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月,虽然诸事繁杂、艰辛劳苦,但总归还算顺利,要办的事一件一件几乎都办成了。
武则天对于少扬的做法,虽震惊恼怒,却也无可指责,毕竟少扬既未投敌叛国,又不费一兵一卒地平息了战事。不过敏感多疑的他,还是命吏部解除了少扬的官职,又命史官抹去史书上所有关于他的记载。万幸的是,她并没有给少扬安任何罪名,也没有迁怒于其他人。
娈儿对于和离一事,一开始自是坚决不答应。但当我说出我的计划,指出只有她恢复单身,才更有利于我们为少扬报仇时,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骨笃禄回到突厥后一病不起,药石无灵。他的两个胞弟见机不可失,便使出浑身解数逼骨笃禄退位。骨笃禄表示他同意退位,至于传位给哪一个,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两个胞弟随即兵戎相见,斗得你死我活。而“重病”的骨笃禄趁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他的两个胞弟,并将两方的势力均收归旗下。骨笃禄这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用得十分漂亮。
唯一遗憾的是对薛、索二人的调查,始终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想来他们是筹谋已久,毁灭了所有的证据。而武则天不知是选择了相信他们,还是另有谋划,对二人的宠信反而愈隆,连督建明堂这样的大事,都打算交由薛怀清负责。与此同时,索元礼、来俊臣、周兴等酷吏深受重用,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我把每一天都过得极其忙碌充实,以期每日回到房中时可以倒头就睡。但事实是,入睡对我来说变得愈来愈困难。
每当夜深人静、形影相吊之时,本该休息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少扬已经不在了,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思念只会自己苦了自己。但大脑却从来不听使唤,生生将自己变成一部放映机,不厌其烦地播放关于少扬的所有画面。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琴心剑胆,他对我的拳拳之心,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还有他伤口的血汩汩地流到我的手上,流到地上,汇成河流,涨成洪水,一如当年泛滥的灵犀渠一般,冲垮我所有的防线,摧心剖肝……
更悲哀的是,在人前我还得装得一如既往,因为少扬不过是个被解官除名之人,不足一提;况且他于我而言,非亲非夫,我连为他守丧的资格都没有,怎一个凄字了得。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一日早朝,武则天正式宣布,于当年冬至在乾元殿祭天,次日即拆毁乾元殿,于其原址建造明堂,任命薛怀清为督作。
要知道,武则天几天前才流露了要修建明堂的打算,这么快就定好了日子和方案。且这么大的事,她并未拿出来与朝臣们商议,而只是私下与北门学士议定了所有细节,便直接对外公布。其行事之雷厉,令人咋舌。
冬至祭天是国礼,规格极高,所有王公大臣,包括被幽禁在贞观殿的傀儡皇帝李旦,都将出席祭天礼。武三思如今升任礼部尚书,祭天之事自然由他负责。武则天另遣亲信薛怀清和“上官婉”协理此事。
原本我的计划,是让娈儿继续接近薛怀清,探得更多的情报后,再伺机而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娈儿恢复单身,又正值需要安慰和陪伴之期,薛怀清正好趁虚而入,二人的关系倒确实有些进展。
只可惜不知为何,这数月来娈儿并未打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令我们的计划一度停滞不前。这次二人奉旨办公,希望娈儿能有新的发现。
祭天仪式流程繁多、礼制严格,需要协调之事不胜枚举。故而这段时间娈儿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我们都宿在飞香殿中,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冬至前一日的深夜,入睡的我在恍惚中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我迷迷糊糊地起身查看,却是娈儿在门外。
我忙打开门,打着哈欠问:“出什么事了吗?”
娈儿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继而迅速地关门入内,神色紧张地低声道:“本来按照我的品级,是与众大臣一起跪守在乾元殿外的。但是今日太后临时决定,让我随同她进殿祭祀。当时我就发觉薛怀清的脸色有微不可察的变化,便留了个心眼。方才他说是去如厕,却没有朝更衣室的方向走,我便悄悄跟了上去。我竟听到他偷偷吩咐宫人,在我的早膳中下药!”
“在你的早膳里下药?”我疑惑地说:“这、这说不通啊,他害谁也不会害你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他若是要害我,也不必等到今日,这才愈发可怕。”娈儿呼吸急促,紧张地说:“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除非,除非他只是不想让你进殿祭祀。”我蹙眉思索道:“也就是说……乾元殿里可能有危险?”
