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休假,我早早地叫了马车,带上两个会些武艺的内侍,回郑府看看新请的先生如何。
走进书斋时,正值课间休息,虎娃和小杰正缠着冯先生让他变戏法。他们一见是我,立刻跑到我面前乖巧地摆手道:“我们不看戏法了,不看戏法了,我们认真听课。”
我知道他们这样说,是怕我认为他们不好好学习而辞退了冯先生,说明这位先生深得他们喜爱。
我含笑问:“冯先生的戏法真这么好看吗?”
两个小屁孩点头如捣蒜,虎娃兴奋地说:“嗯嗯嗯,先生会变好多戏法呢,会变出弹弓来,变出小鸟儿来,会把有的变无,把少的变多,还会把一样东西从这儿变到那儿去!”
虎娃伸出一只小手指指他面前的地方,小杰马上很配合地跑到书斋的另一头,指了指说:“到这儿,变到这儿!”
我忽地灵光一闪,几步走到冯先生面前,客套道:“孩童顽劣,让冯先生费心了。”
他拱手道:“上官大人哪里的话,冯某承蒙大人不弃,有幸在大人府上教书,这是冯某三生修来的福分。大人的知遇之恩,冯某没齿难忘,大人今后有什么用得着冯某之处,尽管开口。”
我顺水推舟道:“区区小事,先生莫要介怀。听两个孩子的意思,先生尤擅变戏法。府中不日将有家宴,不知先生可愿小露一手?”
“当然,冯某不胜荣幸!请大人给我几日时间准备。”
“冯先生果然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上次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请问先生大名?”
“冯某贱名小宝,字意清。”
冯——小宝?
冯小宝!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这、这不是武则天的一个面首①的名字吗?
再看此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五官俊美如雕塑,还有些异域风采,若是换一身考究的衣裳,走在街上的回头率一定很高。
他的出身、年龄、样貌,与我印象中的武则天首个男宠几乎一致。然而历史上对冯小宝的评价并不好,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想跟这种人有什么交集,平白惹来一身腥。
于是我借考查两个孩子功课的由头,故意出难题考他们,然后以教书不严谨为由,辞退冯小宝。我叫来秦叔,让他算好工钱,再多发一个月的工钱作为补偿,请他另谋高就。
那冯小宝自是不肯,两个孩子也是不依不饶。
争论间,一个家仆走进来通报:“三小姐,外头有人拜访,还有一封给您的信。”
我拆开信件一看,原来是史大人邀我到汝州议事,说是派了马车来接我。史大人这个时候让我过去,定是有要事商议,汝州此去有几十里路,想要当天赶回来的话,时间很紧迫了。
我收起信件,抱了抱两个孩子,愧疚地说:“先生的事,等我回来再议。我现在有急事要出门,下次回来,一定多陪你们一会儿。”
送信的家仆又禀报道:“三小姐,马车已经候在府门口了。”
“好,替我转告夫人和姑夫人,我有急事先走了,今日不回来了。”我一面说,一面急急朝大门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就有一个矫健的身影追了上来:“大人,大人您就留下我吧,您看两位小少爷那么喜欢我,冯某一定会尽心竭力教好他们的,大人……”
我头也不回地说:“冯先生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本官现在有要事在身,此事容后再议。”
他不依不挠地在我身后说:“大人、大人请留步!您看,留不留就您一句话的事,工钱我可以先不要的,你们用着觉得好,再付我工钱也不迟……”
出于好奇,我停下来问道:“敢问先生,你很着急谋差事吗?”
