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0点多,空气闷得发紧,潮湿的水汽凝结在城市的半空,隆隆的风声在耳边不住回响。卡那兹北市区,一辆装满人的大客车停在空空如也的大道上,车门缓缓打开,口哨声,聊天议论声,喝醉酒的叫骂声混合着烟味、酒味、呕吐物的酸臭味、花生瓜子凤爪猪蹄等各种零食味,一齐从敞开的车门中涌了出来。慢慢地开始有人骂骂咧咧从车里下来,高声喊出的话要么是“看我把那帮汉人打几个窟窿眼!”要么是“一会儿哥几个都跟我上!”再不就是“小安哥够义气,够朋友,以后大哥让我打哪儿我打哪儿,让我削谁我削谁!”
陆续下来的有二三十个人,大多光着膀子,满头油乎乎的大汗,身上纹着各种图案的纹身,有几个已经喝得醉醺醺走不动道了,在别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着,一站住立马头一低嘴一张,呕吐起来。
平田正义是最早下车的那一批,说不定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这帮人的小安哥,大河安明也跟着他一块儿下车,一边走还一边搂住平田的脖子,说话的语气很是亲切:“平田呀,今天晚上我见你没怎么吃东西,没胃口?”
晚宴在黑田组名下的一家饭店举行,吃烧烤,羊肉串管够,啤酒香烟管够,最令平田吃惊的是,宴会举办到中期,黑田老大挨桌敬酒后,一帮老大的亲信开始在每人手里发一片红色的小药片,药片上还印着“R”,“WY”,“66”等字样,在黑田的带领下,众人一起吃了药片,然后宴会的气氛明显活跃了不止一个档次。平田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种叫“麻果”的毒品,吃完后可以阻断人的痛觉,使人觉得自己战无不胜,从而更有攻击性。用药品控制小弟是黑社会的常用手段,但现在这样一下子招待二百来人,可见黑田组真是下了血本。吃完饭,送他们来的车上还有各种小零食和啤酒茶水,不知情的人准会以为这是组团来旅游的。
平田在晚宴上就喝了两杯酒,还是在黑田幸之助跑过来一一敬酒的时候迫不得已才喝了。除此之外,他一口东西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那粒毒品更是小心保存着。本来他以为自己在宴会上不那么醒目,没想到其实早被大河安明看在眼里了。
“小安哥,实不相瞒,这是前辈告诉我的经验。”思前想后,平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这种小事上,没有说谎的必要,“打架前不能吃饭,更不能吃太饱。饱腹感会让人丧失灵敏,酒精会影响人的判断,而且胃里有大多东西的话,一旦伤到内脏,引起急腹症,那就可能全身感染,本来能救回来的人也没了。”
说得大河安明咄咄称奇,追问道:“我听说你以前就是道上的?”
“神奥的,那时候年轻,入的都是没名气的小帮派。”
“原来是神奥人,那你加入黑田组是为什么?”
平田心想终于有人问这个问题了,由于是通过以前的熟人加入黑田组,平田没有办法伪造身份,所以费尽心思编造出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还精心准备了证据,就等着别人来问,可没成想,也不知是不是大战的准备把黑田组众人搞得焦头烂额,对于这个业余训练师,居然一个提出质疑的都没有,真是让平田哭笑不得。
“唉,原来的帮派没了,这不是帮会认证吗?帮派就并到神奥兄弟会里了,帮主当上个小领导,转头就不管我们了。操他妈!当年话说得可好了,翻脸就不认人,什么东西呀!”
“出了这么晦气的事,神奥我是不想再待了,我先在城都呆了几年,也就是打打工,做点儿小生意,混不出来什么名堂。后来听说有个老同学在丰缘混得不错,千里迢迢跑来投奔他,结果呢?呵,人家只把你当累赘,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好在咱还算有一技之长,起码打架是不怂的,在丰缘给人干干保镖开开车,也能做下去。小安哥,我可跟你说,这给人开车也是门学问啊!”
这倒勾起了大河安明的兴趣:“开车还有学问?”
“那可不!你给大老板开车的时候,表现好点,跟他混熟点,聊天聊起来了,他没准能把生意经都告诉你。哪支股票能赚钱,哪支股得赶快出手,跟着那帮大老板走,准没错!”
“这么说,你这个业余训练师也是这么来的?”
