让她说的,还尽俏皮嗑儿呢!走,上我大柜去,商量商量用什么法子把这个得来不易的火磨搬到火磨厂址去!”

一伙人有说有笑地朝木刻楞大房子走去。

第二天,张富和长贵早早地又来到黑老白的宿舍。

黑老白坐在他的炕头办公处,几张运输方案和画图摊在桌子上,张富、长贵看了又看,仍然是满头雾水。长贵不无担心地说:“三哥,这张图上好像画了一张大爬犁,仗着现在是冰天雪地,还能好整一点;可是,这么大的铁爬犁装上那些铁家伙得有多沉哪!怎么拉呀?”

黑老白不屑地“嗤”了一声:“不是让你用马拉牛拽!给咱设计方案的那个毛子朋友说,谢尔盖考虑过这个问题……哎呀,我想起来了,谢尔盖还有一封信,我昨天刚拿到,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正说着,秀芹、玛丽亚、尤金、瓦西里扑扑腾腾地推门走了进来。秀芹扯下皮帽子扔到炕上:“我把那马车赶得呼呼生风,哼,大皮帽子一捂,谁敢说我是老娘们儿!”

尤金和瓦西里颇有风度地朝大家微笑点头,张富等人疑惑地看着他们,玛丽亚微笑着把二人拉到张富面前:“哥,卢西科夫是条疯狗,他把尤金和瓦西里赶出了金化煤矿,可怜的尤金和瓦西里无家可归,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雇用他们,他们也愿意帮助我们的火磨,因为他俩对机器方面很精通……”说完,玛丽亚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张富。

张富微笑着和尤金以及瓦西里握手,正要表态,就见黑老白一把抓起俄文材料塞给尤金:“他娘的, 人不该死有救星!张富,你们的事业有老天爷帮忙!尤金你快看谢尔盖搁信上说了啥?还有那些铁家伙到底是怎么个运法!”

尤金拿过那个俄文材料认真读了起来,瓦西里接过谢尔盖的信。瓦西里看了一会儿后把信给了玛丽亚,说自己中文不好,还是请玛丽亚来翻译。玛丽亚边看信边告诉大家:“谢尔盖在信上说,运输机器过程不能有任何损坏,它的心脏部分是升降机、扒皮机、粉碎机、筛面机、风筛、输送带,这几十件用厚木板包装的机器,不要震动,不要摔破,要保证完好无损地到达场地。还有,还有四台蒸汽机,谢尔盖说,让火车站的运输专家提出一个运输方案,为了这次运输,他还专门为你们提供了两台拖拉机,它的力量非常大,但是,需要两名熟练的拖拉机手。”

瓦西里抢着补充道:“还要有两架坚固的铁制雪橇。”

尤金放下手中的材料,因为不会讲汉语,他告诉玛丽亚:“我们确实需要两架巨大的雪橇,这份材料上说,拖拉机,雪橇,冰雪路面是构成这次运输过程的三个要件,您可以告诉这几位朋友,我和瓦西里都可以驾驶拖拉机,把这些机器安全地牵引到目的地,不会有问题。”

长贵听懂了,一直为运输所苦恼的他一下子释怀了:“三哥,太好了,这两个人就是咱们的贵人,运输问题完全解决了!”

玛丽亚顽皮地看着张富说:“我看你怎么样感谢我,我才是真正的贵人!现在你们只需要淘来两架大雪橇,瓦西里和尤金是现成的拖拉机手,我看运输可以开始了。”

黑老白环视着众人说:“走,我们上站台商量商量吊车和雪橇的事儿,有现成的更好,没有我们现焊,我看哪,就把那个换下来的旧铁轨揻起个弯儿,再密密实实地焊上横档就是再结实不过的爬犁。”

知道该怎么做了,只用了三天时间,黑老白和张富等人就把运输火磨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

火车站货运处,两辆重型拖拉机并排、缓慢地向前行驶着,“隆隆”的机器声伴随着履带链轨碾压大地的“匝匝”声,震耳欲聋。玛丽亚双手捂着耳朵,高兴得大喊大叫,郑家厚兴奋地跟着拖拉机一路小跑,好奇地看那巨大的履带在大地上铺开,卷起,再铺开,再卷起。

黑老白和张富、长贵认真地检查两架大型钢铁雪橇的稳定性。黑老白得意地拍着雪橇说:“这东西太稳当了,你就是有一个坑啊坎的,也不碍大事!”张富连连点头:“你就看这副牵引架子吧,又棒实又灵巧,老白大哥,你安排的事儿就是准成!”长贵蹦蹦跳跳地说:“这么说,咱们明天就可以往回拉了!”黑老白“嘿嘿”一笑:“都看好了吧,放心了吧,告诉你们,现在就起吊装货,吊车正在那疙儿等着咱们呢!”

张家新居已经被改造成了办公场所,外屋与东屋之间的间壁墙拆掉了,变成了一大间办公室,西屋保留原样,成了瓦西里和尤金的宿舍。

张家新居东屋的北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七个大字:张家火磨筹备处。张富正指着那七个字诘问长贵:“怎么能叫这个名字呢?这个火磨怎么能姓张呢?二弟,咱们这个事业到了现在这个程度,可不光是老张家出的力,不要说咱俩,就是缺了玛丽亚和小山东也成不了事儿,还有黑老白,更不要说谢尔盖两口子了。”

秀芹、玛丽亚、郑家厚和尤金、瓦西里走了进来。张富皱着眉问玛丽亚:“上午咱们到八百方火磨工地现场勘察水泥基地时,尤金说水泥地打浅了,你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丽亚轻声说:“他们都跟我说了,按设计图纸要求,主机机房应该是二十五米高,相当于五层楼楼房,全部占地面积为三万五千多平方米,按你们中国的丈算是多少,你们算算就知道了。这里边有十分之一的地面应该打水泥混凝土,厚度要达到半米以上,而且主机底座水泥混凝土的下边还要砌上一米深的毛石。”

这时,瓦西里用俄语低声跟玛利亚说:“技术上的事情由我和尤金做主,他们什么都不懂,却不怎么相信我们,再这样你就叫他们几个闭嘴!”

尤金听瓦西里这么一说,便在旁边插话道:“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几个不信任我们,玛丽亚,请您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希望自己的工厂能够正常运作,那么他们必须听我们的,而且所有施工和安装过程必须由我们亲自监督,其他的人不得干预!”

长贵听懂了他们的话,不由得点着头。张富一头雾水地瞪着玛丽亚。玛丽亚微微一笑,温和地用俄语对瓦西里和尤金说:“张富他们不是不相信你们,他们只是心太急了,过问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希望你们不要误会他,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中国男人。”接着,玛丽亚看着张富,用中文严肃地说:“哥,尤金和瓦西里是你们未来工厂的工程师,他们希望你们不要过分插手工厂里的技术活,比如机器安装和使用等,如果他们认为你不信任他们,他们的脾气就会很不好,为了火磨的顺利运作,大家一定要互相谅解并且团结起来。”

长贵接过话说:“三哥,这两个人说的话冲是冲了一点,可我觉得很在理。”秀芹赞成长贵的话:“嗯哪呗,啥叫实诚人啊,这才叫实诚人哪,想啥不憋在肚子里。”

张富心里乐着,脸却绷着:“你说我就奇了怪了,给咱们家做事儿,倒归他俩说了算了!也罢,老毛子就是认死理儿,太实在!”

秀芹白了张富一眼:“人家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倒不乐意了,坑你好啊!”

秀芹的话逗得大伙儿全乐了。

一块木匾钉在了张家新居门外边的墙上,上面写着“八百方友谊火磨筹备处”。

西屋,玛丽亚督促尤金和瓦西里从间壁墙里往外掏东西,两只长长的木箱放到了屋地上,玛丽亚又小心地把间壁墙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尤金小心地问玛丽亚:“您……就这样相信我和瓦西里?我们已经知道了您的秘密,您不会后悔吧?”

瓦西里做了一个被杀的动作:“我们会永远闭上嘴的!”

玛丽亚吩咐道:“请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枪支组装好,擦拭干净,最好把弹夹里装满子弹,同时,还应该有两个备用弹夹。”

尤金犹犹豫豫地问玛丽亚:“您……您要这些武器干什么?您……会使用这些毛瑟枪吗?”

玛丽亚平静地说:“我建议二位认真掌握这些枪的使用要点,会有用处的。”

傍晚,八百方火磨场址的木头房子里,一盏马灯悬在众人头顶上。张富和长贵看着尤金拆卸毛瑟枪,瓦西里不时地纠正、补充。长贵用俄语问尤金:“这种枪能打多远?”尤金说:“射程大概是五百公尺,二百公尺以内有杀伤力。据我所知,这种枪是全欧洲目前最优秀的火器。”长贵接过一把枪来认真地操作了一遍,然后跟张富说:“哥,这种枪你肯定会使了,我也跟尤金学了个大腰母,到时候敢不敢搂火就看我自个儿的胆量了!”

第二日清晨,张家大院门口,红石砬子绺子二当家的小彩凤和大块头胡子站在大门外,两人各骑了一匹马,大块头的马后还系着一匹马,上面驮了圆溜溜的两个大麻袋。

张富披着一件皮大氅出来招呼:“请问二位……”

小彩凤穿得像个毛皮篓子:“是张大哥吧,你把长贵请出来。”

张富回头连喊几声长贵,长贵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哎哟!是二当家的来了!”