他皱了皱眉,有些局促地回答:“不瞒您说,冯某举家从朔州逃难而来,在洛阳无亲无故。冯某七尺男儿,自然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此外、此外我母亲近日得了一种怪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请了几个大夫都不见效,我、我需要钱请更好的大夫……”
“原来如此,留不留,先不论。但先生孝义,我十分欣赏。”我唤来秦叔,一面走向马车,一面吩咐道:“秦叔,你派人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到冯先生家中为他母亲诊治,诊金和药金都由府里出。”
冯小宝一直在我身后道谢,我却没什么心思回应他,招呼了随行的两个内侍,匆匆上了马车,让车夫快快赶路。
坐在马车里,我默默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武则天如今临朝称制,正在朝着加冕称帝的终极目标全力进发,打压自己的儿子以及所有李唐皇族是必然的。经历了“裴炎逼宫”和“扬州叛乱”,恐怕她也很难完全信任外臣了,所以她不得不倚靠武氏子侄来实现女皇大业。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明明看出了武承嗣为了一己私欲,诬告我们谋反,对他的处分却这般轻描淡写,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重新启用他的缘故吧。武则天这是要大张旗鼓地告诉世人,天下很快会姓武,谁愿意站在她这边,她就愿意给谁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很显然,在政治利益上,武氏子侄和武则天是休戚相关的,武则天需要依靠他们为自己造势、卖力,而武氏子侄则无疑是这个世上最希望武则天称帝的人了。
武承嗣如今入阁拜相、权势大增,他想要对付史大人,或许还要多费些思量,想要对付我,相对简单多了。目前我们能做的,一方面是抓紧收集他贪赃枉法的实质证据,另一方面是要进一步取得武则天的信任,成为她需要重用之人,这样才不至于轻易被武承嗣打压。
沉思间,马车忽地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惊恐的声音:“什么人……”旋即一声破空的锐响打断了他的话,仿佛是箭矢破肉之声。
我忙掀开车帘查看,却见车夫被一支利箭射穿了喉咙,倒在了血泊中。两旁树林里冒出十多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个个手持弓箭,朝马车激射而来。
骑马护在车旁的两名内侍一面高喊:“大人,小心!”一面挡在我身前,拔剑防御。
一阵阵箭雨排空而来,金属破空之声和剑箭相击之声顿时不绝于耳。当下的形势,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两名内侍眼看支撑不了多久。手无寸铁的我,顿时紧张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突然,我的侧腰处被不知什么硬物击中,我低头去捂痛处,却听到一支利箭贴着我的耳边呼啸而过,“铮”的一声,深深地插进了马车的木板。
刚才若不是低头,那支箭必定是射进我的脑袋的!
我后怕地四处张望,还未及看清什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后方传来,旋即我的手被一股大力拉扯,身体竟随之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两支紧随而来的利箭。
这个时候,拉着我手的力量变换了方向,我的身体随之落到一匹奔驰的骏马上。变故来得太突然,待我在马背上坐稳后,才有机会回头,看看是谁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我。
一张英俊中透着几分邪魅的脸庞映入眼帘,此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我要辞退的冯小宝!
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身后传来杀手的怒喊:“有救兵,上马追!”
他却答非所问道:“会骑马吗?”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用意,但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我还是明确地回答他:“会!”
“那你来驭马!”他立刻将缰绳和马鞭交给我,然后一个利索的空翻,身体瞬间变换了方向,身后随即传来无数箭矢激射和被打落的声音。
没多久,我忽然听到“噗”的一声,随即冯小宝的后背失控地往我的背上靠了一下。我心头一紧,忙问:“你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骑你的马,再快一点儿!”听他声音洪亮,我放心了一些,收起心神专心驭马。
我心中盘算,冯小宝显然是被流矢击中了,他虽身手了得,但以一当十能支撑得了多久。旁边就是密林,虽然在林间驰马,速度快不起来,但是弓箭的准头也会小不少,对于我们应该是有利的。
于是我调整方向,驭马向密林奔去。
密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光线一下子暗淡了下来。我对身后的男人低喊道:“进树林了,你小心树枝!”
一把森冷的匕首被递到了我的手边,我马上会意,接过匕首劈砍遮挡去路的枝叶。他亦时而用长剑斩断树干,以阻滞杀手的追击。
在林中奔驰一阵,身后的追击声果然逐渐小了下去。
“干得漂亮!”身后的男人又一个翻身调整了坐姿,从我手中接过缰绳,驾着骏马朝密林的尽头驰去。
光线愈来愈亮,我们很快冲出了密林,眼前一片开阔。但很快,难题就摆在了眼前。
一条大河,奔流向东,远远地,有一艘大船驶来。
男人勒停了马,我转头将匕首还给他。目光所及,他右前胸受伤,箭已被拔走,胸前湿了一大片,猩红触目。
我心头一颤,忙说:“快下马,我帮你包扎。”
在马上疾驰了那么久,我已被震得浑身酸麻,但此时顾不得这些,我用最快的速度从衣服上撕下一处干净些的布条,走到他面前。
这时,他已卸下一只袖管,露出伤处,在自己涂金疮药。
我一面帮他绑起布条,一面喘息着说:“那些人很快会追上来,我很感激你出手相救,他们要杀的是我,现在你已经受伤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你快走吧。”
他轻笑一声,一面穿回袖管,又脱掉外袍和靴子,一面头也不抬地问:“会游水吗?”
