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训的图书馆位于学校东面,别看卡训的占地只有一个操场大小,图书馆却独自占了校园的一角,在操场东边建了一座小楼,旁边是体育馆。为了避免遮挡操场上的阳光,图书馆地上部分只建了三层,主书库其实建在地下,建筑等级之高甚至能用来当防空洞,也是战争年代的遗产之一。
沿着图书馆螺旋的回廊拾阶而上,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大厅中央的沙发上空空如也,茶几上有一杯喝剩的咖啡和散乱的稿纸,偌大的休闲区只有菲儿一个人面向窗外呆呆地伫立着,手里把玩着一朵娇艳如火的木棉花,凝望着屋外高大挺拔的,已经长出嫩叶的木棉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薄薄的窗帘被清风卷起,让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了菲儿的发梢,使那栗色的长发宛如泛出金光,一闪一闪,好似仙人的羽衣。
“阿离,你知道木棉花的花语是什么吗?”菲儿早已察觉到了自己的接近,或许是玻璃窗的反光暴露了自己的身影,也可能是上楼的脚步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但她明显并不想转过头,只是维持着这个背对着自己的姿势,轻轻地开口问着。
阿离从自助售货机里买了一罐咖啡,然后在休闲区的沙发坐下,想了想回答道:“珍惜眼前人?”
菲儿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刚才千代子跟我说了很多……嗯,你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阿离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个应该叫……君子协定?”菲儿转过头来,慢慢走向阿离,把手里的花朵放在茶几边,轻轻坐到了男生的斜对面。
“可以这么说吧。”阿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都是我们俩私底下定的,哪怕最后不得不结婚,我们也不会干涉对方的感情生活。”
“所以,你们是在谈一场……没有感情的恋爱?”
“感情?”阿离不屑地笑了:“让我陪着笑脸还不够,难道还想叫我心甘情愿吗?”
菲儿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而整理着茶几上散乱的材料,这时却听阿离开口问道:“你们聊了那么久,就说这么点事儿?”
菲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歪着头想了想,说:“还聊了些关于我个人的事。”
阿离“哦”了一声,也不知她是不是想要解释,有些尴尬地盯着菲儿手里的纸张出神。
只见这些写满了字的白纸又上下翻飞了,在纸张翻动的哗哗声中,菲儿小声地开口说道:“她劝我少惹点事,有这功夫还不如多花点心思,找个名门望族嫁了。”
看着菲儿说出这话时,脸上羞出了一片红云,阿离心里突然升起了想调戏一下这小美女的冲动,说道:“那你想好要嫁给谁了吗?快给我讲讲,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做个媒呢!”
哪知菲儿居然回了一句:“这个媒你可做不了。”
“啊?还真有啊?”
菲儿抿着嘴偷偷笑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听到阿离带着些急切地追问:“到底是谁家的公子啊?这么有福气!”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不过这欢快的嬉笑没能持续多久,就被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
走上来的人明显出乎菲儿的意料,使她惊讶地一双丹凤眼都瞪圆了,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阿离身后的方向。阿离皱着眉回头一看,原来是沈道玉。
“沈,沈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道玉竟也有些奇怪地和阿离对视了一番,回答菲儿:“阿离没跟你说吗?现在我在卡训的图书馆工作。”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墙上的签到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坐到了三楼书库的门口,趴在高高的隔板后面。
“哦,我安排的。”阿离一五一十跟菲儿解释着:“老常家的饭店也干不成了,沈先生这不就失业了嘛,拜托我找个糊口的工作。”
“喂喂,失业也太难听了吧。”沈道玉从隔板后探出头来,低声抗议着,“还有,这里是图书馆,虽然是休闲区,但你们开会也小点声!”
“这不是没人吗,能吵到谁?”
“我不是人呐?吵到我就不算吵了?”
“你一个管图书馆的,吵点就吵点呗……你在写啥呀?”阿离走近了沈道玉,才惊讶地发现他面前摆着一个文件夹,笔在稿纸上唰唰地移动着,没一会儿就在整张纸上写满了字。
“联盟现阶段社会各阶级分析……这是你的文章?”
沈道玉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拿来看看,阿离抓起了第一张纸,读了出来:“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首先要明确的问题……”
“我呀,这是拾人牙慧。不过不管怎样,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出来。”沈道玉说话时手上不停,阿离大概扫了一眼,已经写到了第四章“小资产阶级”,忍不住问道:“小资产就是指那些开小饭店做小生意的?”
“没错,介乎资产和无产之间嘛。”
“那老常也算啰?”
“这还用说。”
“那你也不能说人家又脆弱又软弱吧!”
