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太极殿虽没有上朝时的盛况,但那庄严沉重的氛围却是丝毫未减。寥寥一望,除了内阁的十几位官员,还有不少翰林学士在旁记录——原本不必如此,皇后怕日后有所争议,还是安排他们在一旁候着。至于能在史书上写什么,写多少,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自己只要踏踏实实地在上头镇着,且让他们相互撕扯去,反正皇位最终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五皇子漓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抹着额头上的薄汗慌乱地扫视着眼前,紫的、红的、墨绿的官袍乌泱泱挤在一起,看得他是眼花缭乱。以至于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跑到了宋胤成的右手边,闹了场笑话。
“开始吧。”
皇后挥了挥手,宣旨太监便捧出一只密封的纸卷,继续用破锣一般的哑嗓大声读起来:“距皇上驾崩已有数月,今内忧外患,太平盛世恐受不轨之人破坏,故应择立新君,解燃眉之急。以科考之体制,治水之大计,谋新君之人选,乃上上之策。故内阁二十位官员联名启奏,施以此法,延续北月国祚。”
“择立新君,关乎国祚。没有提早通知各位皇子也是为了公平公正,选出真正的贤能。如今题目已经公布出去,大殿左侧也摆好了桌椅,限一个时辰,写出你们的治水之道。不必担心叨扰,屏风和竹帘本宫叫人备上了,静心答题即可。”
皇后安顿好了皇子们,又让人搬来几十把桌椅摆在右侧供大臣们歇息,这才舒了口气,身子往后仰了仰眯了过去。
临近卯时,一连数日没有睡好的内阁大臣们多少有些困顿,一个个身子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却是止不住地阵阵歪斜、哈欠连天。
报时的钟声突然飞进太极殿里,所有人都吓得抖擞了精神,专注于眼前徐徐打开的屏风上——后面承载的可是自己后半生的仕途和性命啊!
一张张考卷很快就流到了内阁大臣们手里,许多翰林学士也耐不住好奇心凑过去看。
这次倒是轮到屏风后头的几位皇子开始等待了。
英王和静王倒还好,多少是打过“途经贡院”的名号从马车里寻过枝叶的,只不过这次轮到他们写卷答题罢了,和写表奏一样,没什么可紧张的,顶多是心里不住地祈祷文章能得到大臣们的赏识;宋胤成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除了长且粗重的呼吸和紧紧攥在一起的手,表面上也同他两位兄长差不太多;只着五皇子宋胤漓确实是身子抖得厉害,脸色苍白,手上、额头上皆是汗津津的,时不时就伸长了脖子张望,然而高高的屏风把大臣们挡得严严实实,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臣等已经查阅过众皇子的考卷。现下有点疑惑还请皇子们赐教。”
裴松林、邱宗尧等大臣们朝着皇后微微颔首,旋即转过去面对着神态各异的皇子们。
“英王所写乃是南江的治河之法。南江是贯穿中陆的大河,北月境内正巧是最难治理的下游,百余年来四次治理皆无法根治。英王的文书所写杂乱无章、不易读懂,故而想听听殿下如何解说。”
皇甫钰请示了皇后上前一步——纵观整个内阁,左右丞相皆保持中立,其他官员们对外不说什么,可心里头早就分立清明、各列阵营。英王一脉主张立长论;六皇子有章家人撑着;唯有静王和自己支持的五皇子主张选贤任能。和静王比,本只大都是贵族后代,是燕国公的旧相识,身份地位自是他比不上的,奈何这静王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好下手。六皇子平日里唯唯诺诺、不吭不响,高深莫测与否不好说,但皇后摆明了帮衬,也不好招惹。这英王除了长子的身份也没什么别的厉害,就冲着自己这个贵族老臣的身份,即便同他碰一碰也是有底气的!
