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祖岱被云梦珊牵着手带到帝临宫中,九层朱阶下是乌压压的一片臣工,他们跪倒在地上,上万个后脑勺对着藻井,像是一堆没有生气的雕塑。
祖岱茫然地看着臣服在自己脚下的整个帝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被母亲扶上高高的皇龙椅,那是至高无上的宝座。
“新帝登基,山呼万岁!”两侧的内侍高喊。
这将近一万名臣子站起身,以更隆重的礼节跪倒在地,三叩九拜,这是对新帝登基的礼仪。祖岱看得甚是无趣,低下头拨弄自己身上的冕服。
云梦珊站在祖岱的身后,看着臣子们一次次跪倒,一次次喊出万寿无疆的祝福,她的眼神有些恍惚,想到了曾经她还是公主的时候,那时源初王朝还没有将手掌伸到极寒的南荒地区,她也还不是祖语的皇后。
新帝登基大典匆匆结束了,最近源初帝国正是多事之秋,礼节性的东西也就简略了许多,待拟定完年号为“天辰”之后,朝会也开始了。
祖岱仅有三岁,于是朝政便顺理成章地由云梦珊这个新晋的太后打理,群臣并不觉得难以接受——祖语抱恙的六年中,一直是她在代政,现在再多代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即便有看不顺眼的大臣,也在这六年里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源初六世家中的苏家与贺家就被云梦珊杀鸡儆猴,两大世家直接流放到遥远的北疆,终身不得踏入北陵以南,这一铁腕震慑了所有人,世界上多的还是软骨头,同样是跪拜,拜皇帝和皇后区别并不大,只要于自己的利益无损就行了。
臣子们心里面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他们默不作声,低垂眼睑,像是一截截呆木头。
这一万截呆木头里忽然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人,他穿着菱铁甲,棱角分明的脸上遍是伤痕,他的一只眼睛里没有瞳孔,一片死白。
文官们为这个男人让开一条道,男人信步走到朱阶前,捏紧了手里的笏板。
“靖北大将军,韩烽,有本要奏。”他朗声道。
祖岱抬起头看了韩烽一眼,不知道这个长得很凶恶的男人跑出来干什么,背后的云梦珊却稍微皱了皱眉毛,露出些许不快。
不过这种不快的神色一闪即逝,作为掌握整个帝国命脉的皇太后,她早已学会隐藏自己内心的情感。
“爱卿但言无妨。”她用柔和又不失威严的语气说。
韩烽长揖,“臣奉皇命督察北疆诸府军,近日以来,铁陵曼骨叛乱,一度危及到北陵的大都护府,可见兵力不足以镇压异族;而北疆大都护府数年卫国抗敌,平抚北疆,以血骨奠定了王朝在北方的统治基础,却没有受到任何褒奖,臣为此感到极度的不公,希望皇上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文官们的表情变得十分诡异,有漠然相对,有忍笑的,还有几个像是等待着什么,武官却都是感慨与悲痛的神色,都是战场上活下来的,百战将士得不到慰劳,孤守北疆,思之令人长叹。
朝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新帝登基,收到的第一个汇报却是这种消息,委实有点出人意表。
兵部尚书卢毅成赶忙出列,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云梦珊以目光止住了。
“褒奖之事并不难。”她慢悠悠地说,“开拓疆土,震慑敌国,方算是功勋。”
韩烽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内心中狂怒的火焰从脚底烧到天灵盖。
卢毅成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镇守北疆乃是本分,平定几个异族贼酋的叛乱,算得上什么功绩?按靖北大将军你这样说,我们是不是还要给那些修士加官进爵?”
“卢兵部说得在理。”吏部尚书常泞出班,“保家卫国,本就是大都护府的本职工作,这本职工作完成得尚且马马虎虎,不将叶承嗣撤职贬爵已是开恩,韩烽你还敢求赏?”