“你小子,还是那个熊样!”小彩凤围着长贵转了一圈,“老爷子念你的好,要过年了,给你送些东西,都是不淌血的山货,木耳、猴头、花脸蘑啥的。”长贵和张富从大块头手里接过两条麻袋,两个人连声道谢。长贵让小彩凤和大块头下马进屋歇息,小彩凤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老黑风就要刮过来了,俺们家老爷子告诉你们,那股绺子不仁义,年跟前儿到处刮风砸窑,你们千万提防点儿。”说完,两只眼睛在长贵脸上停了半天,然后慢慢掉转马头,两腿狠狠一夹马肚子,那匹枣红大马像离弦的箭似的窜了出去。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八百方友谊火磨场址的小木屋内,张富和郑家厚在值夜。郑家厚觉大,他靠在墙上,头垂在胸前,早过了二道岭。张富还在吧嗒着他的小旱烟袋,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突然,张富听见了一阵异样声响,接着便看见一片火光朝这里飘来。“不好,要出事儿!”他踢了郑家厚一脚:“老三,快起来,八成胡子来了!”郑家厚激灵一下站了起来:“在哪儿?在哪儿?”张富拿起一支枪塞给郑家厚:“家厚,你赶紧抱着枪躲到拖拉机底下,那里安全,千万别出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你要见机行事。他们知道我,但是不知道你,我一个人应付他们!”郑家厚抱着枪跑了出去。张富迅速把一挺机关枪放到门口,又把毛瑟枪抱在怀里,一闪身站到了门外。

二十几匹马队已经走到了距离大门口五十米处,两个胡子举着火把骑在马上,在货场前后绕来绕去。走近了,胡子的马队集聚成一堆,一个胡子举着火把高喊:“老林子、黑砬子、风口子,找点叶子,免不了要动点喷子,这是张富的发财地,也是我们兄弟的大风头,掌柜的是个明白人,出来递个信儿!”

张富不慌不忙地说:“发财地没发财,破铜烂铁不值钱,要是让我回话,我告诉你们:你们来早了!大风头还没有刮过来呢!”

胡子头气势汹汹地嚷道:“胸口上割一刀,亮亮堂堂地说话,到底是让我们背红背黑?”

张富回话:“黑是什么红是什么我不懂,可是我现如今手头没有钱,还是那句话,你们来早了!”

胡子头手指着张富:“想看看火亮?想听听动静?”

张富说:“不劳各位,我这里有!”说着,撩起毛瑟枪,“当当当”朝天放了几枪,胡子们全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张富怀里会藏着枪。

趴在拖拉机底下的郑家厚见机行事,枪口冲天放了两枪。胡子们听见后面有枪响,便都回头看,张富趁机一个箭步捞起门口的机关枪,“突突突突”地朝天上打了一个连发。胡子的马队一阵骚乱。

张富大声喊道:“怎么样?听见我的动静了吧?看见我的火亮了吧?还是那句话,你们来早了,这些破铜烂铁搁我这儿是钱,搁你们那疙儿是累赘,劝你们一句,散了吧!”

胡子头打马在原地转着圈,一个年长的胡子急忙走过来跟他说:“当家爷们儿,这个张富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手头上的喷子又这么嘎咕,不好惹啊,咱们还是走吧!”

胡子头朝年长胡子脸上吐了一口:“妈拉个逼,大爷我更不好惹,干了他!”

“不行,他在暗处还有同伙,你没听刚才后面放枪吗?一枪干不倒他,咱们可就吃大亏了!”年长胡子一边擦脸上的唾沫,一边说。

“怕死就别当胡子!”胡子头低声吼道。

突然,从商业街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朝这里冲杀过来。胡子头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地冲众胡子喊:“ 还傻瞅啥,赶快蹽啊!”说完,带着人马仓皇撤退。

天色大亮时,皮货口商业街上老黑风的马队早已不见了踪影,满街筒子都是穿灰军装的骑兵,有惊无险的买卖家都在门前放了桌子,豆浆、油条、包子、馒头摆得满满登登。所有买卖家掌柜的,都露着笑脸,殷勤地招呼那些当兵的坐过来吃早点。

吉林省督军府高级参军、少将衔巡检使——王长志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东兴贸门前。骑兵第七旅旅长鲁冰汉、骑兵第一团团长马志武紧随其后。王将军的百人卫队威风凛凛地跟在后边。

东兴贸掌柜冯万金站在货栈门口笑逐颜开:“王将军,请接受冯某人一拜!”

王老呔连忙翻身下马:“不可不可,冯掌柜昨夜受惊了!”

一枝花这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妈呀真是王老……老王老叔……王将军哪!你们来得可真及时啊!晚一会儿这帮瘪犊子就下手啦!”

王老呔冷冷地扫了一眼一枝花,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一枝花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咋还不搭理人了呢……”

冯万金继续说:“王将军乃德高望重之人,堪为一方黎民百姓之楷模!王将军曾经在此隐逸数年,东兴贸得以声名远播……如今王将军管理本地,体恤民情,运筹帷幄,本地百姓安康晏乐。老朽不知天高地厚,冒昧恳请王将军为东兴贸赐幅墨宝,以便日后供乡人瞻仰!”

鲁冰汉强把笑憋回去,装模作样地说:“这位掌柜的说话文绉绉的,想必也是位读书之人、饱学之士,您这份心情倒也难得,”说着把脸凑近王老呔,小声说:“将军大人可否到东兴贸暂时休息,满足这位乡绅的愿望?”

王老呔微笑着点点头,见一枝花还站在那里翻白眼,就阴沉着脸问了一句:“张富他现在在哪里?”

一枝花立马眉开眼笑:“妈呀,还是人家爷俩亲哪!我这就给你找去,告诉他上东兴贸来!”

王老呔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见冯万金已躬身站在东兴贸的大门边,便挺着胸,昂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东兴贸的大门。

冯万金诚惶诚恐地把三大张宣纸铺在桌子上,王老呔被众人恭维着,踌躇满志地挥毫写下了“东兴贸”三个大字,鲁冰汉和马志武带头鼓掌,冯万金如获至宝,像捧圣旨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个字进了里屋。

张富、长贵、郑家厚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张富上来就把王老呔抱了起来了:“你说谁能想到,老王老叔亲自带人打胡子来了!这一仗打得好,老黑风是白挠毛啦!你们怎么算计得那么准呢,胡子前脚到,咱们骑兵团后脚就跟上来了,你们是不是都藏在湖岗里啦?”

被张富抱起来的王老呔踢蹬着脚:“小兔崽子你把我放下,把我放下!”

马志武走过来拍着张富的肩膀:“清剿土匪当然是军队的职责,可是,如果我们的民众都能像你一样,胡子就不可能为所欲为了,你的这种保家守土的勇敢精神应该得到奖赏。”说着,马志武一招手,他的勤务兵走过来,把一支驳壳枪捧到马志武面前。马志武拿起驳壳枪:“这是我刚从一个胡子头手中缴来的战利品,我就做主了,把这支枪作为奖品赏给张富!”

事情来得突然,张富不知所措地看着王老呔,王老呔捋了捋横在上嘴唇的八字胡:“马团长向来体恤百姓,忠于职守,嫉恶如仇,当然,是鲁冰汉旅长教育有方,马团长说的保家守土我很赞赏,张富你就把枪接过来吧!”

冯万金又把王老呔写的东兴贸三个字拿过来给张富、长贵看,长贵笑嘻嘻地说:“我老王老叔啥时候会写字了?当官这几年不干别的光练字了吧?”

张富打趣道:“冯掌柜的不愧是读书人,人家就能想得出这个主意来,把这三个字往外一挂,又勾银子又避邪!”

王老呔感慨地环顾四周:“棚也矮啦,窗户也歪啦,门也窄啦,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啊,多亏冯掌柜的经营有方,想必是财源广进,通海达江了!王某感谢冯掌柜殷殷地主之情,吉日再会,我们告辞了!”

长贵和郑家厚坐在东兴贸货栈拦柜里摆弄算盘。郑家厚问长贵:“二哥,当年你学这玩意儿花了多少时间?怎么才能一下子就学会?”长贵说:“我下的是笨工夫,打算盘子可真有打得好的,我大舅有时候就不看算盘,不动算盘珠子,就能百千万地计算出来,还会袖里吞金呢!”

郑家厚又问:“我怎么能一下子就学会呢?”

长贵认真地说:“一下子?想都别想!学算盘子想走近道不行,这玩意儿就靠苦练,一六八七五反复加,功到自然成。”

张富走进来招呼他俩:“你们两个过来,听听冯掌柜的给咱火磨起的字号。”

冯万金正坐在他的办公桌旁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张富、长贵和郑家厚坐了过来,长贵问:“您又想起什么新词儿了,四合、四友?友谊肯定是不用了;四发、四喜呢?好像也不行。”

冯万金一边掰手指头,一边看着这哥仨:“我说一遍,你们听听是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呀,要是没有张富,你们几个就抱不上团、轧不成伙儿;要是不碰见谢尔盖伊诺维奇,也就没有这个火磨;玛丽亚呢,哎,她又占了一方,因为这个小毛子丫头帮你们成就了不少事;黑老白可以说是你们的一个依靠,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人家。”

张富点头称是:“是,是,是这个意思!冯掌柜的把咱们哥几个的心思捋了一遍,冯掌柜的您就按这个意思起个字号,我们听您的。”

冯万金身子直了直:“承蒙各位抬举我。从老理儿上看,一般买卖愿意用双用三用八用九,用七的也有,用四的不多见。其实,促成你们哥几个这桩大买卖的主要就是两方,张富你们是一方,谢尔盖伊诺维奇是一方,是咱们中苏两国老百姓开展边界贸易的一个典范,把中苏两字儿用上?”顿了顿,冯万金又摇摇头:“太直太白,转换一下,中——忠,苏——恕,忠恕火磨!好,好!几位以为如何?”

这回是张富摇头了:“听不懂,有什么讲究吗?”

冯万金说:“孔子曰,欲行大义,在乎忠恕;忠恕就是勤奋、平和、成事的意思,用在各位兄弟的事业上倒也妥帖。”

长贵也晃头:“冯掌柜的,我还是不懂。”

郑家厚舔了舔舌头:“好倒是好,那俺们也不能老跟问的人解释啊!”

冯万金沉吟片刻:“是高了一点儿。若不然,有了,开买卖,干大事,最要紧的是什么?义气呀,要不所有的买卖家咋都供着关老爷的金像哪!对,咱们这个火磨就叫义兴火磨,义字领头,若是没有这个义字,你们哥几个也不能走到一块,更不可能认识谢尔盖!这‘义兴’俩字太好了,靠义兴起,靠义兴旺,靠义兴盛!三位这回觉得怎样?”

哥三个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好,就叫义兴火磨!”