“皇甫大人读不懂也没什么,毕竟治河一事与礼部几乎毫不相关。”
英王听到皇甫钰的话心里很是庆幸,当头迎了上去甩了句下马威。贵族门阀本就是朝廷一患,就像阚洪生说的,“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要强”。既然无法拉拢,只有剔除的份了。
“不过既然大人想听,那我就仔细讲解一番,直到大人听明白为止。”他挑衅地把手背过去走到皇甫钰跟前,“南江下游常年淤塞,是造成水患的主要原因。前朝四次治理皆以清淤为主,只要河道一堵就派人清理,降雨、江水涨退皆非人力可控,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方法是不可能让水患得到根治的。故而应当以分洪为主,清淤次之,将看守江水的人派去挖河道,如此治理,才能让沿岸百姓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皇甫大人,可听明白了?”
皇甫钰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想吓唬吓唬他,却不曾想如今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他仓促的点了点头,连忙红着脸退了下去。
董晏殊讥笑一声,受着皇甫钰的白眼上前一步:“静王殿下博学多闻,不想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静王微微抬眼泰然应答:“不知我错在何处,劳烦董大人不吝赐教。”
“静王的题目写的是‘白沟水治理之法’,然而通篇却只见‘南江’和其他几条河流的名字……是写下题目后心血来潮改了主意,还是的确犯了个偏题的错误,直到现在臣提醒了才知晓?”
“大人又莫不是心血来潮,只为挑错而挑错?”他戏谑地挑了下眉,堂堂兵部尚书,竟同那些莽夫武将一样是个“大字不识”的混疙瘩!
“什么?”
“只因我将白沟水换了个称谓,大人便不知所云?亏得是兵部统辖了北月多处要地,堂堂一部尚书竟也会犯这样的错误!白沟水只是官称,我母家六代住在京畿,从很早之前就称白沟水为‘淇’,只因避讳前朝通武贵族的名号,故改称‘白沟’。新朝已立,不存在避讳的说法,所以叫它‘淇水’也不算是过错。”
“那,既然是官考定要用官称,静王此举无非是在摆弄学识!”
“也对,是我考虑不周,不知董大人竟然不明白这些。”静王故作谦顺地回了一礼,嘴角确实抑制不住地想笑,“但是我那调度河水的法子大人没什么反驳的吧?现下正在修建的新河道已经修到了绥山。与其将它打到泓河,不如转去和白沟渠接通,把南江的分流梁水引到白沟水中,既分担了南江之患,又可解京畿、关营旱地之患,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静王明智之举,臣不胜感叹。”
皇甫钰仰着头,见董晏殊悻悻归来,嘴唇一张一翕地蠕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大笑出声。
“臣斗胆,想夸赞五皇子两句。”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工部尚书王允执。
朝堂之上,无人不知左相裴松林是从工部升迁上去的,再加上皇上近几年兴修水利、修缮陵寝十分重用,近乎所有人都对工部有着仰慕之意,同时也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工部的人都是裴松林的人,一言一行,皆为裴松林默许。
即使裴松林这个两手一甩从不牵扯内斗的人不关心这些,但这就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规矩。
毕竟哪里会有人在仕途上给自己添堵的?
故而下意识地偷瞄一眼,便很快转了回来。
“白沟水是京畿最重要的河水,是泓河的一大分支。即便如此,因地处中陆以北,虽与江南首府并称,却一直为用水所烦恼,皇上为此甚是忧心。五皇子提出的方法倒不失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法,只是……殿下尚未及冠便有如此见识,臣想讨教一二,殿下是怎么想到的?”
突然被点到的宋胤漓吓得脸色煞白,两腿一紧,险些闹了笑话。他从一排皇子中蹭出来,嘴角勉强带笑道:“额,这……泓河,泓河之水源于山,白沟乃绕山流入,难免有所量减,致供水不足。再者,其地处中陆以北,降水稀少,若然……额,若然以开凿地下水渠之法,即可于雨季蓄水,也可……也可……也可什么来着……”
“五殿下,臣询问的是这法子的出处,不是这法子的内容。这内容文书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臣只是想知道来源而已。”
“啊,对,出处。出处是……北魏的《山水注》!”
他眼睛一闭,随口说了一本书。刚才背诵文书的已经出了岔子,现下更问了一些根本没背过的问题。要是母妃在身边就好了!她肯定能告诉自己这题的答案是什么!
“臣听被调去翰林修书的范大人说,六皇子喜欢读一些奇闻怪志和很多不知名的书,不知这本书殿下可曾读过?”