又是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他不是打算跳河逃生吧?先不说这时的水温尚且不高,就算我们跳河,难道那些杀手就不会在水里追击吗?
未及我开口,只见他凌厉地劈下两根粗壮的树枝,绑到了马背上,然后调转马头,朝向密林。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一面执着地问:“我问你会不会游水?”一面倏地从我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毫不犹豫地刺到了马臀上。
骏马一声痛苦的长嘶,旋即撒开四蹄,朝我们的来路狂奔而去,扬起尘土无数。
这时,被甩开一段距离的杀手们已出现在视线里,纷纷弯弓搭箭朝我们射来,却很快被绑了树枝的疯马一冲而散,惨叫连连。
“我会,但是……”
“会就别废话了,他们很快会追上来。脱衣除靴,快!”
他显然比我更有逃生的经验,我当下也不再多说,迅速地脱下衣靴。
当我正在脱最后一只靴子之际,忽地又听到剑箭撞击声。
我忙抬头,只见一个杀手已冲至近前,朝我射出的利箭被挡落在地,胸口却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顿时绽开一朵殷红的血花。
杀手目眦欲裂,瞳孔随之发散。
眼见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猝死,我一时看傻了眼,竟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直到我的手被一股大力拖拽,面向宽阔的河面,我才反应过来。
“深一口气!”
“跳!”冯小宝拉着我,果断地坠入河中。
冷!闷!
周身顿时被冰凉的河水包围,旋即胸闷气短,我本能地向上滑动四肢,努力使自己浮出了水面。
我大力地喘息了几口,发现一旁的冯小宝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他转头镇定地说:“多吸几口气,接下来我们得潜泳十几丈。”
潜泳十几丈?我还没反应过来,已听到岸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便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使劲全力地深呼吸后,跟随他一起往河底潜去。
未及触底,密集的箭雨已紧随而至。若不是水有浮力,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若不是我们潜在水底,应该早已被射成了刺猬。
没多久,水中如乌云蔽日般漆黑一片,想来是大船驶至我们头顶,我不禁在心中暗赞冯小宝潜泳的决定英明神武。
河水湍急,加上我们奋力划水,很快游出了一大段距离。
这时我再也憋不住气,挣扎着浮出水面,急急往后望去。还好还好,大船已驶远,周遭一片平静,杀手并没有追来。
我兴奋地喊:“他们没有追上来,你快出来吧!”我喊了几声,仍旧没见冯小宝的身影。
他身上有伤,刚才又打斗脱力,该不会……想到这里,我一头栽进了水里,往回摸索。
不远处,在碧绿的河水里,果然看到一人四肢下垂,正缓缓地往下沉。
我游回水面,深吸了几口气后,快速游到他身后,一手拉起他,一手奋力地往上划。待浮上水面后,再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我此时无比感激我的生身母亲,她一直认为游泳是一项必会的生存技能,每年暑假都带着我去学习游泳、锻炼水性。我若是不会游泳,今日我们两个必死无疑。
在我耗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的那一刻,我终于将自己和冯小宝弄上了岸。
自顾自地喘息半晌,我这才意识到身边还躺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
我忙将他放平,为他做胸外按压。
之前在涌泉时我就抢救过溺水的老刘,但当时人工呼吸是由刘大嫂做的,如今……
如今只能由我来做,我若不做,冯小宝必死无疑。
虽然男女有别,虽然我对他并无好感,但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毕竟人家刚刚舍身相救,我顾不得那么多,用手打开他的气道,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嘴用力吹气。
我一个人又是胸外按压,又是人工呼吸,做了没几组便已头晕气短。
一次按压好后,我努力地吸了口气,俯下身正准备将气吐进他的嘴里,猝然发现他已睁开了眼!
这个姿势过于暧昧,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愣了一下立刻尴尬地转过了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我是见你没了脉搏呼吸,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身后一阵咳嗽和喘息声,半晌才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大人说笑了,要说占便宜,也是我占了便宜。”他干咳一声,继续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子,水性这么好,还懂得急救之法。”
他几句话化解了我的尴尬,两只落汤鸡瘫坐在岸边展开了相当随意的对话。
“我也没想到,你我萍水相逢,你这么仗义,会拼死相救。”
“并非我仗义,你方才派人去请最好的大夫为我母亲诊治,我不过是有恩报恩罢了。”
“原来如此,无论如何,你都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定当……”
“定当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吗?”
