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睡了许久许久,起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整个身子仿佛置身冰窖一般毫无温度。之后,似乎突然离开了漫天风雨之地,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世外桃源,身体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知觉。
口中干燥、腹中饥饿,想说话却发不了声,我只好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被强烈的光线刺得又闭了起来。
适应了一阵,再睁眼看时,发现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正兴奋地看着我,喜道:“姑娘,你醒了啊?太好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陌生的农舍,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窗。妇人四十来岁,一身蓝底白花素衣,装扮清丽朴素,样子和蔼可亲。
我干咳两声,正欲要水喝,妇人起身说道:“姑娘方才浑身冰凉,又有月信在身,我煮了红糖姜茶,这就去热了给你拿来。”
不一会儿,妇人端着碗进来放到桌上,又扶我坐起来一些,拿软枕给我垫好。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下肚,我顿觉舒服不少,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全身血液的流动。
我把空碗递给她,点头致谢道:“多谢大娘相救,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妇人接过空碗放到桌上,笑吟吟地说:“我夫家姓周,大伙儿都唤我周大娘。姑娘误会了,你不是我救的,是我家大少爷救的。”
“大少爷?敢问你家大少爷是?”
“陈府大少爷——陈少扬,姑娘认得的。”
我恍然,最后还是要他来救我,在这个举目无亲之地,也只有他能来救我了,可我却让他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咽下一口唾沫,问道:“他人呢?”
“少爷进城找大夫去了,有些辰光了,应该快回来了。”她为我掖一掖被子道:“姑娘该饿了吧,我去煮些米粥来,你再歇一会儿吧。”
我的体力尚未恢复,小腹仍隐隐作痛,待她离开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迷迷糊糊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醒了!她怎么样?”是陈少扬惊喜的声音。
随即周大娘敲了门进来问:“姑娘,少爷请了大夫来,可以进来吗?”
我欣然点头,周大娘便引了陈少扬和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进屋来。
我挣扎着坐起来,陈少扬忙几步上前阻止道:“你别起来,躺着就是。你方才昏倒在地时,浑身湿透、血色全无!我请来了县里最好的大夫,让他给你瞧瞧。”
我感激地微笑颔首,他转身对大夫拱手道:“曾大夫,您请。”
大夫应声“好”,先简单处理了我手臂上的伤口,然后从药箱中取出腕枕和丝帕,开始号脉。
他闭目静默片刻后,眯着眼道:“姑娘是否正值信期?”
我闻言面上一热,尴尬地瞟了陈少扬一眼,低头轻声道:“是。”复抬头时,他已退至房门口,背对着我了。
“听闻姑娘方才是在雨中劳作时晕倒的,又值信期,以致寒邪入侵、阳气受损。幸亏及时得救,目前看来倒不怎么打紧,待老朽开一帖驱寒祛湿的方子,你按时按量服用,再卧床休养数日,当能康复。只是将来信期每至,恐备受腹痛困扰,平时需多注意保养,防止着凉、均衡膳食。尤其信期,可多饮温热汤水及滋补之物。”
我微笑着颔首道:“多谢大夫金玉良言。”
大夫起身背起药箱道:“姑娘客气了,老朽这便去外头开药方,你们哪一位随我去抓药?”
陈少扬走进来道:“我送曾大夫回去,顺便去抓药。”他又对周大娘说:“大娘,你给婉儿姑娘做一些温热的膳食,可不能空腹服药。”说罢,便引了大夫出去,随手掩上了房门。
我有些担心地问:“周大娘,外头的雨停了吗?”
“还没,不过小了不少。”
“那劳烦大娘帮我把窗打开。”
她开了窗,含笑道:“饭菜很快能用了,姑娘稍后片刻。”
不一会儿,周大娘端了饭菜进来,笑吟吟地让我趁热吃。我谢过她,微笑道:“大娘请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姑娘是否想问,我们少爷是如何救的你?”
