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道玉记忆中自己是在湖边醒来的,湖水清澈如镜,但相当浅,浅得他甚至可以躺在水里。除此之外,他就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自己没头苍蝇一样在林子里乱转,误打误撞闯进了过动猿的领地。
这点记忆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三月是枯水期,即使今年的雨季来得早些,当时橙华河的水位也不高,支流的湖泊更是如此。现在经过了两个月雨水的补充,原本的小水潭也可能变成大湖。更糟糕的是,由于橙华河水系季节变化明显,并不是所有湖泊都画在了地图上。
而且让阿离感到棘手的是,这位沈先生到底要去找什么呢?他又要靠什么来辨别出那个地方呢?已经过了快两个月,无论什么样的痕迹都不可能保存下来,而倘若沈道玉真有在林中记路的本事,他也用不着自己来帮忙了。
翻看着地图,阿离额头上隐隐有细汗流了下来。他们已经在这附近转了快一整天,找过了好几个较大的湖泊,每次沈道玉都会在湖边站好久,呆呆地凝望着湖水,然后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除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几乎什么都没有。他在找什么?他希望看到什么呢?阿离始终没有开口询问,他不太确定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解答。
是的,阿离有事情瞒着他,会来橙华森林绝不仅仅是为了帮沈道玉,他有自己的计划,之前用杜娟姐来搪塞他,是因为现在还不能告诉对方。既然自己已经对沈道玉保密了,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去窥探对方的秘密。如果沈道玉不愿意主动开口,那就说明他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阿离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很必要的。
当然,阿离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种可能,那就是沈道玉其实并不忌讳和他分享自己的秘密,只是在各个湖泊之间辗转的这个过程中,他忘记解释了。
两个人从清晨到中午,吃过压缩饼干后,又从中午到傍晚,终于,在夕阳橘红色的光辉中,沈道玉凝视着湖水中四周树林和山丘的倒影,轻松地、坦然地、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找到了。”
这里有什么呢?平静的湖水被微风吹起层层涟漪,间或有野生宝可梦在湖水中激起了浪花,顺着沈道玉的手指看去,阿离看到了湖中心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墨绿色的阴影,在水下发出了淡淡的荧光。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湖中心有一个长满青苔的石台,台子上供奉着一块石头,还系着注连绳。当时我完全没有在意,但后来想想,在这种地方,一个系着注连绳的石头本来就够奇怪了,何况石台都长满青苔杂草丛生了,那块石头却干净得能反光。”
从望远镜里看,湖水下隐藏的石头可能是水晶一类的东西,棱角分明,还很透明,最引人注意的是,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规律地发出轻微的光亮,所以阿离有些好奇地问:“你知道石台上供奉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我对七代以前的数值了如指掌,动漫的剧情记得不多,但电影好歹是看过的。”
“能说人话吗?”
“基拉祈在一千年间只醒来七天,其他时间都把自己封闭在沉眠之茧里,从设定上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这块石头就是那个沉眠之茧?”
“既然和基拉祈有关,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沉眠之茧了。”沈道玉耸了耸肩,说:“如果猜错了,我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所以,你只是因为这么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就跑到林子里来了?”阿离本来以为沈道玉会有些更切实际的想法,而不是这样头脑一热的冲动,虽然他们一路走来,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但也是一直提心吊胆啊!
“还有另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沈道玉开始卸下自己的背包,准备下水,“我在那边的世界明明是看到苏醒的基拉祈了,还许愿了,还打开真实之眼了,可是到了这边,却只能看到一个沉眠之茧,难道我穿越过来用了好几天?”
“这你问我呀?”阿离有些无奈地说着,帮助他卸下身上的装备,没多久,沈道玉连迷彩服都脱掉了,把绳子绑在自己的腰上,脱了鞋袜,只戴着头盔,拿着一个长树枝走下水。
“我去看一看。”头盔上的手电打开了,一道光柱射向水底,隔着并没有多深的湖水,将那个沉眠之茧照得清清楚楚。阿离将绳索绑在树上后,戴上手套,踏在水里,双手抓住绳索慢慢往前送着,看着沈道玉那副瘦弱的身板小心翼翼向湖中心走去,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用手里的树枝试探着湖底的深度。就这样,脚踝渐渐被没过,然后是膝盖、大腿、腰,一直到水位快要没过他的胸口了,他扔掉累赘,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扑,往湖心游去。
“这里水还挺深。”阿离自言自语着,一手仍抓着绳子,另一只手举起望远镜,聚焦到沈道玉身上。他只有一个脑袋露在水面上,已经游到了沉眠之茧的上方,踏水悬浮着,朝自己这边招了下手,然后戴着头盔上的防水镜,一个猛子扎下去了。
阿离的两只眼皮开始一起乱跳,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不安,他咬着嘴唇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绳子,紧绷绷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可心中的不安感就是越来越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背在身后的步枪,又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杜娟姐配给他的那把格斗刀没有带,这次在胸前别着的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匕首。阿离有些后悔没有将那把刀带过来,因为每当他紧张不安的时候,握着那趁手的刀柄,就会感觉杜娟姐仿佛站在他的身边,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安慰他,鼓励他,拥抱他,在他的前方阻挡着****,那个相对他来说已经十分矮小的背影,会让他无比地安心。
眉心上突然产生了一种麻木感,令阿离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突然没来由地蹦出来四个字:大祸临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他的暗影,那只藏身于灌木丛中警戒的,如今已经惊惧地炸毛了的索罗亚克跳了出来,呲着牙,狂吠着,猩红的鬃毛根根倒立着,仰起脖子望向天空。
天光大亮,好像所有的黑暗尽数被驱逐了,世间只剩下光明,除了白色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的色彩。阿离大叫着“挡下来!”顷刻间便回忆起两个月前的那个深夜,在那个仿佛永无止境的深夜里,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一束光。
破灭之愿!