几个文官发出低低的笑声,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幕。
云梦珊没有任何表情,祖岱还在摸着自己皇袍袖子上绣着的蟠龙,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唤。
“大将军为部下争取利益,无可厚非,不过万事由法不由情,待北疆武卫有真正的功绩时,哀家与陛下必然不会薄待了将士们。”云梦珊用淡淡的一句话堵死了韩烽憋在心里要说出来的千言万语。
“韩烽还不退下?”卢毅成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呵斥。韩烽侧过头瞟了他一眼,那唯一有瞳孔的眼睛红得像是火炭,暴怒的情绪不加掩饰,几乎要扑出来将他撕成碎片。
卢毅成惊得浑身一哆嗦,一时间竟说不出话,韩烽却将目光移开,低着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接着是中书令上前,文官们充分发挥自己的词藻,编撰出歌功颂德的文章,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诵,朝堂上的压抑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品级不一的官员们露出貌似喜悦的笑容,至于为什么而微笑,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韩烽听不到这些,他从贴身的袍服中摸出一本巴掌大的花名册,上面每一页都写着军卒的名字。
那其实是一份死亡名单,上面写着的人都战死在了遥远的北疆,有的死在芝陀河边,有些死在铁陵的城头,这小小的花名册,承载了六千四百七十一位英魂。
花名册的后面夹着一封信笺,韩烽痛苦地闭上眼睛将它撕碎,那原本是要给太后阅览的,可现在看来,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叶都护,是我韩烽无能。”他将撕碎的信笺托在手中,“但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不会让将士们白白死去。”
他珍而重之地将花名册重新收好,枯坐到朝会结束后,这位靖北大将军飞也似的跑出宫,骑着驰兽狂奔回了自己的府邸。
门口正在打瞌睡的老仆忽然听到急促的蹄声,猛地惊醒过来,大将军府前不得骑座驰兽,这是源初帝国的礼法,是不可违逆的铁则,触犯者杀无赦!
然而触犯这条礼法的却是韩烽本人,老仆惊讶地瞪大眼睛,同时想上去牵驰兽的笼头,他很想说些什么,不过看到大将军紧皱的眉头,到了嘴边的话还是乖乖地咽回去,仆从不得过问朝堂之事,这是另一条铁则。
“今天有人来访吗?”韩烽不动声色地问。
“老爷,今天一个客人都没有,倒是两个月前来了不少贵人。”老仆低下头,如实禀告。
韩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了看冷清的大将军府,眉心的悬针纹越发明显,两条眉毛都快皱成一条了。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然后兀自走进了内院。
韩烽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一路小跑来到自己的寝室,从床下取出一个檀木盒子。
韩烽有些焦急地打开木盒,里面只有零零碎碎的两百多枚玉币,他随手抓过床单,将盒子里的玉币一股脑倒出来包好,然后继续翻箱倒柜,想尽力从这并不大的房间里找出些值钱的东西。
“夫君两个月未曾回神都,今日回府上却为何如此急躁?”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韩烽头也懒得回,他知道是自己的夫人季氏来了。
“竹凝,我记得上次柜子里还有五千玉币,哪去了?”韩烽将衣柜门掩上,很是不悦地问。
季竹凝想了想,“夫君两个月前回神都述职,兵部左侍郎来家里走了一趟,百般刁难,妾身只能自作主张送了点钱打发他。”
“混账!”韩烽大怒,“一群蠡贼,那是叶都护交给我转托阵亡将士家属的补偿!”
他气的脸色发青,胸口一阵发闷,一股气死死压在心口,教他几乎无法呼吸。
最终,他也只能发出一声长叹,那口郁结的闷气通过最无力的方式发散出来。
“妾身不知道那是如此重要的一笔钱。”季竹凝看着丈夫苍凉的侧影,心里也不由得一阵抽痛,堂堂的靖北大将军,当年纵横万里疆场无敌的悍将,居然为了一些阿堵物如此神伤。
韩烽沉默了半晌,忽然从墙上的剑架上取下一柄乌黑的剑。
“把先帝赐给我的芥禾剑卖给卢家吧,他们眼馋这把剑很久了。”
他抚摸着这把长剑的鞘,这把剑记录了他所有的荣光与功绩,它不仅仅是罕有的古剑,也是皇家信任的象征,更是自己沙场征战功绩的证明。
“夫君,不用做到这一步的,这把剑是先帝给你的,它是我们韩家的脸面!”季竹凝惊惶地退后,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做出了这样惊人的决定。
“我的兄弟们在地底下得不到安息,他们的家属日夜哭号,他们的儿女嗷嗷待哺……和这些相比,脸面又算什么呢?”韩烽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得像一座山。
“妾身还有很多首饰,我可以把它们典当了,换一些钱,可芥禾剑绝不能卖。”季竹凝慌忙摘下自己头上绯金的步摇,“这步摇可以换一百玉币,还有妾身的象珠耳环……嫁妆也卖掉一些,总能凑够的。”
韩烽看着手中的芥禾剑,又看看满眼惶急的季竹凝,绝大的疲惫感潮水般涌来。他无力地坐在床沿,觉得心里面刚刚熄灭的火又被点燃了,只不过这一次它不再灼热,而是带着令人寒彻骨髓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