宋胤成定神想了想,魏晋风骨多以山水为寄,却着实没听过有这样一本书。他一本正经道:“胤成孤陋寡闻,未曾读过。”
“那在座的诸位同僚可曾读过?”
“没有。”
“没听说过啊!”
“……”
“啊,不对,是《水文注》!”
宋胤漓仓惶地丢出一句。
“五皇弟说的是《水经注》吧?”英王背着手提点了一句。
“啊,那就是吧……”
宋胤漓以为让他们听到出处也就完了,没想到王允执步步紧逼:“敢问是出自哪一卷哪一节?”
“我……读的书太多,记不得了。”
“《水经注》记载的尽是山川河流之体貌,根本没有治水之道!以往用它做参考,也不过是为了将国之水系了解得更详细,这样商讨出来的方案才更为恰当。”王允执凌厉的口吻斥得宋胤漓是面色青白、虚汗直流,“至于这个法子的出处,臣来告诉五殿下。半个月前,四方馆出了一道‘治水’的议题,题目为‘白沟于北月,樊河于江南,都城之血脉,如何养固惠民’。几番争论后,一布衣书生曰‘开地下水渠,可续民百世之用’。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赞许其新颖独到,亦有人批评其荒谬失真。此法在半个时辰的争论后逐渐被其他取代,便再无人提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无稽的笑话,对于五殿下来说,这又是什么呢?”
宋胤漓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有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如何反驳。
平日里自己都是把一本书背个数十遍,字字句句对着注疏弄明白了才去父皇面前背诵。就算是父皇突然抽查问题也是对答如流,反正母妃帮自己找了不少学士列举题目和回答,提前背下来,碰上了就是碰上了,就算没碰上,左不过挨父皇一句批评。过不了两天解了题,再去父皇那儿背出来就是了,只是费些功夫而已,能得到奖赏已经不亏了!
可如今父皇驾崩,母妃又不在身边,没人护着又没人帮着,还碰上这么个死脑筋,这可怎么办呀!
“此话不可乱讲,大丈夫一言既出,可是要负责任的!证据何在?”
他突然想起母妃教自己的话,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恢复了从前的傲气。
“这证据嘛,左不过是四方馆的一纸空文和儒生间的闲言碎语,五殿下矢口否认,臣再拿出来也没什么用处。公道自在人心,望殿下……自重。”
王允执没有过多纠缠,寥寥几句便将此事了断。点到为止,他要做的就是这么多。
众臣讨论了一番又接连问了些琐碎的问题,却始终没对宋胤成提一句不是。皇后心里多少有些着急,支了个内监去要宋胤成的答卷:“娘娘说,她听了许久也不见有臣工出来驳斥六皇子,一时起了好奇心,让奴才拿过去瞧瞧。”
裴松林没有把考卷给他,而是兀自拿着一沓卷纸走到皇后跟前:“娘娘,臣等已全部问完了,再有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商讨出结果了。”
“左相。”皇后眼瞅着裴松林没有理会传话的内监,不觉有些恼火,“本宫有质疑。”
“娘娘请说。”
“左相既主张公平公正,为何如此冷落六皇子呢?本宫好奇,想听听,这六皇子的考卷,左相作何评价。”
裴松林从容地翻出宋胤成的那张,长两尺三寸的纸上只有大约半面有字,和英王等人满当当的答卷一比,显然是不敌。
“臣以为,六皇子的考卷……百无一用。”
皇后蹙了蹙眉,一脸严肃:“何故?”
“从六殿下的考卷来看,他确实是了解了不少治水之术,也应该翻阅过前朝和我朝治水的书目。但也仅限于知道如何罗列已有策略,而没有自己的主见,如此这般的考卷与五殿下的又有何异?”
“皇后娘娘,还请您容儿臣辩驳一二。”宋胤成深吸一口气,看了眼本该坐着范隅的空位,稳住颤抖的手,蹒跚着走到大殿的中央。
“准。”
“左相可还记得此次的考题?”
“治水之道。”
“不错。皇兄们所写,无论新颖与否都是治水之道。那我在考卷中写到的清淤、筑坝、引流之策,又是否偏离了题目?”