想到这一层,我和娈儿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心跳加速。
“难、难道他要害的……”娈儿面色惨白,颤声道:“是、是乾元殿里的人?”
“进乾元殿的,除了太后之外,还有当今圣上、太平公主、其他皇室宗亲,以及三品以上的重臣,几乎囊括了我朝所有的重要人物。”我试着从薛延陀人的角度分析道:“他们挑起唐、突两国战事的阴谋没有得逞,如今薛怀清奉旨拆毁乾元殿、协理祭天事宜,他有得是机会在殿内做手脚。乾元殿若是在祭天时发生意外,那整个大唐王朝便会陷入瘫痪……”
这太疯狂了,我都不敢再往下深想。
“这、这太可怕了!”娈儿惊惶失措地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如今宫门早已落锁,若是待明日再与史大人商量,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别着急,先坐下来喝口水。”我一面倒水,一面强自镇定地说:“虽然只剩下一晚上时间,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得好。咱们冷静下来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沉思片刻,道:“无论如何,明日一早你是不能出门了,以免他们起疑。”
“我不出门可以,但、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啊,乾元殿那边怎么办?”娈儿六神无主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道:“事到如今,不得不禀报太后了。”
明日,注定会是艰难的一天。
中国自古有“敬天法祖”的习俗,祭天仪式是正是一种人与天的交流形式。历代王朝都宣称君权天授,那么作为“受命于天”的天子,就理应主持这个祭天仪式,代表万民对上天滋润哺育万物表达感恩之情,并祈求上天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冬至当日,乾元殿前天灯盏盏、旌旗猎猎、鼓乐齐鸣。满朝文武井然有序地两边排开,恭迎圣驾。
武则天率皇室宗亲及三品以上朝臣进入乾元殿,其余朝臣均跪守在殿外。
祭天仪式主要有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等流程,需要对空而祭,因此通常是在圜丘进行的。此次为了在殿内祭祀,特意拆毁了乾元殿的顶端,又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祭坛。
我作为太后的随侍,跟随武则天一道,登至乾元殿顶层后,来到了临时搭建的祭坛前。
祭坛高出屋顶,须要登梯到达。
武则天在锦梯前停了下来,武三思传令道:“燔柴迎帝神”。
祭坛上的执事得令后,立刻将准备好的刳净牛犊置于燔柴炉上,并点燃柴炉,以通达天神。
接下来,应该由武则天率众人登上祭坛完成迎神礼,但她刚准备登梯,便抚着头踉跄了一下。
我忙扶住她,急问:“太后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武则天以手支额,凑过头对我耳语了几句。
我听罢,转身高声对众人说道:“太后凤体欠安,命白马寺主持薛怀清代为登祭坛行祭礼。”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旋即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纷纷求武则天收回成命。
武则天背对着众人没有动弹,咱们这位太后的脾气大臣们不是不知道,岂是任何人能左右的。
薛怀清站在队伍的末端,怔怔地望着武则天的背影,面色阴晴不定。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重复道:“太后命白马寺主持薛怀清代为登坛行礼,请薛师上前!”
薛怀清终于迈出了脚步,一步步走向锦梯。
此时,乾元殿内悄无声息,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薛怀清。他每走一步,都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头,我不禁紧张得屏气敛息、毛发尽竖。
就在经过武则天身侧的电光石火间,薛怀清骤然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剑,正不偏不倚地对准武则天的胸口!
与此同时,几十名侍立两侧的“祭祀执事”瞬间从腰间抽出软剑,疾速将我们围了起来。
显然,薛怀清意识到我们识破了他的阴谋,不打算再隐藏了。他看了一眼对准着武则天的剑,阴恻恻地说:“今日这祭坛,你们想上得上,不想上也得上,可由不得你们!”
看来,我们推测得没错,祭坛果然有问题,绝对不能上祭坛!
我按照事先的约定发出暗号,躲在隐蔽处的几十名暗卫迅速现身,亮出兵器一一对准了薛怀清的人。
薛怀清见势不妙,猛然推开我,一把拉过武则天,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大声喊道:“谁敢妄动,统统退后!”