一九三○年(民国 十九年)的春天如期而至。这个春天让张富激情澎湃斗志昂扬,他仿佛看到希望正一步步含笑向他走来,他张开双臂,把明媚的春光拥了个满怀。他前所未有地喜欢上了春天,春天是那么的迷人、那么的温暖、那么的 生气盎然。是啊,这个春天对于张富来讲具有着 非凡的意义,他的整颗心都被八百方火磨场的那些“充满希望的钢铁”占据了。

这一天,大嫂秀芹赶着马车来到火磨筹备处,她把车停在门口,探头朝屋里望:“张富干啥去了?”长贵扬脸朝南边指了指:“一大早就过界了,说是去打听打听黑老白的消息。”

秀芹若有所思地说:“这都啥时候了,黑老白也该回来了。”

郑家厚傻乎乎地问:“大嫂,你咋也想黑老白了?”

“小瘪犊子,瞎说啥?再说把嘴给你缝上!”秀芹的脸红得像红辣椒,可能是怕被郑家厚和长贵看见,说话时脸是扭向别处的。

张富同田文阁站在盐埠火车站站台上,一列旅客列车鸣着长笛朝站台驶来。张富望着驶近的列车,脸上充满了期待和忧虑。田文阁宽慰他:“张富大哥,你不用心急火燎的,我们白头领今儿个肯定到,他从绥芬河五站打来了电话,就是这趟车,错不了!”

说话间火车停稳了,旅客从各个车厢蜂拥而下,张富和田文阁焦急地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寻找着黑老白的身影。

“张大哥,你快过来,看看谁来了?”田文阁手指着前方兴奋地说。张富不由得顺着田文阁手指的地方看,不远处,谢尔盖伊诺维奇夫妇正微笑着大步向张富走来,谢尔盖一身西服,神采奕奕;索妮娅一袭长裙,一如从前的高贵典雅。

张富一边大声喊着“谢尔盖”一边飞跑过去,就像当初谢尔盖拥抱他那样,他紧紧地抱住了谢尔盖,尽管拥抱的姿势一点儿不美,可还是把谢尔盖和索妮娅感动得热泪盈眶。站在谢尔盖身边的黑老白不乐意了,扯着张富的一只肩膀头,高声大嗓地嚷道:“张富你这啥玩意儿啊,就瞅着谢尔盖了,一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太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了!”

张富松开谢尔盖,又一把抱住黑老白:“老白大哥,我刚才真没瞅着你,你别挑我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哪,你咋和谢尔盖在一起,我是盼星星盼月亮可下把你盼回来了!”

黑老白推开张富:“你这是嘎哈呀,搂搂抱抱的让人看着成何体统!”说完,自己先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巧不巧,我一上车就遇见了谢尔盖两口子,这个缘分了不得,你想躲都躲不了啊!”

田文阁接过黑老白手中的大包袱,张富拎过谢尔盖手中的一只皮箱,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朝出站口走去。

黑老白急着回火车站货运场见他的那帮伙计去,张富是打算请黑老白去宣家馆子吃他爱吃的灌血肠的,见黑老白执意要回货运场,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领着谢尔盖夫妇走了。

张富把谢尔盖夫妇拉到西伯利亚饭店,一杯咖啡还没喝完,谢尔盖就非要去火磨场址看看。张富只好答应了。

宽阔的八百方火磨场址看上去很气派,场地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一尘不染。两台拖拉机、四台蒸汽机整齐地排成了一条线,后面五六丈远的地方则整齐地排放着火磨机器部件,原先盖在机器上面的厚苫布都退休了。

玛丽亚快活得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的,和索妮娅有说不完的话题。

谢尔盖这次是专程来协助张富建造大火磨的。一走进八百方火磨场址,他就默不作声地绕着场地看来看去,显然对火磨的场地格外重视。走了几圈后,谢尔盖请玛丽亚当翻译,表情严肃地叮嘱张富:“我好像看到了眼前耸立的五层高主机大楼,一座在中国东北唯一的粮食加工企业从这里诞生了,上帝会保佑你们的,你们的前途是光辉灿烂的!尤金和瓦西里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使者,这座工厂能否建成并顺利地投入生产,他们是关键人物,所有人都要尊重他们!水源地的重要性你们并没有注意到,至少要打两眼深井,地址我已经帮你们选好了,问尤金就可以;拖拉机不能闲置不用,它们可以用来开荒、翻地,建房时它能派上大用场;未来的主机是靠蒸气运转的,燃料不可或缺,日常储备量应该在千吨以上。这些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谢尔盖考虑问题全面细致,在建造火磨所需的软件以及硬件方面,他都给予了张富许多建议和意见。谢尔盖对尤金和瓦西里的加入倍感欣慰,同时向尤金和瓦西里提了一些专业性的问题,尤金和瓦西里给出的答案也令他十分满意。谢尔盖还把未来火磨的水源和排水做了勘察,郑重地嘱咐尤金和瓦西里一定要重视水资源的开发,说这关系到未来火磨的生产发展。

玛丽亚在把原话翻译给张富后,张富认真地要求玛丽亚再给他说一遍,以便他能更好地把谢尔盖的话记住。玛丽亚的一双蓝眼珠看张富时含着柔情,她细声细气地说:“哥你听着,我简单地说,但你要用心地听。谢尔盖嘱咐了你五个重点:第一,尤金和瓦西里是火磨的命根子;第二,水源地,就是水井要打两三口,在哪儿打得问尤金;第三,你要多准备一些好煤,每天都能保证有一千吨的储备;第四,那两台拖拉机不能搁那儿闲着,你们得用它翻地、开荒,他说八百方土地九十天就能干完,苏联那边有很多人会开拖拉机,你可以请他们;第五,你得经常和我在一起,听我的话,真的哥,他让我经常在你耳朵边说这些事儿,好牵着你的鼻子走。”

张富眨眨眼,说:“不对啊,你刚才翻译时咋没说谢尔盖让我听你的话呢,这最后一条准是你自个儿加的吧?”

玛丽亚紧咬嘴唇,硬是把笑憋了回去。谢尔盖用俄语跟玛丽亚说:“你和张富是不是相爱了?你们看对方时的眼神含情脉脉的。”

玛丽亚低下了头,苦笑着说:“谢尔盖,张富哥只把我当妹妹,我爱他,他不爱我……”

谢尔盖摇着头:“不,我能感觉得到,张富已经爱上你了。”

“你俩搁那疙儿嘀咕啥呢?别以为我听不明白,待会儿我问长贵。”张富和玛丽亚开玩笑。玛丽亚俏皮地歪着头:“好啊,你现在就问长贵,看我和谢尔盖说你啥了,你去啊。”

张富手抓着头发,憨憨地笑了:“你告诉谢尔盖,咱们得回去吃晚饭了。”

长贵要留下来值班,郑家厚不让,说大哥二哥你们都回去陪谢尔盖,我一个人在这儿值班没事儿,你们就放心回去吧。

张富有些不放心,一再叮嘱郑家厚要小心,让他睡觉时一定要把枪放在身边。

西比利亚饭店里人声鼎沸,众人把桌子都拽到了靠墙的位置,大堂被装饰成了一个临时小舞场。

谢尔盖夫妇、黑老白、田文阁、玛丽亚、张富、长贵、尤金、瓦西里依次而坐。

费琳娜把拿手好菜一盘一盘地摆到了桌子上,玛丽亚给每个人都斟满了酒,给女人斟的是红酒,给男人满上的是白酒。

张富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激动地看着大家说:“今天,我很想当着大家的面对每个人说些感谢的话,可、可我嘴笨,是个大老粗,想说又说不出来……你们是我的好兄弟、好姐妹,你们中的每个人都信任我、无私地帮助过我,没有你们,就没有我张富的今天。我爹我妈活着的时候就老跟我说: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可我张富无以回报!今天,就借这杯酒,表表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张富一口把杯中的白酒干了。

谢尔盖站起身,动情地说:“我很感动,大家都端起酒盅,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满桌人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瓦西里的手风琴响起来了,伴随着悠扬的音乐,他的一双长腿一会儿蜷曲一会平伸,情绪饱满地跳起了激昂的俄罗斯骑兵舞。索妮娅款款地走过来,在悠扬的琴声中她唱了一曲《纺织姑娘之歌》,歌声婉转流畅,悦耳动听。尤金拉起费琳娜随着音乐跳起了优美的舞蹈,玛丽亚和长贵也加入进来。热烈的场面把黑老白也感染了,他东倒西歪地蹦了几下,惹得张富和谢尔盖哈哈大笑,张富指着黑老白说:“老白大哥,你咋像个笨熊呢,赶快倒出地场让人家跳吧!”

一枝花领着伙计来送菜,见众人又唱又跳又笑的,也来了兴致:“这场面热闹的,三哥,你的胡琴呢,我也要出节目!”

一听一枝花要出节目,正在地中央载歌载舞的索妮娅等人都停下了,惊讶地看着一枝花,长贵将信将疑地问:“连掌柜的,你也会节目?”

一枝花挑着眉头,不服气地说:“咋地,就兴你们会,我就狗屁不是了?嘁,小瞧姑奶奶了不是!三哥,你拉曲儿,我唱!”

长贵斜眉吊眼地问:“你唱?唱啥?”

“姑奶奶唱单出头,《王二姐思夫》!”

长贵转身问张富会不会拉《王二姐思夫》的调子,张富想了想,看着一枝花说:“为了不扫连掌柜的兴,我就试试吧,要是拉不好还请连掌柜的别见笑。”

一枝花告诉张富在正式唱之前还有几句独白,独白的时候胡琴不用跟着。张富点头说知道。于是,一枝花走到地当间儿,整理了一下头发,扯了扯衣襟,见张富在调二胡,就扫了一遍在看着她的众人,得意地说:“咋地,三哥能拉我就能唱!”

张富被长贵推到地中央,田文阁马上给他拿了张凳子。张富坐在凳子上,微笑着示意一枝花可以开始了。一枝花清清嗓子后马上进入了状态,只见她微蹙眉头,仰头望远处,兰花指一翘,哀声念道:

一只孤雁往南飞,

一阵凄凉一阵悲,

雁飞南北知寒暑,

二哥赶考不知归;

我,王兰英,

许配张庭秀为妻,

二哥进京赶考,

一去六年不回,

不思想起来还则罢了,

思想起来叫我惦念呐!