“未曾。”
“左相也说过,我的策略无非是罗列了前朝和我朝的治理之法,既然有所记载,那必然是有所饯行的方法,是数百年来治河的大智慧,无论其效果如何,总是保得过一方安定的,对吧?”
“不错。”
“刚才我听了大皇兄对于如何分洪的见解、三皇兄改道调水的策略,以及五皇兄的……方法之后,我越发觉得我的答卷可以拔得头筹。”
小小年纪,竟说出如此狂悖的话!
顿时,所有人都被宋胤成吸引了过去,朝堂上争议之声四起,沸沸扬扬,一片乱象。
宋胤成镇定自若,转向身侧的几位皇兄:“因为他们都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治水乃国之大计,任何一道关于河道的旨意都会让国家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所有的策略都必须遵守‘可行’二字。大皇兄要调走所有看守的人去挖水道引流,可曾想过父皇增派了诸多人手不仅是为了看守河水,更是为了看守敌军?如今七国并立,谁国没有始皇之心?江南地处大涝之地,为保其万民平安,必然会向北拓展侵略我国。除了四皇兄镇守的关口,水路就是他们的另一种选择,若是他们趁机侵略,国之不存,如何治水?”
他不顾英王震惊的面容,短暂地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三皇兄的方法固然不错,但如果估算一番,便知这才是百无一用。现下在修的水道工程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刚刚到绥山,这三年里花出去的银两只怕能堆出半个国库!如果绕山改道,也许要再修三年,这三年的时间难道不要花钱维护边境的防御工事?难道要依靠征收更多的税来填补工程的空缺?治水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否则三皇兄就是将几百年来的先人们看做是蠢材,如此方法,如今的北月根本承受不起。至于五皇兄,是否盗用他人的见解我不得而知。但通过皇兄的言行举止可以见得这并不是皇兄自己的所思所想,否则又怎会连如何解释来源都含糊躲闪呢?而我的方法,经千百年尝试皆有妙用,循序渐进、休养生息,可养国库富足,也可治水惠民,举自己为头名,又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死寂。
除了空中偶有两声鸟鸣传进来,整个太极殿的人似乎都变得呆滞木讷,时间仿若静止。
裴松林倒是很中意宋胤成的一番答复——虽然自己确实不大喜欢皇后的做派,但能纠结起如此强大的家族势力,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眼光不错,尤其是看人这方面。自己对外宣称不参与任何一派,心下却是更加属意长子。对于他来说,朝纲稳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守了一辈子江山还在,谁来当皇帝都无关紧要,长子即位也就是图个名正言顺、减免争斗。
可无论是那日在四方馆,还是今日在朝堂之上,突然走进他视线的六皇子让他改变了这个固守的想法。
与其稳稳当当的吃老本,倒不如给北月几代君王的谋划挣个未来。
“六殿下都说完了?”
“是。若胤成言语不当冒犯了几位皇兄,还请开恩见谅。”
宋胤成绷着脸向呆滞的英王等人揖了揖手,这才别过头去放松下来。
“百无一用却有千般好处,皇后娘娘,臣实在是无法质疑。”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宋胤成刚才一番话,搅得她心里颇不平静。她整了整衣冠点头应道:“那左相和诸位臣工还需要时间商议么?”
“臣等,推举六皇子成继承皇位,延续北月百年基业!”
异口同声的回应吓得宋胤漓跌倒在地,英王和静王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每个人都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有如此荒唐结局!这螳螂和蝉闹了半天,居然是他们自己!笑话,天大的笑话啊!
皇后在温罗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幔帐,这是她第二次在众臣面前“抛头露面”。她难掩笑意地叫他们平身,颤抖的手指在衣袖里紧紧纠缠在一起。
“如此,礼部便去拟旨吧。一个月前就叫各部做好新帝登基的准备,想来也差不多了。皇甫大人,择个吉日,便铺陈开来吧。”
“臣遵旨!”
“至于英王、静王和五皇子……如何安排,就留给各部和六殿下商议吧。从今日起,内阁筛选出来的折子都送去德庆宫,望六殿下能好好熟悉国政,登基后,昌盛北月千秋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