“你是不是水没喝饱?要再下去喝点儿吗?”
“哈哈,玩笑话,别当真。”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一路跟着你,无非是想等你心情好些的时候,答应让我留在郑府,不曾想这是一份要拿命换的差事。你方才也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
“嗳,我们现在两清了,就别提报答一事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
“一点皮外伤,大人无须挂怀。此地不宜久留,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可以,你说得对,这里还不安全,我得尽快赶到汝州县衙去。”
“我送你。”
“你送我?”
“当然,你一个弱女子,若是再遇到什么危险,我上哪儿找差事去?送佛送到西嘛。”
“也好,那我们走吧。”
我们身处荒郊,又没有马匹,只好徒步走到附近的一个集市,当了身上值钱的东西,租了马,换了衣衫,这才骑马驰往汝州县衙。
待赶到县衙时已近黄昏,一天折腾下来,已是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可守门的差役见我们颇为狼狈,又无凭无据,怎么都不肯向内通传。
好在没多久后,史大人处理完公务从外面回来,我们这才得以进入县衙。
我边走边简单的叙述了路上的遭遇,史大人当下命人准备两个房间,又让人将冯小宝带下去处理伤口。
“贤侄想必尚未用餐吧,来来来,我们边用边聊。”
来到一间雅静的厢房,仆人一一端上来酒菜,史大人屏退众人,一面示意我吃菜,一面蹙眉沉声道:“你说,你接到我的信,邀你到汝州议事?”
看他的表情,我疑惑道:“是啊,难道……大人没有?”
史大人面色沉重,缓缓摇头道:“没有,我没有遣人这么做,想来,这是一个圈套。”
“把我骗出城外,暗中设伏,得逞后再毁尸灭迹,或者,嫁祸他人。这一招,够阴毒!”我恍然大悟,后怕地毛骨悚然。
“看来,武承嗣开始下手了。”
“是,我早就有这样的担心,着急想跟您商议,所以一接到信函,没有多想便赶来了,这才中了他的圈套。对了,民变一事,处理得还顺利吗?”
“放心,民变已基本平息。我史某人沉浮宦海二十余载,怎么可能这样轻易被他算计。所谓的民变,很有可能是他武承嗣在暗中捣鬼。处理得好,不算什么大功,若是处理得不好,可就是御史弹劾的资本了。”
“确实如此,这位宰相大人这些日子在家闭门思过,可见是没有闲着。只可惜,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定他的大罪,大人可有何良策?”
“贤侄莫急,打蛇打七寸,武承嗣如今势头正盛,小打小闹地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他的罪状,我和袁兄已查得七七八八,唯独或缺一个适当的契机。之前,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契机,民变一事给了我启发……”史大人捋一捋胡须,挑眉道:“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贤侄还是尽快赶回京师,一则及时掌握武承嗣的动向,二则设法稳固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大人所言甚是,小侄必当照办。”
“那好,今日天色已晚,贤侄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派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回京。”
经过一整晚的休养,冯小宝第二日出现在我眼前时,已恢复了平日里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
四目相对的瞬间,昨日那尴尬的一幕又浮现眼前。
我干咳一声,掩饰着问:“先生的伤可好些了?”
冯小宝邪魅一笑:“那点小伤,怎及得上大人的施救让人印象深刻呢。”
见他故意提起那事,我白他一眼,扯开话题道:“到洛阳后,委屈先生暂时在郑府教书,日后有更好的机会,我再推荐给你。”
他眼睛一亮,拱手道:“多谢大人,冯某愿效犬马之劳。两位小少爷聪明可爱,与我十分投缘。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却不知大人是否方便解答?”
“先生尽管问。”
“大人年纪轻轻,也不像是有夫家的样子,何以虎娃一直喊你‘娘’?”