沈道玉难得地从隔板后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反问道:“如果老常足够强大了,那你们在这里开会又是为什么呢?”
这一下可把阿离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然把沈道玉的文稿放下,坐回到桌子前。好在大宇和亚莎的说话声适时地从楼下传上来,缓解了阿离的尴尬。
“这个赵汉云真有意思,你猜他今天在例会上说了什么?”大宇一跨上三楼,发现了阿离和菲儿,往沙发上一坐,就迫不及待地对他们大声说起来,“他居然说学校也是一门生意,要按公司的方法来进行管理。还说要完善打卡签到制度,老师上下班要刷指纹,学生上课要点名。”
“然后呢?”阿离问道。
“然后?你知道他今天上午几点到的吗?哦,副校长的迟到就不算迟到了?”
“我看你是担心翘不了课吧!”
大宇摆摆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高等训练师的翘课,能叫翘课吗?”
“不叫翘课难道叫深入进行社会实践啊?”
“我那叫个人的再生产。”
菲儿笑着打断了大宇和阿离的拌嘴,站在三个人面前,说:“行了行了,阿离,大宇,你们想斗法一会儿再说,咱时间有限,直接切入正题吧。”
看着三双眼睛都静静地盯着自己,菲儿清咳了一声,又舔舔嘴唇,开口道:“先来梳理一下事件吧,5月5日,老常和他妹妹常有容在学院街的小巷里遭到六名黑田组成员的袭击,为了保护妹妹,老常用菜刀砍死一人,砍伤一人,自己也因受伤昏迷。事后,警察对现场进行了勘查,结合沈先生提供的视频证据,初步认定老常是正当防卫——直到这里,事件都还没有超出我们的预料。”
“但是,5月9日,老常出院在即,警察却突然到医院里逮捕了他,理由是有‘故意杀人’的嫌疑,但拒绝披露任何调查情况,对常家的申诉也不予理睬。”
“可奇怪的是,直到今天,5月16日,检察院的批捕文件都迟迟没有下发。常家找的律师想会见老常,也被拒绝了,理由是老常身体不适,对此律师顺势申请了取保候审,但又遭到拒绝。整个案子该怎么说呢,总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阴谋的味道。”大宇插了句嘴,说:“菲儿,我纠正你一点,从理论上讲,警察现在对老常是拘留。拘留后向检察院申请批捕最多延长到七天,检察院下达批捕文件又要七天,所以他们要是有意想拖,最晚再有一周才能有消息。”
这下阿离就搞不懂了:“抓都抓了,为什么批捕要磨磨唧唧的?”
大宇呵呵笑了几声,说:“要是能把这个事想明白,自然就能搞懂为什么老常会被警察抓走了。”
“我不太明白。”
“老常的正当防卫是我们有目共睹的,还有沈先生的视频证据,可以说不应该出现问题,但这次警察就跟着了邪一样,死抓着他不放,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阿离叹了口气,眉毛拧了起来,他心里头渐渐诞生了一个隐隐约约的,不那么成熟的想法,但他不太愿意开口说出来。这时,只听大宇旁边传来一句小声的嘀咕,声音虽小,但在这安静的图书馆里足以听得一清二楚:“有人施压呗!”
亚莎理所当然地说完,又理所当然地撩一下自己火红的头发,看阿离诧异地望着自己,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阿离说了句“没事”,又紧锁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亚莎说的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宇见亚莎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便接过了这一重担,“首先你要知道,即使是同一个部门里,也是有不同派别的,人的利益总是互不相通,甚至互相矛盾。警察是这样,检察院也是一样,对某些人来说,抓老常是有利的,那对另一些人而言,就可能是有害的。现在看来,这其中的利益纠葛比想象的要大,各方在批捕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所以表现出来就是一拖再拖,恐怕要一直拖到截止日去。而我们只有搞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方要对付老常,才能明白为什么老常会被警察抓走,还是以‘故意杀人’这种罪名。”
菲儿对大宇的分析很是满意,连连点头,说:“不错,大宇说的很有道理。”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今天的事情又是另一个突发情况了。昨天,赵汉云副校长向教务处下达了命令,要开除老常的学籍,理由是他不能允许卡训出现一个杀人犯,今天已经向校委会提交了申请。针对这件事,我本来想去找一找老常的导师,王御行教授,但很不巧,王教授不在,于是我就去询问了杜娟老师。”
大宇又打断了她,问道:“杜老师回来了?”