众人见状,纷纷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薛怀清就这样挟持着武则天,退到了乾元殿外。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见状,齐刷刷拔剑出鞘。无奈武则天被挟持,他们也只能同群臣一般,瞎瞪眼、干着急。
僵持间,乾元殿内隐约传来异响,没多久,高高耸立的祭坛轰然坍塌。
原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借燔柴迎神时烟熏火燎的东风,烧断祭坛的支架,让祭坛上的人真正“祭天”。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之际,则天门外沸反盈天,旋即涌入一群披坚执锐的武装分子,将殿外的群臣和御前侍卫团团包围。
这群人由索元礼带领,约莫近千人。他们虽然带着头盔,但看得出不少人并未蓄发,应该就是薛怀清豢养在白马寺的假和尚。
此时,薛怀清紧了紧架在武则天脖子上的利剑,面带得色地说:“看到了吧,不登祭坛,你们也照样是个死!”
“薛师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莫说太后对你恩宠有嘉,即便有什么仇怨,总也得先说个明白吧?”我替武则天开口道。
“哼!”薛怀清不屑一顾地说:“谁稀罕她的恩宠!死到临头,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乃薛延陀多弥可汗之孙,当年你们唐人灭我家国,杀我族人。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即便如此,当年灭薛延陀的又不是太后和我等,你杀了我们除了解气之外,还有什么意义?”我追问道。
“哈哈哈,当然有意义!”薛怀清仰天大笑道:“待我杀了这老妖婆和那废物皇帝,再扶植一个听话的小皇帝上位,我薛延陀想要复国岂不是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让薛延陀在我手中再创辉煌!”
我点头笑道:“算盘倒是打得很响,只可惜,你找错人了,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你所挟之人?”
这个时候,娈儿揭下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没错,进殿祭祀的武则天是娈儿假扮的,所有人都惊愕万分。
趁他们不注意,我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支烟弹,迅速朝天空放了上去。
薛怀清又惊又恼地弃了剑,抓着娈儿的肩头质问道:“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在飞香殿吗?那、那老妖婆呢,她人呢?”
“哀家在此!”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齐齐朝则天门望去。
一顶豪华步辇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端坐其间的正是当朝太后武则天。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全副武装、锐气逼人的军队。
武则天一声令下,军队立刻训练有素地摆出阵型,里层为弓弩手,中间为盾牌手,外层为长矛手,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薛怀清的爪牙围了个水泄不通。
薛怀清横眉怒目,拾起剑对他的人喊道:“薛延陀的勇士们,唐人刁猾,虽然今日我们中了他们的奸计,但是临死前能多杀几个唐人,也算是为先人报仇了!杀啊!”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薛怀清旋即转身,恶狠狠地说道:“算计我是吧?我薛?沙摩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他话音未落,已挥剑朝李旦刺去。
畏死原是人的天性,但我今日本就报着必死的决心,且我与李旦近在咫尺,便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前面。
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坦然迎接死亡的到来。
坚硬冰冷的剑锋转瞬即至,堪堪刺入我的肩头。我忍着锥心之痛,转过身对李旦喊道:“圣上快跑!”
那边厢,李旦慌不择路地朝“祭祀执事”跑去,几名暗卫和御前侍卫纷纷上前护驾。
这边厢,我恍惚感觉到有利器破空而至,旋即一团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
待我回过身,薛怀清的胸口已然中箭,只见他步步后退,一黑衣人正持剑朝他逼近,二人旋即短兵相接。
黑衣人的武艺看起来更胜一筹,薛怀清又受了伤,很快黑衣人击落了薛怀清手中的剑,并将自己的剑架在了薛怀清的脖子上。
那边厢,“祭祀执事”和侍卫们正打得不可开交,接连多支箭矢不知从何而来,均疾速射向李旦。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侍卫飞身而起,用手中的剑和自己的身体挡去了所有的箭矢。
待我看清此人的面容,不禁失声大喊:“孝义!”
我忽觉喉头一阵腥热,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即天旋地转,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孝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中数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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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我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被转移、被救治、被呼唤,我也清楚这一剑不足以致命,然而我并没有活的意愿。
少扬不在了,孝义又凶多吉少,我心如死灰,只求一死。所以任凭他们如何医我、如何唤我,我都固执地不肯醒来。
直到我恍惚间听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婉儿,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为何你还是不肯与我相见?”
是少扬?是少扬!
