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顾危解下手腕上的绳索,带着金属丝线的绳子割伤了他的手,皮肉翻卷,鲜血不断从裂口渗出,浸透了他的衣袖。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眼神里满是焦急,倒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柳舒出了什么岔子。
成王败寇是战争中恒定的铁则,胜利者不会允许失败者存活下去。
听隔壁的囚徒说接管杏阳城的是柳家第五子柳磐,与柳舒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濮顾危便再也坐不住了。
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这还不是血亲兄弟,濮顾危不认为柳磐会比狮魁军那帮人仁慈多少,估计现在已经磨刀霍霍准备把柳舒的脑袋剁下来当球踢了。
急切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手口并用挣开绳子,准备越狱出去救柳舒。
“石墙的材质是青麻石,牢房里面水汽很大……杏阳城最潮湿的地方是东北角,东北角关人的地方,那便是罗石牢。”濮顾危手上动作的时候,脑子也跟着转,靠着身为本地人的经验,他很快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罗石牢最多能关押三四百人,昨天牢房一直吵吵嚷嚷的,就算没关满也关了八成。守卫的人力似乎不太够,三十人到头了。”濮顾危继续盘算,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在地上画出一条条路线,嘴里不停念叨。
濮顾危站起身,用手掌按上石墙,似在摸索着什么。他的食指摸到了一处缝隙,顺手就探了进去,指尖处立马传来凉嗖嗖的感觉——风吹过的感觉。
他兴奋起来,自己的预测没有出错,这间牢房位于走廊尽头,石墙之外并没有其他房间,只要破开这堵墙,便能逃离罗石大牢。
但这又谈何容易?罗石大牢通体都是坚固的青麻石堆砌而成,缝隙见以糯米灰土填充,莫说濮顾危这血肉之躯,就是拿个攻城锤也未必能撼动其分毫。
濮顾危看向头上的铁窗,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他伸展双臂抓住那些已经锈蚀的栏杆,努力撼了几下,铁窗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却纹丝不动。
“当初设计这大牢的人真是钱多烧得慌。”濮顾危低声咒骂,那些铁栏杆全部都是实心的,拇指粗细,虽经历多年风吹雨打但依旧坚固。
一双肉掌显然不能奈何钢铁铸造的栏杆。濮顾危急得直咬牙,恨不得把大牢的设计者拎出来活撕了。
他低下头,地上除了自己留下的血迹和一条绳索外别无他物。
绳子?濮顾危拍拍自己的脑袋,眼前有现成的道具居然没想到,看来脑子这东西太久不动会生锈。
他小心地将绳子绑在两根铁栏上,双手发力,试图把整个窗框拽下来。
这一计划也以失败告终,任凭濮顾危如何拉拽,额角青筋暴起,手心被绳子磨得血肉淋漓,那该死的铁窗也只发出几声刺耳的吱嘎声,动也不动。
气喘吁吁的濮顾危将绳索撇到一边,手心疼得像是被火灼烧过。看来把整个窗户拉下来是不太可能,那么可以试试把单一一根栏杆弄弯,搞出一个足够大的缝隙让他钻出去?
他是个说干就干的性格,想到这里又提起精神。这一次濮顾危留了个心眼,将绳子密密匝匝捆在锈迹最多的那根栏杆上后,从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裹住手,这样不仅仅更适合抓握,也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这一次的效果相当好。那根锈迹斑斑的栏杆在濮顾危全力的拉拽下开始微微弯曲变形,一边的缝隙变得更大了;原先只能探出一只手臂,现在肩膀也能勉强容纳。
濮顾危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拉开这根栏杆非常费力,他将绳子缠绕在自己的腰背上,像是一头耕牛般闷着头往前拽,那些该死的绳索紧紧勒住他身上的肉与内脏,几乎让他不能呼吸,短短数十秒就把脸憋得通红。
不过这一切都值得。濮顾危比了一下缝隙的宽度,还不够自己的脑袋钻出去;脑袋钻不出去,身体也就过不去,看来还得再来一次。
又折腾了几分钟后,那根该死的栏杆终于弯曲到了一个合适的弧度,中间拉开一个椭圆形的口子。濮顾危把头探出去试了试,完全可以通过。他长出一口气,幸亏自己不是个胖子,不然的话就算把这扇窗砸烂也出不去。
仗着自己体型苗条灵活,濮顾危轻而易举地爬到窗口处,身子一伸一缩便来到了墙外,他的右手犹自抓着铁栏杆不放,因为脚下空荡荡的没有着力点。
——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这间牢房在二楼!
