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前两日睡多了,醒来时天才蒙蒙亮。
我起身轻轻走出房间,隔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透过门缝望去,少扬睡得正酣,安静而祥和,令人不忍打扰。
此时屋内寂静无声,忽地听到咕咕咕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饱,如今是五脏庙在抗议了。想来到涌泉的这些日子,都是少扬和大娘在照顾我,今日机会难得,我正好可以给他做个早餐。
做什么好呢?略一思忖,与他第一次相遇时,我们分别时在布施粥和馒头,我决定先做这两样。
取来面粉和成面团,放到铜盆里发酵,然后淘米煮粥,又往锅里放了一些蚕豆,还有切碎的皮蛋和虾干,慢慢熬。
我见面团还没发好,又煎了两个鸡蛋,然后开始做馒头,再摆到蒸屉上蒸。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动静,想是他起来了。我看了看蚕豆皮蛋粥,已经煮好了,便出锅盛了两碗。
脚步声响起时,我头也不回地说:“少扬,你醒了啊?”
“什么,你唤我什么?”他在身后讶异地问。
我将两碗粥放到桌上,注视着受宠若惊的他,明知故问道:“我唤你少扬,可以吗?”
他有些手足无措,喜不自胜道:“可以,当然可以了!那,我可以唤你婉儿吗?”
“当然了。我做了早餐,你洗漱一下就可以吃了。”我一面取来馒头装盘,一面关切地问:“你的伤怎么样,能动筷吗?”
他淡定的说:“没问题,我这次伤的是左手。况且只是点皮外伤,什么事都不会耽误的。”
待他坐定,我惴惴不安地说:“你知道,我平时不下厨的,这些早点我生搬硬凑起来,也不知好不好吃,你别抱什么期望哦。”
他看看馒头,又瞧瞧蚕豆皮蛋粥,侧首道:“看着这粥和馒头,仿佛回到了商州。婉儿,你是特意做的这些吗?”
这样的心有灵犀令我有些意外,我欣喜道:“你那么聪明,奖励你多吃一些。”我说着,递给他一个馒头,又将粥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小心烫。”
他笑逐颜开地接过馒头道:“你辛苦了一早晨,你也赶紧吃。”说罢,他三两口便将馒头吃下了肚,又嗖嗖嗖地喝下一碗粥。
我忐忑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他不置可否,看了一眼煎蛋问:“这是用油煎的鸡蛋吗?”
我心里愈发没底,点头看着他。
他好奇地夹起其中一个道:“我不知道鸡蛋还可以这样做,很有新意,好似东升的旭日。”
他边吃边说:“婉儿你知道吗,我从未吃到过如此美味的早餐,馒头香甜松软,米粥鲜美爽滑,煎蛋油而不腻。这三样东西组成的早餐简直是绝配,我觉得有一个名字很适合这个早餐。”
我忍俊不禁地问:“是什么名字?”
他摩挲着鼻端,徐徐道:“煎蛋形似旭日,饱满亮泽的馒头仿佛明月,缀满配料的米粥好似星空,所以‘日月星辰’这个名字,你看是不是很恰当?”
我被他逗笑,娇嗔道:“油嘴滑舌的,这么普通的一份早餐,也能被你说得如此高雅,你寻我开心呢吧?”
他敛容正色道:“我是说真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吃到你亲手准备的早餐。婉儿,你是金枝玉叶,有咏絮之才,你的手哪里是用来做这些粗活儿的。你为我做的如此丰盛的早餐,怎会当不起高雅的名字?”
他说得头头是道、情真意切,我心里像被灌了蜜似的,面上不禁羞红了一片。我岔开话题道:“你的伤,昨日我只是胡乱处理了一下。待小六来了,让他去给你请个大夫再好好看看吧?”
“不用,我哪儿就这么金贵了?”他缓缓将右手伸到我的手边,轻轻执起我的手,十分认真地说:“有你为我清理、换药,比御医亲临都强,还请什么大夫啊。这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你切莫放在心上。”
我的脸更烫了,尴尬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忙干咳一声,一面起身收拾碗筷,一面低声道:“你去歇着,我去洗碗。”
“我来洗。”他也霍然立起,夺过我手中的碗筷说道:“哪有让你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的道理?”
我蹙眉急道:“你的右手还没好全呢,左臂又添新伤。如今你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双手,你是不打算要了吗?”
“我……”他显然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坐着不动,行么?”