念完了,却不见音乐响起,一枝花回头望向张富,只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其他的人也在呆呆地看着自己,所有人都张着嘴,表情里全是惊讶。

谁也没有想到,一枝花的嗓子会这样好,就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清亮,就像山间的泉水一样叮咚悦耳,念到悲处,低回婉转,哀声切切,不由得惹人爱、让人怜。

一枝花见张富还在呆愣地看着她,就着急地做了一个拉二胡的动作,张富这才清醒过来,马上低头抚琴,悠扬的二胡声响起,一枝花悲悲切切地唱了起来:

王二姐闷坐绣楼思配偶,

思想起二哥哥好不忧愁;

哎哎哎哎哟,

二哥他进京去赶考,

一去六年没回楼;

想二哥想得我心里难受,

手托着菱花镜泪水不停流……

唱着唱着,一枝花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都被一枝花的哭乱了方寸。

张富赶忙放下二胡,和玛丽亚走过去扶起一枝花,正要劝慰一枝花时,就见黑老白斜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哇哇”地嚎起来:“我那个老娘们儿真是个苦命人儿啊,死了好几年了我还不知道!在家没少念叨我呀,我要是早回去几年和她见个面就好啦!我的心好狠哪,把我的心剜出来喂狗狗都不吃啊,我他妈是个王八犊子,我不是个人揍啊!”

一枝花猛地停住了哭声,她用衣袖使劲儿抹去脸上的眼泪,几步走到黑老白身旁,声色俱厉地骂道:“你嚎 个屁嚎?好像你多有人味似的!我那个嫂子太可怜了!闯关东,闯关东,你他妈的 闯了二十来年才想起回趟家,我那个嫂子心里该有多苦啊!她一个女人家,那日子过得该有多难!我看她是活活被你给害死的!她死了你想起嚎来了,她活着那咱你 干啥去了?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还以为自己个儿活得多仗义多牛逼 多了不起哪,啊呸,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猪狗不如的玩意儿,那个可怜的女人摊上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夕阳的余晖打在义兴火磨筹备处的窗棂上。昏暗的屋子里,谢尔盖伊诺维奇坐在桌子旁画图纸,尤金和瓦西里在旁边默默地计算数字,索妮娅和玛丽亚谈论着筹建火磨的某些技术问题。十几张图纸勾画出了火磨主机安装的大致图样,那些经过精确计算后得出的参数也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图纸上。

谢尔盖伊诺维奇重新审看了十几张图纸后对索妮娅说:“所有能想到的技术问题和数据参数都整理出来了,尤金和瓦西里是一流的工程师,我们可以放心地回去了。”索妮娅深情地望着谢尔盖,会心地笑了。玛丽亚不无羡慕地说:“你们真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看起来非常幸福……”

索妮娅柔声细语地说:“你和张富不是也相亲相爱吗,你们也会是幸福的一对。”

一朵红晕飞上了玛丽亚的脸颊,玛丽亚羞答答地用手把脸遮上:“谢尔盖夫人,您可真坏!”

谢尔盖伊诺维奇和索妮娅要回圣彼得堡了。张富、玛丽亚和黑老白等人都来送行。临上车前,谢尔盖和张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眶都湿了,谢尔盖说:“我们的远东之行是有成果的,一座具有很高技术水准的面粉加工厂,很快就会诞生了!你们会做得很好的,我对你们非常非常有信心,相信用不了多久,也许圣诞节之前,很多人就可以吃上我们的大火磨生产出来的上等白面了!”

站在车厢门口,谢尔盖夫妇依依不舍地朝张富等人挥手告别。火车鸣着汽笛徐徐驶离站台,张富和玛丽亚挥着的手久久不愿放下。

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是在“草长林密太阳毒”的时候到的。一大早,张富和秀芹来到南国界张家坟茔地。叔嫂二人默默地把坟前坟后的荒草割倒,又给每一座坟包培了新土,秀芹嘤嘤地跪在自己男人的坟前哭,张富则跪在父母的坟前无声地哭泣。秀芹抽抽噎噎地跟张富说:“跟咱爹咱妈说一声,义兴火磨就要完工了,他们在天堂也会替你高兴的。”张富把烧酒、果子、烧纸铺在坟前,秀芹点燃了烧纸,纸灰像带翅的蝴蝶似的坟前坟后地飞舞着。

在媳妇玉珍和女儿玉儿的坟前,张富头抵在地上低声哭了很久,秀芹见张富伤心欲绝的样子,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着:“最可怜那七岁的玉儿,恁么小就走了,你把你爹一个人扔下了,他能不苦嘛。玉儿啊,你要好好照顾你妈,你们娘俩一定要在天堂过好……”

“大嫂,你别说了,我想玉珍和玉儿啊!”张富哭倒在玉儿的坟上。

离开坟茔地,秀芹和张富刚上了南官 道,就见长贵赶着马车迎了过来,车上还坐着郑家厚。车到了近前,张富和秀芹上了车,长贵说:“三哥,冯掌柜的给咱们杀了两口肥猪,范杀猪的捎信来,让咱们去拉肉,真没想到,冯掌柜的还挺有情有义的!”

“都说交啥别交人,我说交人要交心。家厚你一会儿再跑趟腿儿,到火车站去把黑老白请来,他一直惦心咱们的工程,叫他过来看看,也跟着高兴高兴;长贵,咱俩去拉猪肉,顺便去东兴贸把冯掌柜的请来;还有,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土地委员老陈头,过年时也忘了给人家送礼了,回来时雇一辆马拉轿子,咱俩去把老先生请过来。”

范杀猪的肉铺堪称此地一流。看见张富的马车过来了,范杀猪的弯下腰去,伸出两只滚圆的短胳膊,“嚓”地抓住肉半子,又猛地拱起身,悠地一下,一半百十来斤的白条鲜肉就搁车上了。扔完四个半拉半,范杀猪脸上没冒出一粒汗珠子,可谓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走了一段路后,张富跳下车,把鞭子交给了长贵:“你把猪肉拉回去,让大嫂找两床被子铺在车上,尽快回来接我,我先去跟陈委员陈老先生过个话。”

东大山的夏天妩媚豪放,青草绿得晃人眼,鲜花艳得让人情迷意乱。蓝天衬丽日,热浪伴熏风,山川、河流、草原、森林、田野和大地装扮一新 ,争相来参加这流光溢彩的浪漫的夏日舞会。

义兴火磨的工地现场,一幢雄伟的五层火磨主体大楼拔地而起,四台庞大的蒸汽机南北一字排开,像四只威风凛凛的巨型老虎般卧在主楼南侧。主体大楼身后的附属物件是用十几节很粗的铁管焊接成的大烟筒,大烟筒高三十米,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伟岸的身姿。

陈委员和他年轻的太太饶有兴趣地观看着,看到高兴处,陈委员提着他那根文明棍点着地说:“近年来,奉天不断有人鼓吹实业救国,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张富这个事情办得好,中俄联手,西学中用,民营企业,目光深远,可喜可敬!”

冯万金亦感叹着:“张富就是人才,他的几个兄弟也是人才!”

张富受不了别人夸奖他,更受不了从陈委员和冯万金口中说出的赞词,他觉得自己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可还不得不一脸谦恭地回答:“不敢当,不敢当……”

长贵过来打招呼:“大哥,那边的饭菜都好了,咱们请几位贵客入席吧!”

“那好!”张富说道,“各位请吧,说实话,我们这儿也整不出啥好吃的,喝点酒唠唠嗑儿,大家伙儿近便近便。长贵,看见黑老白没有?”

“他跟田文阁搁主体大楼那儿转悠呢,我去找他。”长贵抬腿就走。

工地饭堂里飘着浓浓的菜香味,一张硕大的圆形台桌放在北面窗台附近,玛丽亚和费琳娜手脚麻利地往台桌上放酒和饭菜。

玛丽亚走过来,给每个人斟满了一盅酒,张富端着酒盅站了起来:“这第一盅酒我敬陈委员,您是位德高望重的政府官员,我们的火磨如果没有您的关照,这八百方土地的税我们都缴不起,陈委员对我们这个火磨没少给说好话,长贵、家厚,咱哥仨儿站起来,给陈委员敬酒!”

陈委员一口把酒抿干了:“张掌柜的多有夸奖,德高望重不敢当,身为县政府土地委员,鼓励农桑,扶持经济,乃分内之事,理当如此,不必客气!”

张富又满上了第二盅酒:“这第二盅酒,要敬给老白大哥,他拿我张富和两个兄弟当个人看,不管我们找他干啥,他都是有求必应,刚才在路上我和几个小兄弟说,交人要交心,我们的义兴火磨,就是靠着你们这些朋友撮起来的,是大伙的功劳,来,咱们给老白大哥敬酒!”

“这第三盅酒是敬给冯掌柜的,实不相瞒,今天咱们这顿好嚼果儿就是冯掌柜安排的,这个情谊不小,多谢您了!”

连干了三盅烧酒,张富的脸红得像猪肝,玛丽亚怕张富再喝,就给长贵递眼色,长贵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我长贵一会儿单独和陈委员、老白大哥、冯掌柜的干一杯。”

买煤提上了工作日程,张富、长贵、玛丽亚三个人来到了金化煤矿。金化煤矿矿长、中方代表潘毓麒把他们请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宽大的写字台摆在靠窗的位置,写字台前靠墙处摆放着一排真皮沙发。潘毓麒坐在写字台后面,张富坐在沙发上,长贵和玛丽亚分坐在他的左右。

张富言简意赅直入主题:“四台蒸汽机每天要烧掉二十吨,一个月下来就是六百吨,我们还要有一千吨的储备量,按这个数目,年底前我们得进煤四千吨……”

潘毓麒嘴里叼着雪茄,犹豫不决地说:“数量太大了,谢基斯先生和中东铁路拍了胸脯,要保证人家十万吨煤,恐怕是不行……我看这样吧,我做一回主,这头一个月,我保你们的生产用煤,至于以后……我就不能保证了。”

玛丽亚站起身来,冲潘毓麒浅浅一笑:“对不起,我出去方便一下,你们慢慢谈。”

从办公室出来,玛丽亚去了金化煤矿护矿军总部,门口值勤的哨兵蛮横地用枪拦住她,问她是什么人找谁。玛丽亚冷冷地推开哨兵,昂着头就往里走,边走边喊:“卢西科夫上校,卢西科夫上校!”