濮顾危倒并不害怕从这五六米高的地方落下去,以前当雇佣兵的时候从将近十七八米的崖边跌落也就是断了条腿,找了两根树枝固定后继续返回大部队。
他是怕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引来守卫。毕竟现在斧头不在手里,好汉架不住人多。
好在罗石大牢的石墙上总有几处凹凸不平的地方。踩着这些凸出和凹陷处一点点溜下去也不是太难。
这没什么难度。濮顾危的身手足够灵敏,他在石墙上快速移动,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脚就已经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橘红色的火光在黑夜中摇曳,濮顾危举目四望,心中稍安。现在正是深夜时分,今晚又恰好没有月光,黑暗会给他披上一层隐身衣,帮助他逃离罗石大牢。
出于谨慎,濮顾危俯下身,耳朵贴着地面,没听到什么响动。巡夜的卫士还未到来,真是绝好的机会。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顺利摸到了罗石大牢的侧门,两个伤兵拄着手里的长矛,脑袋起起伏伏像是鸡啄米,他们的眼睛半闭,眼皮子沉沉地遮住瞳孔。
濮顾危从地上捡了两块鹅卵石,扬手一掷,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准确地砸在了左边士兵的后脑上。那伤兵闷哼一声,身子再也站立不住,一头栽倒下去。右边的伤兵猛地惊醒,刚将眼睛睁大,脑后却又传来一阵剧痛,他张着嘴倒了下去,两个倒霉蛋叠罗汉般堆在了一块。
确定没有其他的看守后,濮顾危从暗地里走出,在两个伤兵身上摸出一把短剑,他想了想,又把其中一个伤兵的甲胄扒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算你们俩运气好。”濮顾危踹了他们一脚,他扔出去的鹅卵石只是将两个军士打晕。倒不是濮顾危慈悲为怀,而是怕弄死了人引起注意,到时举城大搜,他就是肋下生出双翅也跑不掉。
接下来应该去找柳舒,不过濮顾危决定先改变一下计划。还有一个人他也得见上一见。
柳磐左手拿着杏阳守卫军的花名册,右手抓着一根笔,不时在名册上涂抹两下,勾去几个名字。没几分钟,一页名单就被画得黑漆漆的,数十个名字中只有一两个没遭到墨笔的荼毒。
“尽是些酒囊饭袋。”这是柳磐进入杏阳城后对本土守卫军的评价。
现在他改观了。
“他妈的这算个屁的酒囊饭袋……酒囊饭袋还能装东西,这些玩意除了吃喝拉撒还会干啥?”柳磐不住地念叨,越想越心烦,索性将花名册放到一旁,兀自走到营帐外呼吸点新鲜空气。
有人从他面前走过,那人体形瘦小,身上却披着过于宽大的甲胄,像是一只穿了不合身衣服的猴子。
柳磐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他的手立刻握上了腰侧的缳首刀。
“你站住。”他冲着那个人喊,“你哪个队的?”
那瘦小的军士仰起头,同时探出了右臂,一道寒光乍起,劈向柳磐的肩头。
金属交击,几点火星迸射而出,在夜色中显得尤为醒目。
缳首刀格住了短剑的剑锷,刃口彼此咬合。柳磐的左臂有些发麻,两把兵刃相撞的那一刻,巨大的力量顺着缳首刀传到了他的身上,震得他虎口发疼。
谁能把短剑用出巨斧般的力量?柳磐为对手的怪力感到诧异,那瘦小的身体里居然蕴着惊人的爆发力。
“虽然是靠取巧拿下杏阳城,但确实有几分实力。”那人冷冷地望了柳磐一眼,忽然间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柳磐连着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稳住身形,这病痨鬼一样的家伙力气大得骇人,若不是自己贴肉穿着一套软甲,怕是骨头都要被踹断两根。
另一个身影挡在了柳磐面前,魁梧高大如魔神。紫棘反握着那把巨大的黑刀,一言不发。
“濮顾危校尉,你现在应该在罗石大牢里。”紫棘点破了刺客的身份。
“你认得我?”
“黑棘提到过,说你很难对付。”紫棘不动声色,“不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刺客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我打不过你,这是实话,但我要拼命的话,你未必护得住他。”
“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杀掉柳磐,你砍的是肩膀,而不是脑袋,你想挟持他。”紫棘的语气非常平静,“你想找到柳舒,是么?”
“他还活着吗?”
“活得好好的,就是干农活手脚不太利索。”柳磐慢慢地站起来,“早说你要找主子不就完了?非得乔装打扮过来踹我一脚?好玩么?”
濮顾危依旧保持着警惕,他平端着短剑,没有动。
“你用不着紧张。”柳磐懒懒地说,“我没必要欺骗你。你也不值得我骗。”
“带我去见他。”濮顾危将抬起的手放下,“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的话。”
柳磐很无所谓地转过身,“我带你去见他,也好教你死了这条心。”
三人朝着城郊走去,不多时便到了河畔的农庄。此时已是深更半夜,农舍中没有灯火,黑漆漆一片。
紫棘伸出手,敲响了木门。
片刻后,一个有些憔悴的中年人打开门扉,他的手里提着个灯笼,神色不悦。昏暗的灯光照亮了柳磐的脸,那中年人脸上的不悦立刻变成了惊惧。
“都睡了?”柳磐扫了他一眼,“高泉和,有人来拜访,麻烦你把我二哥喊起来吧。”
高泉和木然地点点头,看到柳磐的身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看,却是濮顾危。
他心头一阵凛然,这主不是被关押了么?为什么会和柳磐在一起?
惊讶归惊讶,柳磐亲自上门可不是小事。高泉和打着灯笼,带这三位不速之客进入农庄。
“公子,您的五弟……柳磐大人前来拜访。”高泉和推开了柳舒的房门。
柳舒居然还醒着,他低着头在读一本旧书,听到高泉和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
濮顾危激动得说不出话,柳舒真的没有死,虽然看起来像是被软禁了,但并没有受什么委屈。
紫棘有些不满地努了努嘴,“养着自己的敌人干嘛,鹰主当杀伐果断,斩草除根才对。”
“他的人还活着,他的心已经死了。”柳磐靠着门,风轻云淡地说,“你看他的眼里,已经没了昔日的神采,像是一潭死水。昔日那个年轻充满野心的柳二公子已经在破城的那一天死得干干净净,现在剩下来的只是一个农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