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帮了邻居的忙。
当时,邻居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是两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三人从街边转过来,走到大楼门口,大一点的男孩不愿意进去,突然挥舞着胖手跑开了,嘴里喊,“一只狗。”他用兴奋的颤音喊,就在家门口扔下妈妈和弟弟,去追一条沿着灌木丛跑过去的狗。孩子和狗跑去的地方,是那种在世界各国很多皇室建筑的前面都能看到的小花园,里面有修剪成立方体的植物,布置成迷宫,不过它的尺寸是迷你的。“停!”邻居太太对逃走的儿子下命令,同时富有经验地摁住另一个儿子的脖子,否则他也想去追狗,他是大孩子的跟屁虫。
她正好在那里,帮助看护了较小的孩子,以便邻居太太敏捷地跑去捉拿较大的小孩。后来四个人一起上楼,大楼内部装饰古典,走在那道螺旋形状的楼梯上,像在很大的鹦鹉螺的螺壳里打转。孩子们走在前面。大孩子接连不断地向小孩子描述那条狗,为狗编出奇幻故事,小孩子需把脚抬得很高才能登上一级楼梯,走得气喘吁吁然而投入地听哥哥说瞎话。
另一组交谈在两个成人间进行。主要是邻居太太讲话——谢谢她帮忙,提起一些家庭琐事,抱怨小孩子顽皮,虽然也是人却不怎么好理解,下一秒的行动和上一秒脱节。不管邻居太太说什么,她只是发出支支吾吾的,或者是空空洞洞的回应,比如“哦,是吗”这种。一起在鹦鹉螺里转了几圈,她先到达了自己住的楼层,停了下来。邻居太太再次及时地把手摁在小儿子脖颈后面,驱使他继续往上爬,因为他又一次流露出想跟别人去玩的意思,他真是一个随和的小孩。
第二天早上,她一打开门,有三颗饱满的水果挂在门外。水果袋子里附着一张卡片,孩子们在上面写写画画,表达了感谢。两户人家就此算作朋友了。
她中年单身,邻居夫妇加小孩共四人。双方的规模是不对等的。当邻居太太以后又碰到她,每次闲聊起来,交谈也是不对等的。邻居太太一开口就如一台塞满的大冰箱忽然面朝人敞开,生活内容与生活气息向她扑面而来,所以她倾听时不烦。而在她这方面,由于她的眼神善于跟随说话的人温和移动,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也时常果真笑出声音,再加上做一点简略的回答,所以显得没有缺席谈话,于是过了很久邻居太太都没发现,其实她从没有真正说过些什么。
她不多说话,一方面是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一方面她怕被认出来。
她是一部长寿的动画连续剧的配音演员。好几代人是它的观众。邻居夫妇自己从小就看它,他们各自的父母从小也看它,连他们各自已经去世的外祖父母也是看着它长大的,而且往上还能追溯。现在,轮到他家的两个小孩接着看。迄今它已经播出超过两万集了。
动画片主要描写一个小羊家庭,剧名就叫《小羊之家》。小羊家庭里的父亲是岩羊,头顶一对雄伟的弯角,它那可以胜任在悬崖峭壁上自由跑跳的身体极其健美;母亲是绵羊,身体软绵绵的,身覆丰盛的白色卷毛,没有角,一对形状秀美的粉红色大耳朵斜着向两边天空张开,每当情绪波动时耳朵轻轻颤抖。同科不同属的两羊,理论上不能结婚,不过由于这是动画片,逻辑经不起推敲也没关系。两羊的性格同外形正相反,父亲性情闲散,喜欢说自以为幽默的话,做事上面却是窝囊废。母亲在每一集里都对丈夫施以知情者的精准嘲讽,在丈夫有所行动之前就预言它将犯错,而且全都不折不扣地说中了。为了弥补丈夫动手能力的不足,它总是交替捋起自己两条前腿上的羊毛,那像一副袖子,亲自去解决问题。羊父羊母永恒地年轻着,育有一大群孩子,是各种品种的小羊。从毛毛羊到光秃秃的羊,从大角羊到无角羊;有白的有黑的;有的一看是小羊,有的则不像,像小狗或小狮子。有时一集里仅有三两只小羊,有时却是浩浩荡荡一大片,出现几只视这集需要多少个角色而定。总之小羊成谜,也不合逻辑,但动画片经不起推敲就真的没事。