卢西科夫恼火地从房间探出头来,见是玛丽亚,脸上立刻多云转晴,张开双臂朝玛丽亚扑来:“玛丽亚小姐!”

玛丽亚忍住笑:“您好啊,上校先生,见到您真是高兴。”

进屋后,玛丽亚微笑着看着卢西科夫,卢西科夫有些意外又有些受宠若惊:“玛丽亚……方才我仿佛看见了美丽、可爱的天使朝我走来,她让我想起我的小表妹……哦,对不起,我不该讲这些,请问玛丽亚小姐,您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确实有一件事要麻烦您!”

“非常荣幸,请讲!”

玛丽亚看着窗外巨大的煤堆,缓缓地说:“我想买掉你们煤山一角,那位中方代表做不了主,您可以做通谢基斯的工作吗?”

卢西科夫高傲地挺了挺胸:“这不是问题!谢基斯对我十分信任,把整座矿山卖给你不可能,把整座煤堆卖给你没问题,就是中东铁路把煤买到家了,我请他给我让出来一半,他也得高高兴兴地答应我!”

玛丽亚内心狂喜,但表情却很平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卢西科夫,脸上绽放出迷人的微笑:“我特别欣赏您的能力,我该怎样表示我的谢意呢,如果您有时间去西比利亚饭店,我会给您端上一份最好的荷兰农夫奶酪,亲自为您做一炉香甜可口的大列巴,煮一壶醇厚浓郁的牛奶咖啡,但愿我没有薄待了您。”

“请不要客气,我非常愿意为您……为您个人效劳!”卢西科夫的长脸变圆了,笑得很是灿烂。

张富和长贵从潘毓麒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谭增礼、李金宝无精打采地朝金化煤矿矿工宿舍走。张富迎了上去:“二位兄弟,好久不见了,还好?”

头发湿漉漉的谭增礼一把握住张富的手:“啥时候到的?哎呀,长贵也来了!我们哥俩刚刚升井,又洗了个澡。这煤矿的活儿又埋汰又危险,今儿早晨一号井冒顶啦,妈的,伤了几个兄弟……不说这些事了,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张富沉吟了一会儿:“我们哥几个的火磨舞扎得不大离儿了,现在就是缺煤而且缺人,有明白人儿给我们拿了个主意,工人这块得用七八十号人,管理工人的工头也得需要几个人。你们知道,这种出力气干活儿的工人不缺,缺的就是管理工人的领导者。”

长贵补充道:“我大哥指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

谭增礼打开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实话,我们大把头赵显德,就是那个赵胖子,昨天刚给我们哥俩涨了钱,他特别依赖我们,这个时候走……”

李金宝接过话来说:“这个时候走就不带劲儿了……不是我们哥俩不上你们那儿去,做人得讲良心嘛!”

张富有些失望:“那好,去还是不去听你们的,我不会勉强任何人。”

张富把停在金化煤矿路口的马车拾掇好,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把马槽子吊在车尾,和长贵一起靠在车沿上等玛丽亚。等了半天还不见玛丽亚的踪影,张富着急了,正要起身时,看见玛丽亚跑了过来。张富气得想要埋怨她几句,见她满脸是汗,却不由自主地用大手擦着玛丽亚脸上的汗:“你看你,跑的是啥?”

上了车,玛丽亚告诉张富说她刚才碰见谭增礼和李金宝了,他们让我告诉你和长贵,说他们明天要去咱们火磨看看。长贵生气地说:“这俩玩意儿,不是不去吗,咋说变卦就变卦呢,这弯转得也太急了吧。”

张富憨憨地说:“咱们也别怨他们,他们要是去了是看得起咱们,咱们得欢迎并且善待人家。”

隔日的清晨,红彤彤的太阳刚刚从东方露出她纯净的脸。朝霞斜着身子,温情款款地走进张家大院。

就在这美丽的朝霞中,小彩凤和一个男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院门外。马上的男人似有五十几岁年纪,面部有棱有角,目光炯炯有神,气质不同凡人。两个人拢着三匹马,其中的一匹马驮着一门小钢炮和大大小小的枪支。

小彩凤翻身下马,“嗵嗵嗵嗵”地使劲砸门:“长贵,开门!再不开门我就开枪啦!”说到做到,小彩凤从腰中拽出匣子枪,朝着天空“砰砰砰砰”地一连气放了一梭子弹。

张富和长贵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门口。长贵边跑边骂:“谁放枪吓唬老子哪!”

“是你姑奶奶我,咋地吧!”小彩凤在外面高声说道。

打开院门,长贵和张富都愣住了,小彩凤横眉冷对:“咋地,姑奶奶头上长两只犄角了?不认得了?”

长贵看着马上的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您,您老人家咋、咋还来了?”

小彩凤抢着说道:“没想到吧,我们是特意来找你的,我爹病了,想找个地场住下看看病,捎带着养养身子,山上风大屋子凉,我爹的病越来越重了!”

长贵犹疑地说:“你……你们那些胡子都哪儿去了?”

小彩凤火冒三丈:“你别张嘴胡子闭嘴胡子的,我爹把绺子全开了,我们凤凰山就剩下一片老林子了!”

张富用手捅了捅长贵,朗声说道:“凤姑娘,还有马上的大叔,啥也别说了,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长贵心里就算有一团火可嘴上也说不出,长贵,快把大叔扶下马,走,咱们进屋歇着!”

长贵走过去把凤凰山大当家的扶下马。这位大当家的抱了抱拳:“说句实话,就是要给你们添麻烦。彩凤这丫头把你们当福星了,连哭带嚎地非要来找长贵,丫头片子虽说年轻气盛不会说话,可她能分清好人坏人,所以我便答应她来投奔你们。几十年钻山趟林子,身子骨落下了毛病,不能再在深山老林里了,想借你们这块宝地歇歇脚,找个好大夫扎咕扎咕。我不求别的,就求过几天安稳日子。至于你们二位留不留我们无所谓,我高凤鸣绝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无聊之辈……”

张富抱拳还礼:“大叔您什么都不要说了,您和凤姑娘就在我这儿住下,我供吃供喝还管看病,绝不会有半点儿怠慢!”

高凤鸣爽朗地一笑:“我和丫头片子的花销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几十年来我高凤鸣东拼西杀虽说没赚下庞大家业,却也是薄有积蓄,治病、养老、嫁闺女是绰绰有余!”

张富、长贵陪着谭增礼和李金宝,从义兴火磨的面粉加工车间——高耸的主体生产大楼五楼走了下来。

在一楼,尤金和郑家厚穿着工作服,忙着调试检修又宽又厚的动力传送皮带,郑家厚弄了一脸油污,他抚摩着皮带告诉两位客人:“只要这条皮带一转转,你们刚才看到的五层楼机器就都跟着转转,怎么样,好玩吧?”

谭增礼不无惊讶地说:“他娘的, 老毛子研究的玩意儿就是好!”

长贵纠正道:“这玩意儿是德国出的,咋样,稀罕不稀罕?成天陪着这么好的洋机器,管人又管事,牛不牛逼 啊?”

李金宝说:“我看好了,要是能围着洋机器转悠,可比下煤洞子强多了!这么说,顺着那条皮带往前走,那趟青堂瓦舍的建筑就是蒸汽机房了?”

张富说:“你要是感兴趣就把这处机房交给你管,咋样?”

“行啊,你可要说话算话,不兴反悔!”李金宝一本正经地说。

几个人走到蒸汽动力机房南大门处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南北走向宽二十米、长三十米的机房全部由青砖砌成,一色的青瓦,房屋四角是龙飞凤翔的翘首式装饰。谭增礼津津有味地看着:“俺娘哩!自打离开关里家就没看见过这样的房子,你们信不信,在东大山找不出第二个来!”

正在机房里干活的瓦西里听见有人在门口说话就一阵风地跑出来:“达瓦里西……得拉是维基!”长贵笑着把瓦西里拉过来:“老谭,你们和瓦西里熟吧,走,看看咱们的蒸汽机去,这都是瓦西里设计安装的,你一看心里准敞亮!”

四台蒸汽机被标上了1、2、3、4四个号码,从南到北依次排列着,十几名工人围着四个机组忙碌着。

李金宝完全被气势雄浑的蒸汽机征服了:“好家伙!这就是那四个大锅炉啊,这么高,这么大,比火车头还气派!”

忽然,一匹白马嘶吼着冲进来,吓得几个大老爷们儿抱头躲藏。白马的两只前蹄腾空又落下,四只蹄子落在水泥地上后发出清脆震耳的响声,几个抱着脑袋的大老爷们儿定睛一看,鼻子差点儿没气歪——小彩凤悠然自得地端坐在马背上:“哈哈,瞅瞅你们,吓得跟那老鼠似的,没出息!我这匹马可真通人性,我说走,它就直奔大烟筒来了,你们说逗人不逗人!”

张富阴沉着脸,含沙射影地说:“逗人,太逗人了,它是活拉把这里当成马场了。”

长贵脸上挂不住了,压低了声音责备小彩凤:“你这是干什么?把马还骑进来了,你身上的那股野劲儿啥时候能收收?”

小彩凤飞身一跃下了马,不偏不倚,正好站到张富面前,她也不生气,笑盈盈地说:“喂,我不是来遛马的,是我爹打发我来的,他让我告诉你们,他前两天来过一次,看了看火磨四周,没遮没挡,要是绺子来砸窑,你们非得吃亏!”

谭增礼和李金宝走到张富跟前,谭增礼拉过张富的手,说:“大兄弟,我跟李金宝从明天起就是你的苦巴力,我们哥俩马上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后天就过来上工,你看行不行?”

