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就是在与人和自然最初冲突的影响下形成性格的时期,而这个时期,弗拉基米尔·萨宁却是在家庭之外度过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监督过他,没有任何一只手管教过他,这个人的灵魂是自由自在地形成的,就像旷野里的一棵树。
他多年没在家中,当他回来时,母亲和妹妹丽达几乎没认出他来:他的五官、嗓音和举止都变化不大,可他身上却体现出一种崭新的、陌生的东西来,这东西是在内部成熟的,它使萨宁的脸庞焕发出了新的神采。
他是傍晚到家的,进屋时他如此平静,似乎有五分钟前才从这房间里走出去。身材魁梧、一头金发的他,面色平静,只在嘴角处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在他身上既看不到疲倦也看不到激动,于是,母亲和丽达在迎接他时所带有的喧闹的狂喜,也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了下来。
在他吃饭、喝茶的时候,妹妹坐在他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爱哥哥,只有那些充满激情的年轻姑娘才会这样爱她们离家在外的兄弟。丽达一直将哥哥想像成一个特别的人,但这特别之处,却是她借助书本自己创造出来的。她愿在他的生活中看到一个深奥、伟大灵魂的悲壮斗争、苦难和孤独。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萨宁微笑着问她。
在那双平静的眼睛收敛起目光时,这种专注的微笑便是他脸上常见的表情。
奇怪的是,这原本是美丽、可爱的微笑,却立即引起了丽达的反感。她觉得这微笑是自满的,与所经历的苦难和斗争毫无关系。丽达没有回答,她想了想,然后转过眼睛,机械地翻起一本书来。
午饭过后,母亲亲切、温柔地摸了摸萨宁的脑袋,说道:
“好了,讲一讲,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都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萨宁微笑着反问道,“怎么说呢……喝酒,吃饭,睡觉,有时干点活,有时什么也不干……”
起初让人觉得,他是不想谈论自己,但是,当母亲细问起来的时候,恰恰相反,他却非常乐意地讲了起来。可是,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到,他对别人对其讲述持什么态度完全无所谓。他温和而又专注,但在他的态度中,却没有那种可据以在亲近的人的圈子里区分出亲人的亲情,似乎,这种温和与专注是从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就像蜡烛发出的光,平均地给了每一个人。
一家人走向面对花园的凉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丽达坐得稍低一些,她在独自地、默默地听着哥哥的话。一股难以察觉的冷意已经渗进她的内心。她以一个年轻女性的敏锐,本能地感觉出,哥哥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个样子,于是,她便难为情起来,就像在面对一个陌生男人。
已是黄昏,轻柔的暗影降落在四周。萨宁点着一支烟,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便与花园里夏天的芬芳交织在了一起。
萨宁讲到,生活如何将他抛来抛去,他有多少次不得不忍饥挨饿,四处流浪,他如何冒险参加了政治斗争,在他厌烦的时候又如何抛弃了那一事业。
丽达细心地听着,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很漂亮,又有些奇特,就像春天的黄昏里所有的漂亮姑娘那样。
越来越清楚了,她用热烈的线条所描绘出的那种生活,实质上既简单又平常。那生活中也许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究竟是什么,丽达却无法捕捉到。生活原来非常简单、无聊,甚至是庸俗的,正如丽达感觉到的那样。他不得不住在什么地方,不得不干点什么,他有时工作,有时闲逛,看来,他喜欢喝酒,也认识很多女人。在这样的生活背后,完全没有丽达这好幻想的女性的心灵所渴望的那种阴郁、凶险的厄运。他在生活中没有一个总的思想,他不仇恨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而痛苦。
有些话,丽达不知为何觉得是很不体面的。比如,萨宁刚才顺便提到,有一段时间他非常缺钱,衣服破了,他只好自己去补裤子。
“你真的会使针线?”带着委屈和不解,丽达不禁说道。她认为这是不体面的,这不是男人干的活。
“从前是不会,不得不干的时候,也就学会了。”萨宁笑着回答,他猜透了丽达的心思。
姑娘轻微地耸了耸肩,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花园。她觉得,似乎是,自己满怀对太阳的憧憬在清晨醒来,看到的天空却是灰暗而又冷漠的。
母亲也觉得有些难过。让她痛心的是,她的儿子没有在社会上占据他应该占据的可敬地位。她开始说话,说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说哪怕就从现在开始做,哪怕稍稍弄得体面些。开头,她说得很小心,怕伤害了儿子,但是,当她发现儿子没在认真听她讲话时,便立即来火了,于是,她开始坚定地捍卫自己的主张,并带有老太婆那种笨拙的怨恨,似乎儿子在有意气她。萨宁既不惊讶,也不生气,他甚至像是没听清母亲的话。他用既温柔又无动于衷的目光看着母亲,一言不发。只是当母亲问道:
“你今后怎么生活呢?”
他才微笑着答道:
“随便怎样!”
从他那平静、坚定的语气中和那双一眨也不眨的明亮眼睛里可以感觉到,这个对母亲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简短回答,对于他来说却有着丰富、明确而又深刻的含义。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然后忧伤地说道:
“好吧,这是你的事……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去花园里散散步吧,现在园子里挺好的。”
“我们去吧,丽达,其实……带我看看园子吧。”萨宁对妹妹说,“我已经忘了那边什么样了。”
丽达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俩并肩走在一条林阴小道上,那小道通向潮湿的、已经暗淡下来的绿阴深处。
萨宁一家的宅子,坐落在城里最主要的那条街上,不过这城却很小,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河那边就是田地了。宅子很老,有老爷派头,带有若有所思的斑驳圆柱和宽敞的凉台。花园很大,很暗,长满了草木,就像一片贴近地面的深绿色的云。每到晚上,花园里就很吓人,似乎在那儿,在树林里,在满是灰尘的阁楼上,徘徊着一个忧伤的、行将就木的幽灵。
宅子的楼上,那些宽敞、阴暗的大厅和客厅都闲置着。在整个花园里,也只有一条不宽的林荫路得到了清扫。小道上只有几根干枯的树枝和几只被踩扁的青蛙,如今的所有生活,朴素的、宁静的生活,都躲进了一个角落。在宅子旁边的这个角落里,新铺的沙子泛着金黄,栽种着各种花木的花坛百花争艳,一张绿色的木桌摆在那里,在天气好的夏日,一家人就坐在这桌边喝茶吃饭,这时,这个小小的角落便充盈着简朴、宁静生活的温暖,它与这一大片自然会被毁坏、注定要消亡的荒芜之地所具有的忧郁之美并不协调。
当宅子隐没在绿阴中,丽达和萨宁的周围只剩下那些像活物一样沉默、静立、沉思的老树,萨宁突然搂抱了一下丽达的腰,并用一种奇异的、不知是温情还是恶毒的声调说道:
“你已经长成一个美人啦!……你爱上的第一个男人真是幸运啊……”
一股热流从他那只肌肉发达的、钢铁一样的臂膀涌出,传遍了丽达那柔软、娇弱的身体。她感到害羞,她颤抖了一下,稍稍躲开些,像是感觉到了一头无形野兽的逼近。
他俩已经来到了岸边,岸边弥漫着潮气和水汽,尖尖的水草若有所思地摇摆着,对岸的原野一望无际,最初的星辰已在遥远处闪烁。
萨宁离开丽达,不知为何用两手抓住一根很粗的干树枝,喀嚓一声折断它,将它扔进水中。一道道平稳的涟漪荡漾着,向四边散去,岸边的水草也匆匆忙忙地点头鞠躬,像在欢迎自家人一样地欢迎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