小羊家庭演绎了一些拟人的生活片段。最早一任创作者怀有强烈的针对儿童搞笑的意愿,造成风格低幼,后来的历任创作者们又有不同想法,主导权落在谁手中,谁就赋予它自己喜欢的风格。有一段时间它含义晦涩,看了摸不着头脑;后一段时间,呈现一种无聊的欣快感,看完心态消极;又有一段时间,羊变得粗俗和歇斯底里,看了直叫人皱眉。总的来说,艺术价值不高,它从来不是任何时候最好的动画片。它的价值体现在播放时间长,像一列穿过山谷的列车,无论经济起落、潮流变幻,它以每周播出二至四集的速度,坚定而笔直地穿过时代,贯穿了好几代人的生活。
它并且做成一件很难的事:至今,羊和它们的朋友们,每一个声音都和两万集前一样!《小羊之家》的核心魅力正在这点上,声音保证了它的连贯性,使它不管受哪个导演统率,绘画风格和意识形态都伺机摇摆,可观众张开耳朵一听,就还认定它是同一部动画片,是自己二三十年前或是五六十年前看过的同一部,可以比较的话,甚至也是现在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上一代人观看的同一部。
她是经过严格选拔、做过声带调整手术和接受了发音训练的《小羊之家》成员,是羊母的第九任配音演员。
在懂得保护身份之前,她还十分年轻,关于人生有很多话想讲,曾经有一些时候她说得太尽兴,一边用轻柔的嗓音低回诉说,一边有起伏地呵呵笑,人们听出来了,吃惊地用手指着她,接下去就叫她表演那只羊,叫她表演最出名的嘲笑丈夫的片段,表演后,又说“再来,再来”,没完没了地起哄叫她说这句说那句,还要模仿羊捋袖子的动作,又问她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现在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了。
《小羊之家》的配音演员每周有两天要碰面,地点在配音工作室,它位于一家很大的影视公司里面,是主楼以外的零星小楼中的一栋,偏离了公司里的主干道,周围有大树和小的停车场。每周到了那两天,动画片的声音部门和配音演员先来围读最新几集的脚本,一起看看要配的片子,之后就在楼上的配音间里工作。他们也为小羊动画片的周边节目做配音,比如说,动画的宣传片、由动画人物出演的小零食广告、由动画人物出演的公益性质的节目等等。此外,配音演员还负责代替角色回复观众来信,他们回信的地方一般也在这里。
配音演员聚集起来,房间里就是羊圈的感觉,外人走进来,将体会到一种听觉和视觉的混乱,仿佛此刻是剧中的羊反过来在给这些人配音。这一天开好会,声音指导和音效师走开了,光剩配音演员们在闲谈,有五六个人,其余人今天不来,因为没有他们的戏。
“脚本创作人好像把狗给写死了。”说话的是羊父的配音演员,动画片中她的丈夫。他是一个骨骼突出的大叔,头发永远蓬乱,她来时他已经在配羊父了,如今脸皮松弛,新长出的眉毛颜色偏浅而且很长,眼看要没入额角的乱发之中。他做过几次声带手术后,声音保持年轻,其余方面都衰老了。
“为什么?”包括她在内的其他人没听说这消息,有个身体敦实的女孩问道。她配的是一只小羊,具体品种是波尔山羊,她的声音年轻丰润,像一块软质奶酪。
被谈论的狗是剧中的重要配角,羊家的朋友,一个从动画片开播就存在的元老角色,而不是为了应付不断延长的剧情随便加入又可以随便拿走的那种边缘性配角。这只牧羊犬患有领袖综合征,即一种自以为是群体中的带头大哥从而想要支配别人的幼稚病,它看起来对于剧名叫《小羊之家》毫不知情,一心当自己是剧中主角,出入羊的地盘趾高气扬,大剌剌瘫在最好的座位上,一不开心就龇出利齿,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呼呼声,再进一步就会跳起来把对方扑倒,然后抱着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但其实手脚当心,从不伤害任何羊。每当狗咳嗽一声,企图唤起别人的注意,然后以低沉的声线开始发表对事物的看法时,殊不知音效师就把它的音量调到若有若无,切进羊的声音盖住它,让观众听到羊的台词,而看到搞不清状况的狗依旧在画面角落自说自话。蠢蠢的狗,得到了观众的欢心。一提起来,就发现它的配音演员确实若干个星期都没来开会了。
“真的,狗好多集没有戏了。”她也纳闷,算下来连续四周没见到狗的配音演员。当她眉毛一动,耳朵也跟着动,这点和她配的羊母相似,这些配音演员身上多多少少带着角色的特征。她说,“怪不得我们最近要配更多台词,没有狗,声音的空白多了许多。那么,谁记得狗最后一次出现干了什么?难道那是一个伏笔吗?”