“好啊!”张富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俩能来帮我,好,咱们一言为定,我送你们到大门口!”

送走了谭增礼和李金宝,张富回过头来问长贵小彩凤走了吗,长贵用嘴朝后面努了努,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小彩凤拉着她那匹白马向前走了几步:“没走,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张富认真地说:“老高大叔说得好,他的话提醒了我,凤姑娘,老高大叔还说了些啥?”

小彩凤精神抖擞地说:“我爹说,修围墙盖炮楼子。他说砌围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草甸子里的土垡子就是上等材料,底座宽六尺,墙高一丈二就可以,在墙的四角各起一座炮台。我爹说,你们要是相信他,这个活儿就不用找别人。我爹还说,将来看家护院的事儿也由我们爷俩担着,不是吹,百八十个绺子不是我们的个儿!”

张富大喜过望,照着长贵的胸口就是一拳:“我说长贵,你的朋友不赖呀,这可真应了那句话,‘别愁别愁,有人能求;莫慌莫慌,贵人相帮’。哎,凤姑娘,我们哥几个可就把这座火磨交给你们爷俩啦!”

小彩凤喜形于色,手握缰绳飞身跨上马背:“恁们就瞧好吧!我告诉爹去,今儿下晌就过来,恁俩给大其概 画个界就行!”

张富、长贵、尤金、瓦西里等人在义兴火磨筹备处商量事,几个人围着办公桌坐了一圈。

玛丽亚跟郑家厚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郑家厚往墙上一靠,呼出一口气:“我这好不容易才把玛丽亚找来了,这家伙,做饭做上瘾了,央求老半天才过来。”

玛丽亚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挨着张富坐了下来,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张富笑着说:“也不想劳你大驾,可这事儿少了你不行。玛丽亚,你问一问尤金和瓦西里,咱们火磨正式开工还需要多长时间,正式开工前咱们还需要做哪些准备,你让尤金和瓦西里仔细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们。”

长贵搭讪着:“尤金和瓦西里说话太快,而且那些什么什么机器、什么什么技术,都是那种火磨专用名词,听都没听说过,我上哪儿懂去啊!”

玛丽亚把尤金和瓦西里招呼过来,三个人叽哩咕噜 地你一言我一语起来。张富则跟长贵和郑家厚商量起了别的事:“前两天咱们合计收购小麦的事,我寻思不能再拖了,咱们三个分头行动,我还上伊兰府,长贵还上呢吗口,老三去一趟平阳镇,把当地的小麦全号下,回头我和长贵搂一搂账 ,多带一些钱去,这笔钱是不能省的,该花的必须得花,你们说呢?”

长贵之前也寻思过这件事,听张富如此一说,当即表示赞成。郑家厚拍着胸脯说:“我上平阳镇先扎到姜家烧锅,然后再趟路子,不信我抓不着麦子!”张富点头:“那好,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咱们就分头出发。”

尤金和瓦西里把火磨安装情况详细地向玛丽亚叙述了一遍,对开工前应做的准备和需要购买的材料,尤金都写在了一张单子上,玛丽亚拿过单子浏览了一遍,频频点头。她朝张富招招手:“你们都过来,火磨的安装已经全部就绪,这几天就可以试车。试车前要准备足够的防火灭火装置,要准备几十个水桶……炉渣要保证及时清除出去,要有专门的运输工具。加工好的面粉要经过自动装袋机装袋封口,自动过磅,面袋子上面要有自己的标记。这些事情都需要马上安排,该进货就进货,该制作的马上动手制作,所以,一大批白布是目前最需要购买的,还有铁东西……基本就这些,你们想好了,赶快想办法付诸行动。”

张富露出了笑脸:“好好,这些事情想是想过,就是没想全,看来准备工作还挺麻烦的,不过呢,透亮了,总算是透亮了!”

郑家厚冒出个新想法:“大哥,那些白布要是交给老白大哥办就不麻烦,连买布带印字全都交给他,那些往外拉炉灰的小车也托他找人给做,我敢说手拿把掐!”长贵也同意:“老三的主意不错,咱们就上趟盐埠火车站,求他去。”

高凤鸣和张富、长贵坐在张家大院西厢房炕上已经谈了好一会儿了,显然他们谈得十分融洽。小彩凤美滋滋地站在屋地上,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不时地咧嘴笑笑,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高凤鸣说话像做总结:“还没用上一个月,咱们这个围墙就有个虎皮色儿啦,进度不慢,我估计再有个十天半拉月的,就能利利索索地完工。你们雇的这几十个工人都挺棒实,那土垡子让他们挖的,中规中矩不断不散,一句话,再挑剔的东家,也没说的!”

张富不住地点头:“看见了,忒好!土垡子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比托大坯省事还结实。大叔,明天我们就要出门啦,还有一件大事得托付给您老人家办,谢尔盖告诉我,咱们的火磨一个班就能拉六十石小麦,您知道,一石就是六百斤哪,六的六,六六三万六,看来咱们小麦的库存量不小啊。”

小彩凤皱着小眉头脱口而出:“哎呀妈呀,那得用多少穴子啊!”

高凤鸣面带微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事我还真搁心里琢磨过。离这九十里地有一个地方叫八铺炕,有百十多户人家,家家种高粱,户户编席子,你们走后我打发小彩凤往那疙儿跑一趟,我们爷俩曾经帮助过那里的乡亲,我想,让他们棒棒实实地编几千片穴子再给运过来,按质论价,我寻思他们得乐不得的。”

张富给高凤鸣的烟袋锅点着火:“大叔,那敢情好了!”

小彩凤跟高凤鸣撒娇:“爹,我明天就想去八铺炕,赶早不赶晚嘛!不过我想让长贵陪我做伴,张富大哥跟郑家厚明天该走就走,长贵晚走一天也差不了啥事儿。”

高凤鸣脸一沉:“长贵还有事,你自个儿去!”

长贵眼巴巴地望着张富,不置可否。

张富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就陪小彩凤跑一趟,赶车去,快去快回。”

小彩凤大大方方地说:“不,骑马去!我们俩就骑我的白龙马!”

长贵不好意思地看着小彩凤:“你说……咱俩骑一匹马?这……行吗?”

“行,有啥不行的?”小彩凤轻松地说,“咱俩加一块儿,还不抵一个胖人沉呢!”

张富在心里暗自笑了,可表情却很严肃,他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高凤鸣,用恳求的语气说:“老高大叔,就让长贵陪着凤姑娘吧,他俩是个伴儿,咱们也能放心……”

高凤鸣没说什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表示默允。

第二天,长贵和小彩凤二人出了八铺炕村,看起来事情办得挺顺利,两个人喜眉笑脸地 并肩走上了村头大路,身后跟着那匹健壮的大白马。

小彩凤不无炫耀地说:“你说,我爹交的这些朋友够不够意思?二话不说一个月妥活!哎,人家可说半个月送第一批货,货到给钱,咱们这块儿不能秃噜扣吧?”

长贵心里高兴,嘴上也就来了俏皮嗑:“你长大哥呀,闯荡关东十几年,看花花香,喝水水甜,招人稀罕,不讨人嫌,你知道啥原因哪,就因为我从来不欠人家钱……”

几句顺口溜竟惹得小彩凤笑弯了腰,手捂着肚子半天起不来,长贵自己也被小彩凤逗乐了:“笑,笑,有啥值得笑的?怪不得大嫂以前说玛丽亚是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看来你也是啊!走,上马,说,坐前边坐后边?”

小彩凤手指着道边的野花说:“你刚才说看花花香?你看那边的野菊花开了,你给我去撅几枝,要紫色的,不要黄色的,快去呀!”

长贵斜着眼看她:“你稀罕这种花?一看你就是那种不知道愁得慌的人。有一个人,他顶不愿意看见这东西开花了,咳,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

小彩凤好奇地问长贵:“那个人是谁啊,这花儿碍他啥事儿啦?”

长贵紧走几步:“说了你也不认识,领你去找又太远。得,我去给你划拉一大抱,一大抱够不够?”

长贵说着就走到路边,伸手猫腰地在花丛里采了十几枝,然后三下两下地就拧编成了一束花环,在小彩凤眼前晃了晃后端端正正地戴在了她的头上:“好美的凤姑娘啊,你知道吗,有一首东大山小调,唱词里有这样几句话:姑娘家家,头上戴花,又美又浪,想找婆家……”

小彩凤含羞带嗔:“你说什么呢!我才不想找婆家哪!”

长贵凝神看着小彩凤:“凤姑娘,你真的很漂亮,也很直率,但是你的野性真得改改,不能动不动就紧鼻子瞪眼睛,那样不像个女人,那是胡子做派……”

小彩凤生气了,撅着嘴翻身上马,照着马屁股狠狠地打了一鞭子。马狂奔出几十步后又被她拽紧缰绳折了回来,到长贵跟前时小彩凤伸出手:“今后你再不许管我叫胡子,我也试着改改我的臭毛病,现在不兴生我气,像个爷们儿样,来,上马!”

长贵扯着小彩凤的手“嗖”地一下子坐到了她的后边。小彩凤笑嘻嘻地头向后仰,把嘴凑到长贵耳朵边:“还拉拉着脸呢?我问你,你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长贵把腰板挺得棍子一样直:“我是真爷们儿,咋能跟你个女人一般见识?嘁,我的心胸像大海!”

小彩凤和长贵骑着那匹白马,走在皮货口买卖街上,一路上招惹着行人的眼光。

小彩凤骑在前边,水红紧袖小衫,箍得上身曲线凹凸有致,藕荷色长裤,衬出一双美腿。她把身子有意无意地向后微微仰靠在长贵的身子上,鸭蛋型 的脸蛋泛着一层红晕。长贵则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眉眼间透着英俊灵气,再加上有俊俏佳人陪在他身边,更是喜在眉梢,乐在嘴角,虽有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时他心生一丝惶恐,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更多的是被暗自窃喜所替代。当有一行人朝他和小彩凤伸出拇指送上一句“郎才女貌”后,长贵更是欣喜若狂,不自觉地从后面环抱住了小彩凤。

10

王老呔的队伍整齐地行进在伊兰府通往勃利县的官道上,前面是六匹马并排行进的卫队,后面是骑兵第七旅派出的一个骑兵连,王老呔乘坐一辆马拉轿车,轿车左右还有几个骑着马穿便衣的地方政府官员。

王老呔掀开轿车窗帘,问一个地方官员:“从这儿到勃利县还有多少里地?照这个走法天黑前能不能赶到?”