我暗赞她的善解人意,点头道“是”,她将饭菜移到我面前道:“姑娘一面用餐,一面听我说吧。”
她待我吃下几口,才徐徐道:“我是大少爷的乳娘,一直贴身伺候少爷。昨日少爷从灵犀渠回来时,垂头丧气的。他说你是他在京师的大恩人,但他一个男子时常给你送东西不方便,吩咐我备了小菜给姑娘你送来。今日是他亲自驱车送我过来的,半路上就开始下雨,且愈下愈大。少爷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时,正遇上冲出大门来的许姑娘。她一见少爷就哭着求少爷快救你,少爷听完飞奔着冲进了雨中,我和许姑娘哪里追得上。待我们赶到时,少爷已经将你抱在怀里了。”
我停了手中的筷子,心下感动不已。我昨日那样拒绝了他,他竟然还如此记挂着我,不仅派了最信任的乳娘来,还不惜得罪县尉,从两个衙役手中救出了我。今日若是没有他,我恐怕……
周大娘继续道:“你当时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可吓人了。少爷担心这样将你送到县城医治反而会耽误时间,正好我阿姊在这附近有一间闲置的农舍,我们便先将你送到了这里安顿,少爷则去县城请大夫。我和许姑娘即刻替你擦身换衫,盖上厚被子,又生起了几只暖炉,你这才慢慢回了过来。”
我感激地说:“真是多亏了你们,否则我必是凶多吉少。对了,许姑娘呢?”
她笑言:“她待你睡下后就回去了,说是找时间再来看你。姑娘,你慢慢用,我去外面再烧些热水。”
我吃完,满足地靠在软枕上。周大娘的手艺很好,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饭菜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外间响起了对话声。
“大娘,这些药每日一副,早晚两次餐后煎服,你可要记牢。”
“好,你放心吧少爷。姑娘用了饭了,里面休息着,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呃……你替我问问方不方便吧。”
听到这里,我坐起来一些,拉好被子道:“方便,你进来吧。”
陈少扬进来时还喘着气,袍衫湿漉漉的,显然是一路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他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笑容有些局促:“你的气色看着好了一些。”
我莞尔道:“是好许多,还未曾好好谢你。”说罢欲起身施礼,他一个箭步上前按住我道:“你我之间……”
他在手指触及我肩头的瞬间,忙又缩了回去,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是说,大夫不是说,你需要卧床静养。”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他退后一步,打破沉默道:“对了,那马县尉为何要如此针对你,你是否不小心哪里得罪了他?”
我淡然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罢愤然道:“岂有此理,他这是公报私仇!何况连私仇都是子虚乌有的,若无你为他们求情,他们早已被处死了,世上怎会有如此恩将仇报之徒?!”
我无奈地自嘲道:“这就叫‘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我流配至此,再怎样他也奈何不了我。”
他倏地起身道:“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我忙问:“你去哪儿?”
“确保他以后都不来找你麻烦!”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来不及阻止,他已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我探头望向窗外,他矫健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服完药后,喜鹊收了工来看我。
她见我好转,拉着我的手欢天喜地说:“婉儿,我真是太羡慕你了,有一个武功高强又仗义的朋友!当时老刘跑来告诉我黑心马又来为难你,还不许人求情,谁求情他们就抽谁。那会儿已经开始刮风下雨,我知道你月信在身,经不得受累受冻,真是急得我团团转!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陈公子,可我又不知去哪里找他,只好跑到门口去碰碰运气,谁知他正好驾着马车来这里……”
她说到这里,双手抵在颏下,一脸的惊喜和憧憬:“他一听说你被刁难,脸色都变了,没等我说完,就飞一般地冲进了如注的暴雨里,追也追不上呢!等我们找到你时,他已经将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收拾得东倒西歪了,还把自己的斗篷裹在你身上,将你打横抱在怀里。那场景,真是、真是太感人了!”