他们集体回忆了。没有啊,狗没干什么,一如既往地笨拙地卖弄权威欲,却老是被人无视,想不起来有可以被称为“消失的伏笔”的事件。
“说不定他下周就来了。”羊家的另一个朋友,一匹马说。马说话时仿佛始终在嚼草料。
但羊父认为这么久不见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知道脚本创作人可以痛下的几种杀手锏,在配音岁月中他亲眼见过好几次,他们用这些招式剔除多余角色,“他们有一天会突然告诉观众,‘狗曾经有一个梦想。’尽管以前他们一次也没有对大家交代过,但现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狗抛下我们去远方逐梦了,编出几句对白让我们把这点信息讲出来很容易。然后狗就再也不需要正面出现,也就不需要它的配音演员了。一开始我们会思念它,因为我们是好羊嘛,有感情,创作人画几张明信片,附上狗在异乡的照片,塞在羊蹄里叫我们拿着看,聊它几句往事。后来聊到它的次数明显少了。再后来脚本里根本不必写到它,到那时,狗也就正式完成使命退出了荧幕。”
“方法还有很多。”她也贡献了一个,“他们要一个角色,比如说你——马,你跑过来焦急地对我们说,不好了不好了,狗被经过的跑车压死了。”
“我们的家在乡下,没有跑车。”羊父说。
“狗被经过的正要去收麦子的收割机轧死了。”她说,“驾驶室里的人没看到它,于是收割机颠了一下后也没停下,仍旧朝着金灿灿的麦田里开去。风吹过来,麦浪翻滚到天边,它躺在路上,身上倒没什么外伤。马从远处看到了,跑来告诉我们他的死讯。”
“太惨了!”羊父、波尔山羊、马和其他角色的配音演员纷纷说。
“就这样强行终止了狗的戏。”她说。
之所以舍得用残忍的方式谈论狗,是因为她不相信狗真的会出局,反正是谈论不真实的事情,她不过稍微放大了不真实感。他们还没来得及编造第三个故事,一个助理过来叫他们。大家都站起来,把用彩色笔画出各自对白的脚本拿在手里,以不同方式清清嗓子,往楼上配音间走去。
回家时,她又看到男孩们在楼下的小花园玩,最近他们特别钟情这里。在玩的是一种追逃游戏,大孩子跑在前面,躲躲藏藏,小孩子跟在后面,灌木丛里一会儿出现某只圆屁股,一会儿又露出小脑袋,他们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由于没有看到他们母亲,她站住看看情况,不久弄明白,玩的其实不是你追我逃,他们在寻找什么,小孩子跟在哥哥身后,把他翻找过的树丛再翻一遍。突然,两人一起欢叫,灌木丛簌簌作响,他们都钻出来,见到她,向她炫耀手里的东西。“一只狗。”他们说,“我们见过它!”