这是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歌,而“环取无穷玉取坚”的约定是我在他亡故之后说的。难道……我已经死了,我和他已经在天上重逢了?
我惊喜万分,挣扎着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目如朗星、面如冠玉,正蹙眉殷切地望着我。
这个人不是少扬,还会是谁呢?
我欣喜若狂地一跃而起,却被左侧肩头撕裂般的疼痛拉回了现实。
我能感受到伤痛,是不是说明我还没死?我环顾四周,这、这不就是我在飞香殿的住处嘛!
如果我没有死,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我应该是烧糊涂了吧,我心想。
再仔细看,此人一身玄色劲装,想来就是方才那位及时出现的黑衣人。
我按着伤口咳了一声,谨慎地说:“感谢少侠英勇相救,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黑衣人愣了愣,继而深深看着我,焦灼地说:“婉儿,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我是少扬啊,你的未婚夫陈少扬啊!”
他这模样、这声线确实与少扬一般无二,可是,少扬已经不在了,况且他的死讯我不是听别人传的,而是亲眼所见啊!一定是我思念成疾,导致幻视幻听了吧。
更令我疑惑的是,他方才分明管我叫婉儿,而这件事除了我和娈儿,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即便他真的是少扬,也不可能知道我就是婉儿啊!
见我没有反应,他又自言自语道:“糟了,该不会是伤到脑子,失忆了吧?不应该啊,头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啊……”
我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说:“我的脑子现在确实不大好使,可少侠的视力总没问题吧?我明明是娈儿,纪如娈。”
黑衣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门,坐到床边恳切地说:“是我疏忽了,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这、这其实是我向太后献的‘引蛇出洞’之计。还记得我出征前被太后提审过吗?对于薛怀清和索元礼很有可能是薛延陀奸细一事,太后自然是将信将疑的。故而我提出,我愿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让他们自己暴露自己的身份。派我出征,是将计就计;而我诈死,则是不费一兵一卒化解这个危机最好的办法;同时又可以引蛇出洞,逼着他们另谋他计。事实证明,他们确实一步步走进了我们设下的圈套……”
听到这里,我终于有些明白了。我已不关心他后面要说的话,一面情绪失控地将拳头砸向他,一面歇斯底里地打断他道:“你这个王八蛋!你诈死便诈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多痛苦吗?你、你还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太无耻了吗?”
少扬一动不动地任由我发泄,待我停下来,他才轻柔地为我擦去眼泪,缓缓地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才是婉儿啊。自我从突厥回来后,我确实发觉你和娈儿有些不同,我也曾几次问过你,可你从来都没有说出实情啊。不过我心中始终有这个疑虑,所以在得知太后派你做都监后,便产生了试探你的想法。果然,你只有在面对我的‘尸身’时,才肯说出真心话。当然我也怕你想不开,故而留了那两封信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为了完成我的‘遗愿’而活下去的。不过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你会为圣上挡剑。若不是因为圣上比你高出不少,而薛怀清的剑对准的是圣上的胸口……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我慢慢找回些理智,但还是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一面摸索着他的胸口,一面抽泣着说:“可、可我明明亲眼看到你胸口插着剑,那剑几乎有一半刺入了你的身体,血如泉涌……还、还有,我最后见到你时,你、你确实没有血色、没有呼吸,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少扬坦然道:“那剑是特制的,遇到硬物便会往剑柄处缩。我事先在胄甲内固定了血袋,剑刺破血袋后自然会造成浑身是血的假象。至于我诈死时的模样,那都是军医们安排的,不像不足以掩人耳目啊。”
我恍然,这种骗人的把戏后世就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这招“引蛇出洞”也确实有效,但我还是满心郁结,胸口仿佛憋着一股气透不过来,仍不依不饶地闹道:“这么说,我在你榻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那你知道我是婉儿后为何不来找我?难怪、难怪我自刎时小六出现得那么及时,这么说小六也知道内情了?即便、即便你不方便亲自来找我,你也可以差小六偷偷告诉我啊!你、你一定要对我如此狠心吗?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他温柔地执起我的手,低头吻了吻,蔼然道:“一来,那些军医都是太后的人,我和小六若是有什么异动,他们自然会禀报太后;二来,我也担心你知道了之后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反而对你不利;再者说,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嘛,咱们这样也算两清了,好不好?”