虽然我对昏迷后发生的事几乎没有印象,但经由她和大娘绘声绘色地描述,眼前不禁勾勒出一副副生动的画面,伴随着阵阵暖意,触动心弦。
喜鹊走后,天已大黑,窗外春雨缠绵,淅淅沥沥。
我凭窗远眺,却始终不见陈少扬的踪影。他贸贸然去县衙找黑心马,之前又打伤了他的两个手下,也不知会不会遭刁难,会不会有危险……
左等右等间,竟不知不觉地和衣睡去。待醒来时,天已大亮,门外仿佛有窃窃低语声。
我一个激灵坐起,急问:“周大娘,是你家少爷回来了吗?”
“是,少爷一早就来了。姑娘是起了吧?那我马上做早餐。”大娘在门外回答。
我忙整了整仪容,道:“好,有劳了。请你家少爷进来吧。”
陈少扬彬彬有礼地敲门入内,依旧是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停下,眼底血丝密布,一脸倦容,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我心有不忍:“你辛苦了,快坐吧。”
他眸中一亮,微笑着搬了个凳子坐下,笃定地说:“那个姓马的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他答应我允许你休养到痊愈,然后重新为你定一份差事。”
我惊奇万分,将信将疑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恨我入骨吗,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风轻云淡地说:“我告诉他我是去年的及第进士,他若是再公报私仇,我便到京师告御状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暗赞他的机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黑心马的死穴就是看重功名利禄。这简单的一句话直击他的死穴,效果自然理想。
我松一口气,感激地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性命堪虞。子牧兄大恩大德,婉儿不知何以为报。”
他抬手阻止道:“别这么说,我在京师求学时,你对我也是诸多照拂。况且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如此见外——如果、如果我们还算是朋友的话……前日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想到先前的顾虑,我敛了笑意,答非所问地说:“你昨夜定是没休息好,这里有周大娘照顾就够了,你快回去吧。”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起身黯然道:“你且好生休养,缺什么就与大娘说,我自会送来,告辞。”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余下我一人在房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滋味难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再见到他,我知道他是在刻意回避我。但是每日早晨,屋子里总会有他送来的各式食品或者用品。
譬如,一日晨起,桌上放了一篮新鲜的水果:柑橘、雪梨、枇杷、樱桃,个个色彩艳丽、浑圆饱满,令人馋涎欲滴。
又一日,房里多了一个古朴的立式书橱,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飘着墨香的书卷,令人爱不释手。
我的身体也日渐恢复,已经可以到中堂和大娘一起用餐了。
这日一早,我起身后打开房门,大娘正在灶头做早餐,听到声音回头笑道:“姑娘起了啊,早餐马上好了,你先坐会儿。”
我应一声“好”,若有所思地坐到桌边,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晨起都见到他送来的东西,今日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竟有些失落。
或许是他今日起晚了吧?可是,他每天都是在我起身之前就将东西送到了的啊,莫不是他生病了,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放心,匆匆站起来道:“大娘,雨停了吧,我想出去走走。”
大娘忙道:“姑娘莫急,这些日子一直下雨,外头湿滑地很,待天气好些我陪你出去。”
我摆手道:“不用,我就在附近,不走远。”不待大娘答话,便径直走了出去。
甫一打开门,一股泥土和着花草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我深吸几口气,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蹲在屋门口的一畦菜圃旁,正在挖着什么。
男子听到响动,转过了身来,一见是我,忙放下手中之物,一个箭步跨了过来,蹙眉道:“你怎么出来了,大夫不是要你卧床静养嘛?”
我见陈少扬安然在我面前,放下心事,不以为然道:“躺了好些日子,人都快发霉了。我好多了,还不许我出门透透气吗?”
他无奈道:“那你别到处走,我去搬个凳子来。”
我本来就是为了找他才出门的,既然他在了,我便默许了。大娘闻言已搬来了凳子,扶我坐下后便回了屋。
“你在地上挖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他擦了擦额头,温然道:“哦,前些日子我在这里种了些花苗。近日阴雨连绵,种着的东西很容易烂根,所以我挖了几条泄水的小渠。”
他想得如此周到,我心下感动,忍不住说:“多谢子牧兄思虑周全,你忙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进来喝杯茶吧。”
他一愣,继而溢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还差最后一点,我收拾一下就来。”他说罢,转身进了菜圃。
望着他衣背上渗湿的一片,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和内疚。我才刚起床没多久,他已然在菜圃挖出了泄水的小渠,何况从县城赶到这里也需要不少时间,可想而知他多早就出门了。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在我起身之前离开屋子,只是为了我那句“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进屋,刚要倒茶,大娘走过来问:“早餐准备好了,姑娘是要留少爷一块儿用吗?”