大孩子举的真的是一条狗。他嘴里嗯嗯地用力,双手撑在狗腋下,狗被竖着举起来,肚皮朝向前方。小孩子全身都脏了,脸上流下混合泥土的汗水,雀跃不已。
她看看狗。狗的头部较长,耳朵半立,毛短,皮毛是黑棕两色,四腿修长,肌肉发达。就它的体格而言,显然是做了让步才让孩子可以顺利抱住,不怕伤害他的话一挣就能逃跑。狗吐出舌头,也直率地看她。天啊,她心说。
邻居太太赶来了,不是很生气但挺严肃地批评孩子们从家里偷溜出来。狗从孩子的手中一翻,四脚稳稳地落在地上,走几步靠在她脚边,人狗一起目送邻居一家走进大楼。
几分钟后,她也带着狗走那道楼梯,一圈一圈无言地走上楼。然而一进房间的门,狗就用她熟悉的声音说:“给我水。”
它从盘子里喝水,又说,“有吃的吗?”之后依次大嚼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熏肉、咖喱香肠和比萨,浑不在意食物残渣弄脏了人家的地板。吃好喝足,它缓缓踱步,参观每间屋子,面露看不大上的神情。“最近在户外睡觉,原谅我身上有点脏。”狗参观一圈踱回客厅,说着客气的话,毫不客气地跳到沙发上趴好了,把她扔在边上的美丽的小线毯叼来盖住自己的背,眼睛一眯一眯,对她多次的提问充耳不闻,准备休息了。
她拍拍它,结实的狗肉在沙发上弹动。
今天收工前,她忍不住向工作人员打听。一名工作人员虽然不想讲,但终于告诉她,不是剧组要砍掉狗的戏,是因为发不到那个人的通告,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现在暂时性地悬置狗的戏份,观望人的动静,他们一组人还要分担替狗给观众回信的任务,许多人来信问狗怎么了,真是烦死了。她回到住处,从孩子手里见到狗,任谁仔细一看,这狗的样子和动画片里完全一样,难怪孩子们很想捉住它。回想他们第一次嚷嚷“一只狗”的时候,差不多正好重合上配音演员消失的日子。并且这狗当场向她递出一种眼色,是动画狗加上配音演员本人的综合性的眼色,两种她都熟悉,像南半球和北半球重合在了一起那样,让她大吃一惊。后来,到了她家,它就以配音演员的嗓音说起了话,语气是不讲理的,冷静地笑话人的,稍微带着伤感的。而现在它趴在她沙发上想睡觉了。
“怎么回事!”她俯下身,唤醒一个小孩一般地拍打它,但是手劲有点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不去工作,跑到这里来了,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对了,谢谢。”狗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不过狗在这里她就放心了,她想,不管发生了什么,配音演员毕竟以某种方式活着,而不像自己之前随口胡编的被跑车或是收小麦的收割机轧死在路边,那样她会真正遗憾的。
夜里,她突然被叫醒。那个声音说:“醒醒,你在打鼾。”
她一惊,果然听到自己的鼾声,还不小。平时她偶尔也听到,年龄上去以后容易打鼾,听到后翻身再睡就行了。这时她清醒了,想起家里不止自己一个人。她摁亮灯。狗不知何时钻进了卧室,休息过后很精神,趴坐在地毯上,头昂着,立起了三角形的耳朵。
“这是我家。”她说。
“呵。”狗说。
“你睡够了吗?”她说,“我想睡。”
“那么关上灯,再睡吧。”狗说。
她关上灯,无奈地倒回枕头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刚要睡着,狗又在黑暗中说。
狗根本不管她,接着还往下说,“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变成这样,成了一只狗。我对着镜子说出了我的声音,镜子里面却是条牧羊犬,但我已经习惯我的声音出现在狗身上,两者挺搭配的,你同意吗?我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试试还能生活吗,主要是吃饭上厕所开抽屉这类事的做法变了,倒不觉得办不到,也不觉得特别糟。一天,该出门开会了,我没有去,因为不知道该跑着去,还是应该搭个什么车,跑着去有点远,我听见电话响了,又听见它不响了。再过一两天,我决定出门,于是这一次我跑出去了。你可能不知道作为狗跑起来的感觉,那是很实在的,你全身都在跑,你有四只脚,你的耳朵、舌头都吹在风里,连你的毛也迎风在跑。外面有很多人,我从人们脚边跑过,我从汽车轮子旁边跑过,我遇见了别的狗,尝试和它们说话,结果它们只是单纯的狗。这时我想起了你们,我想,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陆续变了,我们因为什么缘故和动画片难分难舍,也许你此刻变成了一只羊,守在你的房子里……还记得你住这里,所以来了。”
她记起来了,曾经确实有一次他送她回家。以前某位创作者出于个人趣味,为动画片中的它俩制造了一丝暧昧,创作人往剧情上空发射一枚神秘的照明弹,当照明弹缓缓落下时,有着长达两万集友谊的羊母和牧羊犬各从对方身上看见了某种新鲜的东西,它们好奇地研究对方,试探着做一些从没做过的事。为了配合剧情,她和他也在声音中放进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并有一次,在配音间里忽然以全新的视线看向彼此。他们随后在现实中试着约会了一次,但结果不好,工作以外,他比想象中还要乏味、不吸引人,约会刚结束,就在她家楼下,她等不了把道别做得比较完整,就急切地跑了。此后几年中,她和别人也只有寥寥几次约会,都不成功,以约会作为刻度的话,时间疏朗地过去了。
“作为狗,看到我有什么不同的印象?”此刻她问。由于了解狗的个性,她问时根本不期待使人快乐的回答,却还是想问。
“呵。”狗说,“从小花园里看见你了。你怎么说,不是那么……我想,只要躲在什么地方认真去看一个人,总会看出他其实有点可怜——空虚、孤独、穷、无聊、缺乏目标、过一天是一天、没人爱、也不爱别人……”
“就是说,我这人不行?”
