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福第一次真正见到周长云,则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夏天,爹爹请他到家里用饭。
阿福当时刚从村东头打完酒回来,为了尽早招待客人,她走得匆匆忙忙,袖口、裙摆都沾上了瓶里溢出的杏花酒,外面太阳又晒得人心发慌,胖阿福满身的汗,整个人狼狈不堪。可就在阿福邋里邋遢地跨进家门时,突然瞥见自家柿子树下站了个身着白衣的陌生男子,她顿时有些发愣,心里不免猜想起这人的身份来。
肯定不是村里人!虽然阿福在村里并不认识多少人,但在这个村子里,没人会在平常穿白衫的。白色的衣服太容易脏,很少有家长会买来让孩子糟蹋,大人也不怎么穿,村里除了她爹教书,那些叔叔伯伯们都要做农活,婶婶们整日也要在院里院外忙活,若是穿着白的,不出半日就要弄脏,姑娘家倒是不一定没有,不过这白裙要想好看,还得是绸子扯的、轻纱裹的,哪个姑娘肯常穿,都是放在柜子里好好存着。说起来,她去镇上大伯家的时候,倒是见堂姐时时穿着一身罩着青纱的白绸裙,上面用银线绣着梨花,衬得堂姐像九天下凡的仙女。
阿福每每想到自己的堂姐,总要不仅暗叹的,若以花论美人,这位堂姐绝对称得上是牡丹,大伯家是镇上首富,虽比不得江南富商阔绰,但在整个北方也是数一数二的,且不说堂姐是如何的貌美如花、纤瘦窈窕,光是论才学,她已是名扬京都的人物儿了。阿福没见过京都贵女是什么样的,但想来堂姐在她们跟前也是不差分毫的!也不怪阿福会如此,毕竟大伯一家对她实在是好,尤其是堂姐,没个亲的兄弟姊妹,便更加疼爱阿福这个唯一的堂妹,这当然让堂姐在阿福心中增加了不少光环。但即使阿福再以堂姐为傲,女儿家家的,不免有一些嫉妒和攀比,因此自从瞧过了一袭白裙的堂姐后,她便再不肯穿白裙去镇上了,娘亲问了几次,可阿福从来不说,只是盯着鞋面的眼神中,满满的都是自卑。
阿福呆立在门口,恍恍惚惚地想了许多,直到娘亲唤了她数声,她才猛然惊醒。“阿福,愣在那儿做甚,快来招呼你周哥哥啊!”娘亲赶忙走到阿福身边,柔声提醒着自家女儿的同时,接过了阿福手中的酒,进了灶房准备。
阿福还有些没回过神,而那白衣少年闻声早已面向自己的方向,面上淡淡的笑意客气而疏离。阿福突然窘迫了起来,她刚刚从母亲的话中已知晓这人便是自己最近日思夜想的周长云,以前只知他才气凌人,未曾想,他的样貌也如此俊俏,一双桃花眼,皮肤竟比自己还要白皙上几分,整个人长身玉立,气质脱尘出俗,就像一阵清风,解去了阿福心中的燥郁。
她以前觉得冯大婶家的二儿子冯书贵已经是这个村里顶出挑的人了,可和眼前这个人相比,简直……不,根本就比不了,就像你没法拿山坡上最干净的泥土和天上的云比一样。阿福突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太久过于失礼,赶忙低下头来,却不禁内心暗叹,如今自己才算真正领略了什么是“玉树临风”,但想想又更加懊恼,今天自己太过狼狈,没给周长云留下什么好印象。
“你便是阿福吧。”周长云的声音如泉水泠泠,虽没什么情感,但实在是好听得过分。阿福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拼命地点头,却见那人扬了扬唇,便不再说话。阿福尴尬极了,只好跑进灶房给娘亲帮忙。
饭做好了,主客入座,没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与拘束,父亲和周长云浅酌几杯杏花酒,而母亲和阿福就开始动筷。只是今天阿福有些反常,破天荒地学起了那些小鸟胃的闺秀,要知道,平常阿福胃口是极好的,于阿福来说,哪怕再嫌弃自己的身材,再因此而自卑,美食入口,足以让阿福幸福到忘乎所以。
不过李夫人惊讶归惊讶,到底也是心思细腻的女人,只消往周长云身上轻轻一瞥,便已经了然于心,什么都没挑明,憋着笑吃自己的饭。只可惜阿福爹爹不解风情,今日偏又话多,看见阿福吃得少,还以为女儿今天出了什么事:“阿福今天怎么了,吃这么少,来来来,爹给你夹,今天你娘做了你最爱的回锅肉……”李文成的筷子伸到一半,冷不防被李夫人狠狠踢了一脚,虽不解,但也即使闭了嘴。阿福只觉得尴尬,却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周长云,只见一旁的周长云好似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面容,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酒杯,眼底的东西谁也看不懂。
十二岁的阿福虽比村里的同龄孩子聪慧些,但到底还是不谙世事,只知周长云好看,少女心思便萌动不已,又有些不自量力,看多了讲述爱情的话本,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同周长云多相处,总有一天两人之间总能生些情愫。
所以说话本误人啊,尤其耽误情窦初开的少女,即使年幼的阿福自卑而敏感,可遇上自己心仪的俊朗少年,她还是难以抑制地幻想两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故事,甚至在脑海里,她已经有了她们成婚后的场景,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共同撰写只属于二人的爱情。
而当十九岁的阿福再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除了觉得可笑,又会红着眼睛有些戚戚。同每一个平凡的思春少女一样,当时的阿福单纯天真,总以为自己尽管外表并不引人注目,可内心像宝石一样珍贵,只需要一个人来发掘。但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大部分人都是俗人,有了外貌,才能给人探究内在的欲望,阿福自己其实也是这样,若是周长云其貌不扬、身形颓靡,她怕是不会产生这些多绮思的。只可惜,那时的她没考虑到更多,也就只能让日后的现实来戳破这些美丽虚幻的想象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