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画凌乱,横竖扭曲,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街头算命的老道画的符。
与上半部分写好的功课一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她方才的猜测成了真……丁铃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地暖仍然烧得很热,但她心底却止不住一阵一阵地泛着凉意。本来她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现在,连笔杆子也拿不起来了。
之前她敢承担,因为她自信她可以学,有孟哥、有先生,她迟早可以继承父亲留下的事业。
昌永商号会接受一个注定一无是处的小东家吗?
不会吧……就算会,她又凭什么接掌它呢?以她现在的本事,别说将商号发扬光大,单单守成都很难做到。
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丁铃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越急越乱,她扶着写字桌的边想要站起来,却不慎打翻了桌角的墨水瓶。
殷红的墨水兜头浇了她一身。
外面孟子义正犹豫着要不要看看她,只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他只觉得可能丁铃一个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推门而进。
房间里没有开灯,小姑娘坐在地上,被床挡住了大半个身子,昏暗之中只能看到满目的红色,依稀是哭了。孟子义当下便心头一颤,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墨水还在汨汨地往外流,小姑娘穿着昨日的那一身廉价男装,藏在帽子里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半边身子都已经染上了墨。
还好,不是血。
孟子义松了一口气,动作轻柔地把呜咽着的小姑娘抱了起来。她比半年前更轻了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骨骼的轮廓。
“不哭不哭了,哥哥在呢。”
泪眼朦胧中,丁铃只觉得有了主心骨,抽抽噎噎地道:“哥哥……哥哥……我的手坏了,我不能写字了……”
这话没头没尾,孟子义拿不准出了什么事,很显然现在也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他只得先轻轻拍着她的背,免得她哭得厥过去。
市政厅还有一个会议要他去开,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想着上来看丁铃一眼就出门。现在可好,笔挺的军装再次糊上了眼泪鼻涕,被小丫头抓得皱皱巴巴的,还有墨水印子,也不知还洗不洗得掉。
楼下二太太等人闻声而来。丁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隐约捕捉到“手坏了”“不能写字了”之类的字眼。
孟子义赶紧让混在其中的周正平先去市政厅帮他顶一阵儿,反正他要说的流程内容什么的都是周正平整理的,认真论起来他肯定比自己清楚。
赵嘉桥的脸色忽而严峻起来,大步走到丁铃的写字桌前。看着那本作业簿上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心里的骇然怎么也掩不住。
不明原因的头痛、完全的气质改变,还有特发性震颤……就丁铃目前表现出来的症状来看,和“双相”真的太像了……
这种病极其罕见,他只在一部极其冷僻的专业书上看过寥寥几个病例,而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写在篇末的一句话:
该病无一例治愈,控制得当可缓解病情,后期会向多重人格转化,且比一般多重人格病人更具攻击性。
也就是说,有很大概率会分裂出一个甚至几个反社会倾向的疯子人格。
一回来就遇到这么棘手的病人,赵嘉桥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
换做别的病人,他大可以不接收或者单纯地当做研究,可偏偏病人是未来的小姨子,若说治吧,他是真的没多大把握能治得好;若说不治,医心医德先不说,煮熟的鸭子……呸,到手的媳妇儿肯定饶不了他。
一屋子的人都围着丁铃团团转,只有孟子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去外面说话。
“嘉桥,你与我说实话。铃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出什么了?”
孟云生与丁仲祥有旧,孟二太太和丁夫人又是手帕交,两家以前时时往来,孟子欢对丁铃这个小妹妹原本就喜欢得很。后来丁家生了那样大的变故,只剩下丁铃一个,让她在这喜欢之中又添了几分怜惜。
赵嘉桥勉力想要挂出一个笑容:“我觉得可能是‘双相’。”
孟子欢也是学医的,但偏重外科,对心理学涉猎不深。不过当初他看到这种病例时觉得很是特殊,特意指给她看过,两人还探讨过一阵儿,她不可能不记得。
所谓“双相”,初期症状并不严重,只是头痛恶心、食欲不佳,之后便是特发性震颤(俗称手抖)和其他的生理性不适,无法正常生活,在此期间第二人格逐渐觉醒,病人的行为模式会十分反常。如果不及时控制的话,第二人格出现的频率会越来越高,逐步压制甚至杀死第一人格。
此时,病人生理上的不正常(比如头疼、手抖等)会好转乃至完全康复,但是生理问题完全正常的时候,也就是第二人格完全取代原本人格的时候。
孟子欢身子晃了一晃,就想往下倒,好在赵嘉桥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她。
“不用,我还没有这么娇弱,”她抓着赵嘉桥的手臂,语气中都带了一丝祈求,“那这还能治吗?”
“先试试吧,”赵嘉桥也不确定,“你也不要太心急,我只觉得‘可能’,还没确定不是?”
孟子欢沉默地点点头,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可她心里清楚,赵嘉桥虽说在忻州市立医院拿的也是外科医生的工资,可是他主修的却是心理学,在心理疾病领域也算是年轻有为。
在这方面,误诊的概率几近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