我纳闷道:“难道你家少爷还没用过早餐吗?”
大娘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少爷通常都是星夜就出门了,哪里来得及用早餐,他之前都是趁你没起,在这里简单用一些。”
我心中发酸,吁出一口气道:“那就留他一起吧。”
没多久,一个粗布短衣也掩盖不住的俊逸身影出现在面前。
我莞尔笑道:“子牧兄若是尚未用过早餐,就留下来一起吧。”
他一脸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扫一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道:“你看,大娘做了这么多,你若是还吃得下,就留下来用一些吧。”
他看看大娘,又看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哦,我方才出门急了些,真是没用过,那我不客气了。”
他显然是饿了,很快就将盘中餐吃得干干净净。
想到他之前都是这样星夜出门,饿着肚子赶到这里来,我心生不忍,纠结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子牧兄今后不必一早便离开,不介意的话,可以像今日这样,用了早餐再走。”
“真的么?”他俊朗有神的双眸熠熠生辉,不敢相信地问:“我、我没听错吧?”
这以后,他每天都会一早将日常所需送到,然后用了早餐再走。起初,我还担心我这么做,会给他错误的信号,引起他的误会。不过好在,我们就像从前那样称兄道弟、有说有笑,仿佛告白一事,从未发生过。
在少扬和大娘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整日介待在屋里也真是闷得慌,我决定回去复工。
一日早晨,用毕早餐,少扬驾着马车送我去工地。当然,在此之前,他和大娘说了无数遍劝我再多休养几日的话,都被我一一否决了。
“救命啊,救、命……”
刚出发没多久,就隐约听到女子的呼救声,我撩开车帘望去,两个黄衣人正从工地方向踉踉跄跄地跑来。少扬和我对视一眼,便马上驭马朝他们驶去。
待靠近了才发现,那两人哪里是穿着黄衣,而是浑身泥浆的兰姐和娥姐。
我忙问:“娥姐、兰姐,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娥姐哭丧着脸说:“大事不好了!涪江大水,冲垮了灵犀渠的堤坝,好多工友都被冲进水里了!在岸上的人想去救,不是根本够不着就是连自己也被带进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担心地问:“喜鹊呢,喜鹊怎么样?”
兰姐回答:“我们这些在后厨帮忙的人都没事,喜鹊往别的方向搬救兵去了。”
娥姐拉着兰姐说:“不多说了,你们快去看看吧,我们要去找更多的人来帮忙。”
“好!”我回头对少扬说:“走,我们过去帮忙。”
他一面调转马头,一面说:“那里多危险,你去做什么,我现在送你回屋歇着,然后我找了绳索去救人。”
一听这话,我毅然走出车厢,义正言辞地说:“那怎么行,现在身陷险境的都是我的工友,你觉得我在屋里待得住吗?”
他闻言,眉头拧成了一股绳,舔了舔嘴唇道:“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绳索来,片刻就回。”
他利索地解开马套,翻身上马,一阵风般朝农舍奔去,转瞬即回。回来时,他身上的外套已然除去,肩上背了一捆手指粗细的麻绳。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当到达现场时,我们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平日里温和的涪江波涛汹涌,似发了狂的巨龙一般奔腾而下,夹带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滚滚涌入施工中的灵犀渠。
原本清澈的江水冲入灵犀渠后,翻卷起其中的泥浆,瞬间变得浑浊不堪。
不时有落水的人挥舞着双手哀嚎挣扎,但是洪水肆虐的巨大声响轻易地盖过了他们的叫声,隆隆的巨响在吞噬生命的同时,也最大程度地震慑着岸边的观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