“小樱姐只打到三星,所以杜娟老师也提前回来了。”菲儿简单解释了一番,继续说着:“杜娟老师猜测了赵副校长此举的一个可能的理由,如果常百川真的因为‘故意杀人’而被开除了,那王教授作为他的导师,无疑是要负连带责任的,这样的恶性事件,即使是德高望重的王教授也要有所处分,而众所周知,王教授是海桐校长坚定的支持者,以前赵副校长试图拉拢他都没有成功。另外,杜娟老师还提到,现在海桐校长既然生病,老师中对下一任校长的人选可谓议论纷纷,而王教授无疑是现在卡训中最有力的竞争者,除了在教育部的人脉或许不如赵汉云,才具、威望、经验都远在赵副校长之上,赵汉云若想顺利成为下一任卡训校长,王教授就是他不得不跨过的高山。”
“拿老常来做文章,也真亏他想得出来!”阿离双手抱胸,仍保持着思索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却已颇为不满了。
“如果站在赵汉云的角度,他只是适时地抓住了机会而已。”
阿离叹着气对菲儿点了下头,说:“你说的没错,如果赵汉云最后胜利了,他才不会留给我们批判他的权力呢!”
“菲儿,你想怎么办?”大宇问道。
菲儿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纠结,回答着:“实际上,我还没有想好。现阶段的计划是咱们兵分两路,阿离和大宇去调查老常的事件,如果我们能掌握真相,就能避免老常被起诉,赵汉云的做法也就没有道理了;我和亚莎呢,准备先去找找赵副校长,如果能说服他改变主意最好,即使不能,在程序上也无可指摘。”
阿离稍稍动了动,提问道:“现在距校委会处理赵汉云的申请最迟有一周的时间,咱们刚才的分析,检察院对老常的批捕也只有这点时间了,如果我和大宇没能找到真相,有备用预案吗?”
菲儿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了句:“抱歉。”
阿离当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又不好明说,有些泄气地靠在沙发里。大宇见状,继续问道:“如果你们对赵汉云的劝说失败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我想开一个班会,劝说全班的同学联名对老常进行声援,如果能把老师们拉到我们这一边的话,将会加快赵副校长的动摇。”
“拉拢老师……”大宇把脸往前凑了凑,追问道:“现在有准备拉拢的人的名单吗?”
“杜娟老师,王教授,还有……”
大宇听后也叹了口气,也摇了摇头,说:“菲儿,你得先调查清楚,谁和赵汉云有矛盾,谁和他有利益冲突,谁又和我们有共同利益,否则空谈拉拢,是办不到的。”
菲儿点了点头,记下了,又听到一直不发一言的亚莎开口了,不过这次总算不是对她的计划的追问,而是一个建议:“我是这样想的,去找赵汉云时,还是要咱们四个人一起去。班委会的成员都到了,还加一个普通同学,这样一来说明我们对问题的重视,二来人多势众,菲儿你也不至于怯场,赵汉云也不至于当着我们的面,说些太过难听的话。如果失败了,再按原计划,阿离和大宇调查事件,我和你准备班会。”
询问的眼神依次从三个人脸上扫过,看大家都点了头,菲儿总算露出了笑脸,她后退一步,站直了,对坐着的三人郑重地说:“因为我的冲动,我的热血上头,而把大家牵扯进这场本来和你们无关的争斗中,我……多谢大家了!”
说完,十分正式地鞠了一躬,这一躬让原本坐着的众人纷纷站了起来,阿离最先说道:“菲儿,其实应该是我们谢谢你,老常是我们的朋友,他现在遭了难,我们没理由不来帮忙。但实际上,心里想是一回事,实际做又是另一回事,今天如果不是你牵头组织,我们面对老常受到的冤枉,充其量只会发发牢骚,很难有什么现实的行动。是你给我们创造了这个机会,否则可能在未来的几十年间,一想起这件事,我们都会在悔恨中度过。所以,真正应该的,是我们来谢你。”
大宇也说道:“千疮百孔的计划也是计划,总好过没有计划,你心里有这股热血,其实比什么都强。你看我们,找起漏洞来全都头头是道,真叫我们来定计划呀,肯定还赶不上你呢!”
最后亚莎抱住了菲儿的肩膀,抹去了她红红的眼眶中止不住涌出的泪水,轻声说着:“菲儿,老常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真的很幸运,我们呢,能有你这样的班长,也是一种幸运。我相信,只要咱们在一起努力,哪怕是赵汉云也不足为惧!”
四个人一起点头,齐声喊了个“对”,在菲儿清澈的双眸中,阿离看到了一股炽热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那繁盛的,红艳的,即使凋零也要紧蹙相拥的木棉花,倔强地开放着。
这双眸子就这样牢牢地印刻在了阿离的脑海中,终其一生,也未能忘怀。
这是,命运的齿轮转动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