终于到关键问题了,平田都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他被这闷热的空气憋出来满身大汗,那张胖脸上挤出来一副憨笑,点头道:“是啊,靠股票赚点钱,才能养得起宝可梦,不然那么大的花销,谁受得了啊?”
大河缓缓点头,低声称是:“你不贪,你比那些炒股的强多了。”
“唉,强什么呀!”平田转眼间便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似要找人诉苦一般,“我跟你讲,这接连几次的生意都不顺,可给我逼得没招了。前几回就不谈了,就说上两个月,我接个活儿,给一个小老板当司机,原本以为是个挺轻松的活儿,你猜怎么着?那小老板是个暴发户,不知从哪来了一笔横财,其实他本来就是农村的穷光蛋。这不,上个月让我陪他回村里,还说什么‘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屁嘞!他一回村,马上就出事了,当天晚上那村里出了命案,凶手偷了他的车跑了,后来那车找是找着了,但警察说是作案工具,不给还。结果那孙子就赖到我头上了,当时给我气的呀,直接就把他揍了。揍了雇主,保镖这一行我也干不下去了,想来想去,还扯什么淡呀?我就混道上,多好,多自在,给人打工就赚那仨瓜俩枣的,还得受那鸟气,图什么?小安哥,你说是不?”
“就是这个理儿!”大河安明两手一拍,吓了平田一跳,看起来他比自己都激动,“出来混,咱在乎什么?不就是想自由自在的,不受人欺负吗?要是总遭别人的气,咱还混个什么劲?”
这话听得平田就有些懵,感觉这位小安哥说的话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略微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小安哥,你是不是心里也有不痛快?”
大河安明摇头轻笑,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平田的肩膀,说:“人活一世,就是要逍遥快活,平田,我很看好你,今晚好好表现,别让我失望!”
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我”上,这叫平田感觉有些奇怪。一般来说,应该按照“组里、大哥、我”这种顺序说,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大河安明作为中坚的干部,理应心知肚明——他在晚宴动员时也没出什么纰漏,何况就算是口误,也不可能把重点放在这个“我”上,还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你自己体会”的表情吧?单单这个表情就足以令人浮想联翩了。
“集合,集合!快,集合了!”
沙尘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扬起,大风吹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任何星星,天空密布着积卷的乌云,在城市的灯光下映出一片幽暗的红色,这红色好像那种凝固了许久的血块,了无生气,带着几分不幸的色彩,仿佛在预示着血色的未来。
快下雨了,在这种天气里打仗,不是个好兆头。
平田正义又抹了一把额头上油乎乎的汗珠,抬眼扫了一圈他即将并肩作战的队友们。平田实在不忍心用“战友”这么高尚的词,只有战士之间才能称得上战友,而他面前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光着膀子的,叼着香烟的,穿着大裤衩大拖鞋的,手里的枪像啤酒瓶一样倒拎着,或是开玩笑地跟同伴互相比划——幸亏还没发子弹,不然就凭这架势,三分之一的人已经先挂掉了。
平田站在最后一排,正常来说,他是新成员,理应站在前几排,但他有训练师身份,又练过枪,所以大河安明有意把他留在最后一排,和那些老组员编在一起。像老金鱼就站在最前面那排,混在一众嘻嘻哈哈膘肥体壮的大汉中间,显得很是矮小,今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还跟着傻乎乎的吸食了毒品,现在满脸通红,活像一条红烧金鱼,尤其是见他和身边人吹牛的时候,那对水泡眼滴流乱转的样子,格外惹人发笑。
这呆子已经被毒品控制,兴奋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也罢,那就只能祝他好运了。
就在平田心中惋惜着为他这位只认识几天的朋友祈祷时,却见大河安明一步跨上道边的花坛,站定了,清了清嗓子,大喊着:“各位兄弟们,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隆隆的雷声在远方的天空响起,猎猎的狂风低吼着卷起一地沙尘,带来潮湿咸腥的气味,树木的枝叶在空中乱舞,雨滴砸到人们的脸上,在大河安明激昂的动员中,一幅用色深沉的水墨画渐渐铺开,展现在人们眼前。
“兄弟们,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咱们这些人,是为了什么混黑道的?是为了什么干这卖命的行当?”