我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忙安慰道:“我、我没生气,我是担心你的伤势。你坐着等我,待我收拾完就来陪你说话,好吗?”
他温然点头。
待我收拾完,回眸的瞬间发现一道注视的目光正不偏不倚地投在自己身上,气氛不禁又变得尴尬了起来。
相对而坐,相视无言。
片刻后,我打破沉默,咬唇问道:“我、我之前那样拒绝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都不怪我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会呢,本来对你的情意就是我单方面的,我从不奢求你会有同样的回应。何况我知道,你的话有许多是言不由衷的。你最终选择接受我,婉儿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恩,多么庆幸,庆幸我没有放弃。我这样,算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我哧哧笑道:“别贫了。”转而又好奇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
他的目光清澈明亮,仰面远望似乎在回忆久远的过去:“我也说不清最早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的是,当东方小姐在紫云楼向我告白时,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你,哪里还装得下其他人?也就是你,非要做这个红娘……”
我恍然,原来他当时说他已经有心上人是真的,那个人就是我!我竟然还傻乎乎地想要撮合他和东方婧妍。原来,他对我不是朝夕露水之情,而是一开始便情根深种了。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他温柔地握起我的手,深情地说,“婉儿,我终于等到你了,这双手我抓住,此生再也不会放了。”
执手相看,彼此的身影在对方的眼眸中,是美好而唯一的。如果说,我之前还有些许的不肯定,那么此时此刻,我的心意坚定如磐石,至死不渝。
心中升起无限的柔情蜜意,真希望这样的幸福可以分享给最亲的人知道,奈何家人挚友都不在身边。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娈儿的信我还没回呢,你不肯去应试,这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他冁然笑道:“这信好写得很啊,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绝对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既能让她放心,也能让她替我们高兴,多好啊。”
我心头一动,想起娈儿曾经对少扬的情意,这样回信,不知会不会伤了她的心?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娈儿放下没有,但保险起见,还是说得婉转些得好。
于是,我假意嗔道:“你这么早就恨不得昭告天下了吗?谁说我就跟定你了?”
“怎么,你还想反悔?”
“那要看你表现了。”我言归正传道:“我只是不想与娈儿说得太直接,她如今跟着太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与男子接触,我担心说这些无端惹她烦心。”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先不跟她提了。”
我摩挲着他手掌上新结的痂,心疼地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看着都疼……”
“不疼,我一点儿都不疼。你看,这两次受伤都是你第一时间发现的,也是你亲手包扎的。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伤得如此幸福甜蜜过。”
“傻瓜……”
他执起我的手,将唇贴到我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柔情无限地说,“我不是傻瓜,即便是,那也是幸福的傻瓜。”
他的嘴唇温润饱满,他的爱意犹如融融的日光般洒在我的身上,如梦如幻。
不期而至的敲门声打破了此时旖旎的气氛,原来是小六来了。
少扬嘱咐了小六几句,让他找人把门修好,每日一早送供给到这里来,然后便打发他回去了。
在小六送来食材后,我便开始了“厨娘”生涯。我自己的厨艺,自己心里有数。但不论我做什么,不论口味如何,少扬总是赞不绝口,并且吃得干干净净。
刚用好晚餐,正在收拾碗筷时,喜鹊不期而至。
少扬把我俩让进里屋,并为我们关上了房门。
我拉着喜鹊坐到床沿,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了和少扬在一起的喜悦。
她喜上眉梢,抓着我的手高兴地说:“终于在一起了啊,我早就说你们俩那么般配,不在一起真是可惜了。”
我如今是不施粉黛的布裙荆钗,而他,依旧是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被喜鹊这么一说,我忽地不自信起来,就如他当初觉得配不上我一样,低声问:“我们真的般配吗?”
“当然了,你们一个郎才一个女貌,般配得不得了啊。”喜鹊狡黠地拨起我的下巴,笑着说,“仔细看,还很有夫妻相呢!”
我打开她的手,羞恼道:“去你的,竟敢趁机取笑我。”
她呵呵赔笑,忽又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说:“我哪里会取笑你,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能找到一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情郎。我从前那个未婚夫要是有陈公子一半的情义,那我如今……”
我知道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便敛了笑容安慰她道:“喜鹊,你勤劳善良,上天一定会眷顾你的。你要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遇到一份美满的姻缘。”
她受用地颔首,莞尔道:“不说这个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的。县太爷查清了黑心马的罪状,连同昨日的雇凶杀人之举,数罪并罚,判了秋后处斩!你说,是不是大快人心啊?”