“我倒没专门这么说你。我是泛泛地说,抽象地说。”
“你钻在草里看出我这人不行,那天以后呢,你怎么生活呢?”
“那是泛泛说的。我?我在流浪,去了很多地方,狗能去哪里,我去哪里。不过,我主要住在小花园里,那里很不错,除了孩子们总是来捉我。”
“他们是两个好孩子,喜欢你才捉你。”
“他们也看我们的动画片?”
“看的。他们攒了些贴纸,小的那个经常把一个动物贴在脸上,或者手背上。当然他们也看别的动画片,不过我们的动画片也经常看,所以认识你。”
“那么,可以说我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吧。”狗说,“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意义。”
狗说的“除此之外”的部分,她认为是指他作为人的生活。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许多人都这样,也包括自己,只有一小块东西拿得出手,其余大部分没什么意义。她想,他这个人兴许就是发觉比所饰演的卡通角色还不如,再加上别的复合因素,才变成了狗。
狗不说话了,她听见湿乎乎的声音,原来它在舔爪子,可能舔爪子能帮它思考。狗舔好后说,“我经常觉得世界古怪,不止我们的工作,反倒是工作时,代替动物讲话时不觉得最怪,别的一切都有那么一点奇怪——大多数人和新闻,我们的这个世界,每一样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成了今天的自己。”狗问,“你觉得现在的我怪吗?”
“怪是怪的。”她回答。
说以上话时,狗仍然待在垫子上,她在床上。卧室里有一点光,那是狗走进来时,门打开了一个锐角,客厅里一盏夜灯照进来的。
“愿意摸摸我吗?”狗忽然说。她感到狗站起来,移动过来。床边模模糊糊地出现一团黑影,那狗来了,站在地下,把头小心地搁到床上,下巴抵在她的床垫上,发出了很轻的呼吸声。她抬手摸了摸,狗的头,它凉凉的鼻子。她再伸手到床外去,抚摸狗的脊背,一直摸到手可以伸出去的最大限度,来回抚摸了两三下。
“这样摸又不是很怪。”她改口道。
“谢谢。”狗说。
第二天早晨,狗守在门边,它身上的脏污大多蹭在了她家里,现在清洁多了,它用爪子抓抓门。“请开门。”狗说。
“为什么?可以用家里的卫生间。”但她还是开了门,“要我去遛你吗?我们先找根绳子。”
“不。”狗拒绝了,它身体的一半到了走廊上,又转回头,湿润的眼睛望着她。
狗顺着旋转楼梯跑下去了。狗没有回来。
下一周,在配音工作室大家见到了狗的配音演员。“看吧!”上周做出准确预测的马得意地说。
狗的配音演员不但乏味,而且长相丑陋,多看他几眼很容易产生不悦,尽管人们当他不在时好奇他去了哪里,见面后却顿失了解的兴致,他也只说,“出去走走,去很近的地方旅行了一回。”很快就没人过问他做了些什么。他见到她,除了看看她,未做任何特殊的表示。工作人员把脚本发到各人手里,轮到他,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摔,他给工作带来麻烦,工作人员有权表露不快。在动画脚本上,狗回归了。
马上是一个节日,这几集的气氛很好,羊父、羊母、小羊、羊家的朋友,大家的声音在配音间里响起,从配音演员那歪斜难看的脸上说出了狗有趣的台词。她顾着自己的角色之余猜想,他回来,一方面因为他喜欢工作,另一方面因为他没有别的去处。她现在听到的,既是他的声音,却也不能算是他的声音,归根到底这属于一个文化项目的声音,到他们这些人不能胜任角色后,又将有别人接替他们。他和她现在不能干什么,现在没有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干,那些事情究竟在哪里呢,就先以狗以羊的身份代为诉说虚构的欢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