那位地方官员俯身低头回道:“一百里地还出点儿头,属下认为,天黑前赶到没问题。老话讲冬走十里不亮,夏走十里不黑。王巡检使您眯着,眯它一小觉也就差不离儿到了。”

张富捎脚的马车迎面走来,那辆马拉轿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卫兵向张富招手喊道:“你是张富吗,将军请你到车前回话。”

张富跳下车来几步窜到轿车前:“老王老叔,王、王将军,真的是你?”

王老呔从马拉轿车上下来:“你这个小兔崽子,也将军将军的乱叫 ,早跟你说了,叫老叔!你小子,忘了管我叫王老呔儿的时候了!”

跟在后面的官员“轰”的一声笑了。

张富尴尬地嘿嘿笑着:“那是啥时候,这是啥时候,老王老叔,你这是要嘎哈去?”

“军事秘密!”王老呔诡秘地说,“先说说你,你小子要干啥去?”

张富一下子来了精神:“老叔,你三侄儿的火磨已经安装完,过三过四就要出面了,我们几个一心巴火盼你来呢,让你也跟着乐呵乐呵 。老叔,你猜那个火磨一天能磨多少小麦?一个白班就能拉三万六千斤!这不嘛,我要去伊兰府张罗麦子,不瞒你说,麦子能不能供上我心里还真没底儿,老叔你有什么高招?”

王老呔手指着张富,连声狂笑,笑得张富不知所措,看看王老呔身后的官兵,又看看王老呔。王老呔给了他一拳:“你小子,咱爷儿俩是有缘呢还是有债?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你刚才问我干啥去,你他妈的 给我听好了:我给你种麦子去!不光是我,这些人都是!”

张富眼睛瞪得溜圆,头摇得像拨浪鼓。王将军身旁站着的地方官员告诉张富:“王将军说得不差,我们就是要安排几批关内游民到勃利县种小麦去,这一千多口人大多是从河北、江苏、山东来的,原先打算安排在林区,王巡检使把地都给他们划好了,没承想他们死活不去,非要到平原上种小麦,说是在老家种麦子种惯了……”

王老呔打断那个官员的话:“张富不是糊涂人,一点就亮,一拨就明。你说,张富,我是不是给你种小麦来了?明年这些人的小麦全归你了,但你必须要做到两点:第一,种多少你得要多少,第二,价钱低了不行!之为啥?因为是你老叔亲自抓的安民、实边、促耕项目,你得给你老叔长脸。对了,你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勃利县知事王觉人先生。”

张富哈哈腰:“王知事,咱们明年麦收时见,到时候我可得先去听听您的教诲。”

王老呔挤挤眼睛:“行了吧,回去别忘了给那帮小兔羔子捎个好!”

“当然,老叔交代的事儿我指定办到,那帮小兔羔子成天念叨你,说老王老叔当了官了,也不乐意搭搁他们了……”张富话说半句,似有所指。

“告诉他们,揍说老王老叔心里有他们……”王老呔的话也留了半句。

11

秀芹把一辆马车停在了义兴火磨筹备处门外,领着四个工人往车上搬运玛丽亚的装有枪械的大木箱。

玛丽亚和费琳娜各自提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精致木箱,费琳娜悄悄地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玛丽亚告诉她:“里面有一支小手枪,二十发子弹,还有一把短剑,是战败了的将军自杀用的!”

费琳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

秀芹走出来,手里提着两把旧铁锹:“你那些要命的东西装完了?你说你这个玛丽亚,胆子有多大,整这么多要人命的玩意儿为的啥呀,这都跑几趟了!费琳娜,把这些破铜烂铁放车上去,过日子缺不了的是这些玩意儿,不管多咱都用得着,可比那些个要命的玩意儿强多了。”

秀芹走过去锁门,玛丽亚突然喊了一声:“老天,上帝!”她跑过去跟秀芹耳语:“我忘了那些条子了。”秀芹埋怨道:“你瞅瞅你那个坏记性,这我还得把铁锹再拿下来!”

三个女人把玛丽亚的金条从地下取出来后,才放心地上了马车。秀芹坐在马车前面的车辕板上,胸脯挺得高高的,手中摇晃着鞭子,一声脆生生的“驾”,两匹马听话地走出了火磨筹备处的院门。

秀芹的马车进了火磨场的时候,大门两侧的围墙已经砌起了一人多高,高凤鸣正站在那里看着几十个工人把切割好的土垡子运到墙上码齐砌好,脸上挂着满意的笑。秀芹热情地同高凤鸣打招呼:“老高大叔,你的手把就是高,这墙砌得可真是啊,又整齐又牢棒,不大离儿就歇歇气儿吧!”

高凤鸣笑着说:“他大嫂,夸奖了,不怕你笑话,我过去也没少干这种活儿。这是怎么的,你也搬过来住了?”

秀芹“嗯哪”一声,说:“咱火磨大院里的青砖房已经盖利索啦,前天就冒烟了,炕还挺好烧的,张富他们非得让我们搬过来。那啥,闲着的时候过去喝茶吧!”

马车经过钢砖青瓦的蒸汽动力机房,瓦西里朝跟在马车后的玛丽亚和费琳娜大叫:“喂,我的美丽的小鸟,一会儿我的蒸汽机就要试车运行了,会有很大很大的声音,您可不要被吓着噢!”

玛丽亚嫣然一笑:“瓦西里,你是好样的,成功了有奖励,失败了也别哭泣!”

马车经过巍峨的五层大楼主体机房时,玛丽亚冲着楼上喊:“尤金,试机的时间定下来没有?我马上回来,十分钟后我准到。”

马车来到了新建成的办公兼生活区,这是前后两趟青砖铁瓦、宽门阔窗、坐北朝南的宽绰的大房子,前边一趟是办事房、账务房、技师房、工头房、炮手房,共有十二个间量;后面一趟是厨房、饭堂、工人宿舍,宿舍又分为小间量的一人宿舍、二人宿舍、四人宿舍和能住七八十人的南北大炕式的筒子房。

秀芹的马车停在了后趟房,三个人走进了一间一人宿舍,宿舍里有一架俄式小铁床,玛丽亚像是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痴痴地看着小铁床喃喃自语:“真像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我就住这儿了,你们可别跟我抢。”

秀芹不乐意了,嘟囔着:“这是啥破地场啊,连个炕咋也没搭,哼,我可不搁这疙瘩住,啥样的床我也不稀罕,我还得回我老房子睡那热乎炕去……”

玛丽亚调皮地跟秀芹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家里有相好的了,借口说舍不得家里的大炕,我也觉得在这里住着不怎么舒坦。”

秀芹连瞪玛丽亚几眼,骂道:“黄毛丫头竟胡说,我要是有相好的早就有了,何必等到人老珠黄黄瓜菜都 凉透透儿的了。你得在这疙儿住着,有张富牵着你的魂哪,任谁撵都撵不走你,你还跟我整事儿?”

玛丽亚扑哧笑了,说:“大嫂你要是回家就把这箱子东西再拉回去帮我经管好,过些日子那两个胡子不是要搬到炮手房来吗,等他们搬出来以后把这只箱子再埋在西厢房地下。”

“你以后再别胡子胡子的,让人家老高大叔和凤姑娘听着多伤心啊!妈呀,把这么值钱的东西交给我,我能拿好吗!骂人讲话了,‘没托到实诚人儿,丢物又丢魂儿’!”秀芹说话时恨不得把身子扭几个弯。

天将擦黑了。西比利亚饭店里的几个女人忙得不亦乐乎。一张硕大的圆桌摆在了屋子中央,秀芹和费琳娜扎着围裙忙着擦拭灰尘,玛丽亚忙着搬椅子、摆餐具。一枝花走了进来,蹙着柳叶眉道:“眼瞅着就天黑了,菜也整得不大离儿了,你们那些有功之臣咋还不到呢?”

玛丽亚说:“这回你知道了吧,开一家大火磨就是不容易,又累又忙,要不大嫂怎么要请这些人的客呢!”

尤金和瓦西里首先到了,接着便是谭增礼和李金宝,秀芹告诉一枝花,可以上菜了。玛丽亚招呼大家坐下,然后问了一声:“哎,那两个胡子怎么没来?”

“那不是来了吗!”秀芹往门口指了指,“玛丽亚,话说得再中听一点儿,脸子再近便一点儿。”

玛丽亚苦着脸说:“嗯哪,我笑脸相迎还不行吗。”

高凤鸣父女进了屋,高凤鸣抱歉地笑说道:“火磨试机成功,一切顺利,几日内马上正式生产,各位劳苦功高,有幸和大家坐到一起,非常高兴,让你们久等了!”

小彩凤围着桌子转了转:“不晚,不晚,一个菜还没上来呢!”

有人敲门,玛丽亚走过去开门,回头说道:“你们赶快坐下吧,上菜的来了。”

宣家馆子伙计脚前进门,鲍庭玺和宋景斯脚后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进来。鲍庭玺朝大家谦恭地笑了笑:“各位,一向有失亲近,那个嘛,张富先生和几位掌柜的出门去了,兄弟几个特意来和大家知会一声,上峰有指令,金花高丽有了第一家民族工业,这也是两国边境贸易的典范代表,为了保护火磨正常生产,维持地方治安,上峰命令本连长抽出两个排六十个兄弟驻守此地。张富先生和我关系一向很好,我想把这六十个兄弟安排在火磨周围,为嘛呢,万一有个大事小情的,看得见够得着,简单直说,你们倒出来的筹备处,又有伙房,又有筒子房,住六十个人还算将就……”

听了鲍连长一番话,大家都把眼光对着秀芹,秀芹沉吟片刻后干脆地说道:“鲍连长,你不用客气,这个房子你们随便住,而且还不要你们的房钱,别看老爷们儿都不在家,这个主我做得了。”

宋景斯敬了个军礼:“谢谢,那我们就把营地设在那儿了,有什么规矩和要求还望日后多多指教。我还要祝贺你们,祝贺你们义兴火磨试车成功,往后兄弟们就等着吃你们的洋白面了!”