“这么说,昨日的夜袭就是黑心马要杀我们灭口了?”
“嗯,那些被抓起来的歹徒都认罪了。要不然,哪儿有那么快定案的。”
“黑心马是罪有应得。就是可惜了在洪水中丧生的工友们,平白成为了他粉饰政绩的牺牲品。”
“是啊,真是作孽。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毕竟你和陈公子救了很多人。对了,过几日是老刘的生辰,他劫后重生,我们想给他办一个生辰宴,待陈公子好一些,你们一起来参加吧。”
“哦好啊,劫后重生,是该庆祝一下的。你看,少扬为了救我受了伤,我想告假几日照顾他,你能帮我跟龚头说一声吗?”
“呀,瞧我这记性,我来前龚头就让我转告你,让你安心照顾陈公子,陈公子什么时候痊愈了,你什么时候回去,他还会安排你做轻松一些的活儿。你就放心吧,此前是黑心马有意刁难你,如今那颗老鼠屎不在了,龚头才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呢。”
“龚头真是有心了,你代我好好谢谢他。”
“何必我转达呢,过几日生辰宴你就能见到他了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叫你们!”说罢,喜鹊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送走喜鹊,少扬拿着木瓢对我说:“这几日没有下雨,我去外面浇点水,很快回来。”
我忙拦住他道:“不行,你伤还没好呢,水我会去浇的,你回去好好歇着。”
待我浇完水,转身回眸的一刻,发现少扬站在月光下,与我四目相对。
我干咳一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许我浇水,还不许我看你浇水吗?”他缓缓走向我,拉起我的手浅笑道:“你知道吗,方才我看到的景象,好似一幅绝美的画卷。月华如水,波纹似练,涓涓流泻在远山上,山峦犹如仙境一般缥缈绰约;流泻到花圃中,花草仿佛披上了霜霰织就的衣衫,朦胧华美;流泻到你身上,勾勒出你婀娜多姿的身影,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猛然想起自己是在跟一个及第进士谈恋爱,不禁哑然失笑。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笑什么,我很认真的。”
我拉着他往回走,顾左右而言他道:“外头冷,我们回屋吧”
身后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这几日天气暖和,我看石兰和杜若有好些发了花苞,应该很快能开了。”
我随口应道:“是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他停了下来,转到我面前,郑重地说:“谁说不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呢,外头的风景一定更好。我的伤真的不碍事,不如明天我带你去踏青可好?”
“不行!你才休息了一天呢,不养好伤落下病根如何是好?”
“可是,休养不等于整天躺着吧,偶尔也需要活动一下不是吗?要不这样,我再乖乖躺一天,明日晚些时候我们再出去,可好?”
“好吧,可是你要答应我今日早些睡下,明日乖乖休息、按时服药。”
“答应答应,只要你同意我出去!”
“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时辰不早了,那你快睡吧。”
与少扬在一起的日子,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第二日午后。
是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得屋子暖融融的,人也跟着乏力犯困起来,少扬服了药后,又睡了会儿午觉。
待他醒来,我递给他一碗汤,温然道:“喝碗酸梅汤润润喉吧。”
他笑着接过,喝了几口道:“我今天这么乖,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啊?”
我睨他一眼道:“今天日头大,你的伤口不能碰水,现在去外面容易出汗。待太阳下山,我们再出去,好吗?”
待他喝完酸梅汤,我忽地想起一事:“你要是觉得闷的话,我弹几首曲子给你听吧。”
他欣然道:“好啊,当然好了!”
我一面取来琵琶和埙,一面感激地说:“差点忘了,还没有多谢你送来的乐器呢,你想得真是周到。”
“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料,想着农舍简陋,定无丝竹,所以请人打造了这把琵琶。”
“我真是不识货啊,原来这把琵琶是用沉香做的,怪不得有暗香浮动呢。对了,这埙不像是新制的,是有什么来历吗?”
“哦,这埙是我十岁生辰那年,我娘送给我的,也是她手把手地教我吹埙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乐器,我一直珍藏着。”
“这埙对你意义非凡啊,那你还拿给我,还是你自己保存吧。”
“你都可以把传家宝玉赠与我,这埙在你那儿与在我这儿有何分别?”
“可是我不懂吹埙啊,总要物尽其用嘛,这埙你拿回去,琵琶我留下,好吗?”
“好吧,依你。”
“嗯,你想听什么?”
“不如我们将琵琶带着,一会儿踏青之时你再弹给我听可好?”
“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