“义气!”就像是安排好了一样,人群里马上就有人高喊着回答。
“对,义气,咱就是为了这个义字,咱看重兄弟情义,咱在乎朋友义气。那帮外人以为咱就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但其实,咱为了这些吗?不!咱为的是江湖义气,是快意恩仇。谁对咱好,咱得加倍还回去,可谁要是敢欺负咱,咱手上的家伙也不是吃干饭的!”
当下就有人叫好,喊了一声“为黑田组赴汤蹈火!”在一众老组员的带领下,人群里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一个个马上就要去赴汤蹈火似的。大河安明等这波热情的浪潮彻底过去了,深深吸一口气,说:“兄弟们,我再问个问题,咱们的敌人是谁?咱今天要干谁?”
“阳炎帮!”又是刚才那个人,平田都觉得这种动员实在有些蠢了。
谁知大河安明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长长地叹气,说:“是啊,阳炎帮,今天要干的就是阳炎帮那帮孙子。可是,各位兄弟,你们不奇怪吗?”
这句话让平田愣了半天,人群中一时哗然,就听大河安明再提高两度音量,硬生生压下了人群中渐渐升起的议论:“那帮龟儿子年初才让我们打败一通,已经伤筋动骨,怎么还敢来挑衅?他们哪来的钱买武器?他们哪儿招的人敢跟我们对抗?”
“咱们组里,有内鬼呀!”
此时平田已经冒了一身冷汗,他自诩聪明绝顶,又怎么会听不懂大河安明的意思?他突然意识到,这帮人所处的这个位置,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前来汇合!
远处几条街外,惊雷般的响起了砰砰的枪声,黑田组对阳炎帮总部的进攻已经开始了,而他们居然还没有到达战场!平田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听着众人间不可置信的喧哗和对叛徒愤慨的咒骂,豆大的汗珠已经从额头上滑出,混在越来越密的雨点里,让他渐渐地看不清东西,也喘不过气了。
“兄弟们,我大河安明15岁就加入了黑田组,黑田组就像我的家一样,黑田组长待我几如父亲。如今组里出叛徒,咱们能忍吗?能忍吗?”
“不行!不能忍!杀了他们!杀叛徒!”
出乎平田意料地,这次尖叫着挥舞起拳头的,不再是刚刚那位,而是最前排的老金鱼,平田想起来了,从前老金鱼的工钱就常常被包工头拖欠,尤其是这次的包工头还是他的老乡,所以他大概最痛恨叛徒。此时在老金鱼的带动下,毒品的作用一时间发挥到了极致,众人群魔乱舞般高高举起枪和拳头,疯狂的气氛连大河安明都吓得不知所措。
“小安哥,你就说吧,谁是叛徒,我灭了他!”
大河安明看着两眼血红的老金鱼,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喊着:“好,好!黑田组找你真是找对了,我们要的就是这样重义气的兄弟,一会儿好好表现,英勇杀敌,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兄弟们,下面我要说的,是组里的绝密情报,不是我不信任各位兄弟,实在是形势所迫,只能等到这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公布。”
他说这话时,几个亲信在队伍中发着什么,等发到了平田手里,他才知道,不是弹匣,而是一条白色棉布条。等所有布条都发完了,由大河安明带领着,所有人把那白布条缠在头上,系好,气氛一时间肃杀起来。
这根窄窄的布条在和族中称为钵卷,系在头上以示奋发拼搏,决心不可动摇之意。见众人皆已用钵卷缠头,大河安明在花坛上站直了,声音郑重而严肃,他说着:“对组里的叛徒来说,今晚就是作乱的大好时机,他们肯定不会轻易加入战斗,而是等我们跟阳炎帮交火时,才来坐收渔利。好在,经过组长的调查,我们已经能确定叛徒的名单。刚刚发下的钵卷就是标志,我们的盟友们,要么以钵卷缠头,要么以红巾缠头,凡是头上没有缠东西的,就都是我们的敌人。诸位,今日行动,就是清理门户,肃清内鬼之时,组长和黑田组全体,都对大家抱有极大的期待,今晚,就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时刻!”
闪电划过幽邃的夜空,照亮了那一张张暴戾的面孔,惊雷在耳边炸响,暴雨如同子弹一样敲打在每个人头上,这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夜晚,无数人的命运将在这一夜被改写,被扭转,被决定。
平田正义知道,他也不可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