一枝花提着食盒走进来,一眼看见了鲍庭玺,拍手打掌地乐了:“哎哟,我当谁呢,鲍连长啊,这一阵子你可真老实不少啊……”

鲍庭玺咧咧嘴,硬挤出一丝苦笑来,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哄笑,一枝花接着说:“你要是这样啊,我还真愿意请你的客儿,说吧,想吃啥?走啊,我给你弄一盆杀生鱼,管保你撑得哈不下腰去!”

12

呢吗口万仓庆粮栈院心,十几个工人把一捆一捆滚圆的麻袋在院子里码码摞垛。

万老掌柜身着绸衣裳、缎裤子,一双洒鞋 ,神采奕奕地领着长贵慢悠悠地闲转,看见这些麻袋,长贵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老万大舅,昨晚儿我还犯愁呢,收了这么多小麦,要是没家伙什儿装,那不成了败家子儿干了败家事儿了吗!”

“我经营了大半辈子粮栈,哪能不知道麻袋的重要性,春天我就过江订了这批货,看见那麻袋了吧,好货,老毛子的麻袋结实耐用,装满了小麦掉到地上,不开膛不破肚,你小子就放心吧,从这儿运到金花高丽,散包淌麦子的事儿在我这里没有。”万老掌柜严肃地说。

“那是,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老万老舅,老舅,咱们的麦子明天能装多少车?”长贵问。

万掌柜深沉地笑了笑:“多少车?一百挂大车!你没想到吧?”

长贵诧异地说:“一百挂大车?没想到!没想到!明儿个起车的时候,我要放它十挂钢雷子!”

万掌柜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响炮惊马!给我记住这句话。”

义兴火磨南大门口两侧的围墙已经初具规模,用土垡子砌的围墙已经平口,拱形的城门能容下并排行走的两辆大车,两扇黄花松质地的厚厚的大门朝里面开启,在金花高丽人眼中,这里就如同一座坚固的城堡。

来自八铺炕送穴子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走进城门,高凤鸣跑过来和为首的车老板子寒暄:“可下子到了!走了一天一宿吧?来了多少挂大车?说是今儿个得交一半数量的穴子,够不够啊?”

车老板子仔细看了看来人:“哎哟,原来是高大当家的,您老人家订妥的事情谁敢打俚戏呀!这不嘛,全屯子的马车全上道儿了,再有两天你说的那个数就不大离儿啦。”

平阳镇夹心子江家烧锅大门前,一辆辆满载小麦的大车陆续离开了江家烧锅,驶上了门前的官道。郑家厚兴奋中又难掩几分忙乱,面对几十辆大车,他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在车与车之间,安排顺序、清点数量、封包固车,活活地忙出了一身大汗。

江家烧锅掌柜的江东岭走过来前后看了看:“小兄弟,我看行了,车封得挺严实,这几十个车老板子都出过远门儿,从我这儿到金花高丽不过三四百里地,我保你万无一失。”

郑家厚咧了咧嘴,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嘿嘿,心也这么想,可就是不踏实。那好,借您吉言,我走了。”

江东岭指了指车趟子中间:“哎,我说小兄弟,你别坐头车,也别坐在后面,你得坐在当腰。”

郑家厚一边擦着脸上汗一边不停地点头:“谢谢江掌柜的!谢谢江掌柜的!”

13

义兴火磨的办事房算不上宽敞,张富、长贵、郑家厚每人一张办公桌就占据了三面墙,两条长凳摆在进门处,南窗台是一张整块的红松木板,几盆月季花开得正旺。

大清早的,张富就和几个人坐在办事房里商量事情。长贵、郑家厚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谭增礼、李金宝、高凤鸣三个人坐在条凳上。

长贵一边读数字一边用算盘计算:“这是老谭和李金宝拿出来的用工计划,两个机房施行一天两班制,总共七十八个工人,水源、发电、机修六人,仓库、运输四人,院心四人,大师傅四人,总共九十六人。大伙儿看看,这人手不少吧!”

高凤鸣当即表态:“这两个兄弟提的用工计划考虑得挺详细,不过,常言道百密一疏,炮手房这块给落下了。现在正干着的炮手还用不用我没寻思,可是,火磨的实际情况我考虑过了,按东家张富说的,咱们的火磨要配备三十条快枪,四挺轻机枪,我还带来了一门小钢炮,要是这么算,四个炮台得有四个专职炮手,我和我姑娘算两个,那么至少还缺两个炮手。你们几位东家把这件事儿合计合计,能定就定下来吧。”

张富态度明朗:“四个专职炮手太少,再增加两个你们看怎么样?老高大叔和小彩凤主要是组织训练工人,学习看家护院这方面的能耐,尽可量地 发挥三十条快枪的威力,他俩不算炮手。”

长贵说:“那好,现在是九十八了,干脆再雇两个车老板子,拴上两挂大车,平时在大院儿里倒倒货,有事出门又可以代替脚力。”

张富敲定了:“这事儿是得这么虑虑,妥,定准了。”

郑家厚想说不说的样子:“其实,还差一个人呢!还差一个会计,大哥说要我当,我怕当不好……要不咱们……”

长贵说:“成本核算,一进一出,麦子和面粉分家,再给大家算算工资,跟我学两年了,这活儿你手拿把掐,你就别瞎寻思了。对了,说到工资咱们哥们儿几个已经商量好了,工人每月十八个大洋,老谭、李金宝每月二十五块大洋,老高大叔爷俩每人每月三十块大洋,尤金和瓦西里每人每月一百块大洋,大伙儿表个态认可不认可?”

谭增礼说:“行,我那份就在柜上攒着,有吃有喝还用钱干啥!”

“知足者常乐,在矿上时,我李金宝一个月才拿二十块大洋。”

高凤鸣不同意拿三十块大洋:“我们爷儿俩不拿三十,跟老谭他们一样,二十五,我这是心里话,多给我们不要。”

张富看着大伙说:“还有一件大事儿,尤金和瓦西里这两个老毛子性格跟咱们就是不一样,这两天跟在我屁股后催着咱们赶快生产,比他自己事儿还着急!大伙儿说说,咱们还有哪些事情没有考虑到?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开机拉哞磨面粉?咱们这个义兴火磨现在具备不具备正式生产的能力?”

谭增礼说:“机器是一点说道儿没有,工人都到位了,技术也掌握了,所有的家伙什儿也都全和了,我看明天就能正式生产!”

长贵说:“我告诉大伙儿,咱们生产出来的面粉销路都找好了,老毛子那边黑老白给找了个大买主,伊兰府昌记号答应帮咱们包销一部分,搁盐埠上火车一直干到哈尔滨、奉天、大连,所以呀,咱们的面粉不愁卖!”

几个人都面露喜色,恨不得马上听见机器的运转声,看见那白花花的洋面从机器里流淌出来。

别人都走了,高凤鸣没走,他凑近张富,得意而又神秘地说:“东家,想请你到大门口转一转,用不了多大一会儿,不知道有空没空……”

散会了,高凤鸣领着张富来到义兴火磨大门口围墙外,在距围墙三十丈远的地方,高凤鸣引导张富钻进了一片灌木丛中,在几棵柞树跟前儿,高凤鸣弯下身去挪开草皮,一块巨大的青石板闪现出来。

望着疑惑不解的张富,高凤鸣狡黠地笑了:“这是一个秘密,这是一处机关,我慢慢告诉你……”

14

阴历八月初三到了。天空和大地将会默默地把这一天牢牢地记在心间。

这一天的天气出奇地晴朗。几片云朵悠闲自如地在天上游走着。没有风,偶尔有一阵风刮过,却是清凉的,沁人心脾的。仍旧是漫山遍野的绿,只是这时节的绿少了几分夏天的张扬和招摇,多了几分成熟婉约的韵致。野花还一如既往地开得嚣艳,但嚣艳里多了那么一点点伤感和忧郁,可能是因为秋到了冬很快就要来,那时将意味着绚丽生命的枯萎,纵便是风情万种最终都将是徒劳。

秀芹和玛丽亚以及费琳娜一大早就去厨房帮忙,今天大火磨正式生产,全部工人到位,午饭做的将会是海量,厨师人手不够,三个女人必须来帮忙。秀芹和玛丽亚、费琳娜刚走出宿舍,忽然间听见“砰砰砰”三声沉闷而巨大的炮声就在近处响起,秀芹拉起惊魂未定的玛丽亚和费琳娜的手就要往宿舍里跑,这时,就听见有人高喊着:“三声炮后,主机马上运转!主机马上运转!大火磨正式生产!大火磨正式生产!”喊话人的话音刚落,嘹亮的“呜呜”声从雄伟的主机大楼里冲出来,震得大地微微发颤,滚滚浓烟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三十米高的烟囱里冲出来,浩大的声势如同千军万马,它们随着高亢嘹亮的“呜呜”声一起直入云霄!

张富、长贵、郑家厚、高凤鸣、秀芹、玛丽亚、费琳娜等人和近百个工人站在主机大楼的楼前,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张富和长贵、郑家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先是大笑,笑着笑着就全都哭了。站在旁边的秀芹、玛丽亚、费琳娜和小彩凤也是泪流满面,几个女人明白这三个患难与共的兄弟为什么在此时此刻流泪。

此时,金花高丽皮货口百十家商号的掌柜、伙计以及小镇上的男女老幼倾巢而出,齐齐聚集在商业街上,屏气凝神仰头观看这壮观的一幕。那抱成团翻滚入天的浓烟和那声声震耳的主机鸣叫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商业街上的几百人久久不愿离去。小镇上的居民们带着兴奋回家去了,几十家商号掌柜的还聚在一起,激动地谈论着刚才所听所见到的。冯万金击腕慨叹:“此情此景,可以说是金花高丽从古至今百年不遇的啊!张富他们的大火磨能够成功生产,意义非同小可,意义非同小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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