“哦,虎娃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机缘巧合被我收养,他是我的义子。”
“原来如此,大人上善若水,令人敬佩。”
我客套几句,便与他登上了回京的马车。史大人派了他的贴身亲随护送我们,一路上自是顺风顺水,平安抵达洛阳。
冯小宝下车前,我将事先准备好的亲笔信交给他,让他带着信去找秦叔,秦叔自会安排他入府执教。
马车的下一站是驸马府,太平离开长安时,将那个擅长化妆的奇人带到了她洛阳的府中,我要让化妆师给我化成受了伤的样子。他武承嗣把我骗出京师,荒郊野岭的遇到悍匪,出了事跟他毫无关系,即便能活着回来,他也料定我奈何不了他。
可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即便我没有证据,即便我不说什么,武则天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只要让她知道,我在武承嗣官复原职后遭人暗杀,这就够了。
手臂上挂了彩、包了厚厚的绷带后,我最终回到了紫微城。随我出宫的两个内侍,虽然各有负伤,但已安全地回到了宫门口等我。我见他们一个腿侧中箭,一个肩头负伤,满意地笑道:“很好,你们随我来。”
赶到乾元殿时,已近晌午。守在门口的孝义告诉我,太后正在与几位宰相议政,要稍后才能为我通传。
于是,我安静地等在了殿门口,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殿外风吹日晒,加上饿着肚子,可以想见我的脸色,不消特意化妆,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待几位宰相垂头丧气地出来,我躬身向他们施礼问候,这才得以进入殿内,让两个内侍候在了殿外。
武则天一见我,就不得不注意到了我惨白的面色和手臂上的绷带,出口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便简单叙述了出城遇刺一事,并不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和猜测,末了,只加上一句:“婉儿因此缺席了今日的早朝,特来向太后请罪。”
她听完后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旋即恢复平静,略显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道:“此乃意外,何罪之有。你既负伤,回去好生休养吧。”
我见她和众宰相都不胜其烦的样子,便问道:“多谢太后关怀体恤。太后是否有何烦心事,不知婉儿能否为太后分忧?”
“唔,你主意多。”她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娈儿,你说与婉儿听。”
侍立在侧的娈儿应了一声,上前一步道:“上官大人,太后是在为崖州的赈灾事宜犯愁。今日一早,岭南传来急报,崖州地区发生巨震,致使火山喷发、海水暴涨、山崩地裂、屋宇倾坏,死伤者不计其数。太后任命武承嗣大人为钦差,已前往崖州赈灾。然而目前国库空虚,不足以应付赈灾所需。太后让众朝臣出谋献计,可大臣们的计策不是缩减开支,就是增加赋税,均非良策。上官大人若是能为太后排忧解难,实是大功一件。”
“原来如此,有唐以来朝廷的开支已屡次缩减,且北有突厥虎视眈眈,西有吐蕃蠢蠢欲动,再减开支恐伤及朝廷根本。而百姓的赋税虽不算高,但近年来多地受灾,商州岐州旱灾、梓州绵州水灾、胜州朔州雪灾,其他地方亦少有丰年。太后爱民如子,自不愿再增加百姓负担。”我一面分析形势,一面脑中极力地盘算着,忽心生一计,便大胆问道:“敢问太后,赈灾所需,还差多少缺口?”
武则天闻言,放下了揉着太阳穴的手,侧首道:“至少五万贯吧。听你的意思,是已有良策了?”
我拱手道:“是否良策,婉儿尚不敢肯定,不过婉儿心中确有一些粗浅的想法,只是尚不成熟,请太后给婉儿几日时间,仔细推敲。”
武则天颔首道:“好,很好!若真是良策,哀家自有重赏。你先回去吧,好生养伤。”
带着两个内侍回了飞香殿,随便用了点餐,我回到了自己房里,躺在榻上整理思绪。
武则天听完我遇刺的事,没有召见任何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她对我说的话,并不怀疑。二是她应该也猜到了何人所为,但却并没有打算深究此事。
至于崖州地震,仅听娈儿的描述,我就知道情况有多糟糕。我曾亲历三年前的秦州地震,那次地震并不算严重,长安距秦州亦有四百多里,但震感仍然很强烈,虎娃的阿翁阿婆就死于那次地震。而崖州地处海南离岛,巨震往往会引发海啸,危害尤甚,且海南岛与大陆隔了一个琼州海峡,这给赈灾带来了额外的难度。
与此同时,朝廷这些年的确花钱如流水。无论是修建安葬高宗的乾陵,赈济多地大大小小的灾荒,还是两次大规模的战争以及其他庞大的公务、军事开支,没有一样不是要烧钱的。
而自古朝廷缺钱,最简捷有效的方法就是增加赋税。然而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武则天是绝对不愿意选则这条路的。她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终极目标更是改朝换代、自立为帝,已经注定得不到李唐皇族和大部分朝臣以及士绅名流的支持,她自然不愿意再失去民心。
所以,如果能想出一个不需要增税就能增加朝廷收入的计策,定能赢得武则天的赞赏,更重要的是,能够最大限度的帮助受灾的百姓尽快度过难关。
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提笔伏案推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