嚎啕大哭。
这些日子积蓄的悲痛、悸骇、怨恨、懊悔、忧思、苦闷之情喷涌而出,化作两道一泻千里的瀑布,根本停不下来。
他忙将我揽入怀中,不住地抚慰。
我抗拒地伸出右手,顾不得会牵扯到伤口,不断捶击他的胸口。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我知道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日后我会百倍、千倍地补偿你,好不好……”
我照着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先皱了皱鼻子,接着竟笑了起来。
我气道:“你笑什么?不疼吗?”
“疼,但疼得很幸福。”他抚着我的脸颊柔情无限地说:“这说明我们都还活着,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对不对?”
我看着他瞳孔里自己的人影,迟疑地说:“可、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你确定,是要和我在一起,而不是与我互换身份的娈儿?”
他刮了记我的鼻子,嗔怪道:“傻丫头,长相不过是外在,我所敬、所爱、所欣赏的是你的性格、才华和情操。只要这些内在的东西不变,我又为何要变心?”
“那、那娈儿呢?”
“娈儿就是娈儿,无论她长什么样,都不是我所爱之人。我写了放妻书,她也接受了,我和她现在毫无瓜葛,不是吗?只是,你不会嫌弃我有过婚史吧?”
我破涕为笑,睨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忽地想到一事,刚刚明亮起来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灰,吞吞吐吐地问:“少扬,你有想过孩、孩子的事吗?有想过要、要几个孩子吗?”
他一挑剑眉,狡黠地笑了起来:“孩子?你这么快就在想孩子的事了!那我们得,抓紧了……”
原来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当初娈儿意外怀孕时,她为了将胎堕彻底,偷偷加重了药的剂量。阿九告诉我,这很有可能导致她终生不孕。而我现在的身体,是娈儿的,我……”
“这也是你一直不肯说出实情的原因吧?”少扬打断我道:“你啊你,亏得我一直认为你与众不同,是一个堪比男子的女中豪杰。你怎会如此拘泥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呢?”
“可、可万一我真的……”
“那我们俩清清静静地相伴一生,不是很好吗?”少扬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深情款款地说:“春暖花开,我们信步而游;夏日炎炎,我们策马展喉;秋风残荷,我们划船听雨;寒冬腊月,我们吟诗品酒。”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郑重其事地说:“两个人为什么要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互相欣赏、彼此爱慕吗?若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那跟鸟兽鱼虫有何分别?况且生命的可贵之处,不就是在于充满了各种未知吗!很有可能终生不孕,并不代表绝无可能。你只要记住,孩子并不是必须的,我们两个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剩下的就都交给时间,好吗?
此时此刻,除了说“好”,我还能说什么呢?幸亏我还活着,否则岂不是要和少扬天人永隔了?少扬说得没错,人生的确充满了未知,处处有惊喜。
我静静地依偎在少扬怀里,享受这久违的幸福和安宁。
我这时才想起孝义,忙问:“对了,孝义怎么样?他伤得重吗?”
“唔,他应该伤得不轻,但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太后派了多名御医救治他,我想他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少扬一面说,一面抚着我的肩道:“你呀,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安心把伤养好。孝义那边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忽又觉得哪里不妥,直起身来道:“不对啊,世人皆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今后我们要怎么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啊?但你若公开身份,娈儿那边又……”
少扬笑了笑,将我揽回怀中说:“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了,当初我与太后的约定是,我若无法证明薛、索二人是薛延陀奸细,那我便任由太后处置;我若能成功揭露他二人的阴谋,我也不求高官厚禄,只希望可以寻一处僻静的所在,与心爱之人安度余生。”
他说着,执起我的手,郑重地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只是会委屈你。你可愿放弃宫里的荣华富贵,与我做一对清贫鸳鸯,去荒野山村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有你的地方,便是天堂!只是,只不过……”
他见我支支吾吾,迫不及待地打断我道:“只、只不过什么?”
我狡黠地说:“只不过,我不会织布,这可如何是好?”
少扬捏了捏我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说:“被你吓死了,我怎舍得让你干粗活,耕地、织布都让我来,行不行?”
我迟疑地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其实是担心我的家人。”
他肃然道:“这个我也想到了,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
我眼前一亮,喜出望外地说:“真的,你有什么好办法?快说给我听听!”
他笑道:“待你伤好一些,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家人,然后我们再去觐见太后,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