双耳间尽是聒噪的蜂鸣,双眼所见只有白茫茫一片,除了用身体挡在自己头上的暗影以外,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这一切都和上次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自己的手中攥着一条绳子,绳子上传来的疯狂地摇动惊醒了他,也惊出了他一身冷汗。在这强烈的光辉中,手脚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阿离咬紧了牙,拼命抓着手里的绳子,反身往肩上一背,弓起身朝反方向走着。这根绳子出奇地沉重,简直像拴着一座星球,只不过往前走了几步,阿离就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一声,腰身死命地向前弯着,鼻子都快插进湖边的烂泥里了。然而,随着白光突然地消失,他肩上的一松,往前一个趔趄,整个人真的一跟头栽了过去!
阿离慌忙回头,发现这绳子好像刀割一样齐刷刷断掉了,心里叫了句“糟糕”,顾不得卸除身上的装备,便抓着绳索扑进湖里。游到湖中心,一个猛子扎下去,阿离惊恐地看到,那块水晶似的沉眠之茧正在发出耀眼的光芒,而那**的、脸色铁青的、陷入昏迷的沈道玉,居然正被这块石头慢慢吐出!
简直就像是破茧的蝴蝶。
第一个字是“愿”,愿望嘛,第一个字就该是“愿”啦,“希望”啦,“想要”啦之类的,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无论让谁来都得这么写。
第二个字是“赤”,这就大有讲究了。赤这个字,从大从火,大火为赤,火的颜色,即为赤色,越是凶悍的烈火,越是一片赤红。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火焰,它的温度太过炙热,它的光芒太过耀眼,它没有形状,看得见,摸不着,所有想要尝试的人都得付出痛苦的代价,尤其是失去了控制的大火,烧毁一切,吞噬一切,让人避之不及。但人类不能没有火,抵御了严寒,驱散了黑暗,创造了自然中存在的或是不存在的一切,火是文明的起点,是使人区别于野兽的力量,那些人类历史上最璀璨、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奇迹,无一不是在火焰中诞生的。
第三个字,是“旗”。这个字来自于一个值得敬仰的人,他为了心中那个当时看来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放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舍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最终,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幸运的是,他并不是那个黑暗的时代中,唯一的逐梦者。
第四个字是个动词:插,第五个字是个副词:满。没什么可说的,更重要的是它的宾语,第六个和第七个字:环球。沈道玉是学历史出身的,哪怕后来改为研究社会学,他也习惯于在历史的覆辙中寻找答案。那个梦想曾经一度实现过,然后变质了,失败了,破碎了。为什么呢?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在迫切地询问着,孜孜不倦地研究着,想要从历史的谎言中得到真相。
沈道玉不敢说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但他知道自己找到的至少是答案之一,或者说,至少可以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那就是,依靠少数人是不行的,依靠个别人更是不行的,人的命运,归根结底,还是抓在自己的手中啊!
篝火摇曳出黑漆漆的丛林中魑魅魍魉的身影,夜空好像清澈透明的紫水晶,那忽明忽暗的星星就是水晶切面上反射的荧光,沈道玉觉得自己头疼得要裂开,太阳穴前后的血管好像一根一根都突出来了,有规律地搏动着。
“你醒啦。”阿离在篝火上摆了饭盒,烧着开水,趁饭盒里的水还没沸腾的时候,往里面倒了一小袋什么东西,顿时就有一股清香飘了过来。
“脱水蔬菜?”
“紫菜蛋花汤。”
沈道玉扶着树干坐起来,胸口怦怦直跳,心慌不已,他抹着额头上的虚汗,发现自己还是下水时的**样子,只是身上盖着大衣,一边穿戴者,一边问阿离:“我睡了多久?”
“几个小时吧,现在是晚上十点。”
“真是麻烦你了。”
“没事。”阿离把饭盒从篝火上取下,放在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上晾凉,微笑道:“我的工作不就是提供保护吗。”
“我发生什么事了?”捂着脑袋,沈道玉细细回想着,仍觉得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我下水后,去检查那块沉眠之茧,然后光一晃,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你差点儿被那块石头给吃了!”阿离现在想起来,只会觉得有些好笑,当时可真是把他吓得差点溺水了,“怎么样,被一块石头吞下去的感觉如何?”
“我想起来了。”
“嗯?”
“什么都想起来了。”
“你梦话可说了不少,虽然我听不太明白。”
“你们被骗了,基拉祈根本就实现不了愿望。”
然而阿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他只是浅浅地笑笑,将已经不那么烫手的饭盒端给沈道玉,说:“实现不了就实现不了吧,人类什么时候依赖过万能的许愿机?当它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我就回不去了。”在木柴劈啪作响的燃烧中,坚强的面具渐渐化为灰烬,沈道玉双手掩面,终于无法忍受这锥心的痛苦,先是低声呜咽着,然后啜泣着,最后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回不去了呀!我要老死在这里,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的梦想,再也实现不了了呀!我半辈子的努力,还有什么用啊!我到底为什么活到现在啊!”
阿离颓然地把饭盒放在他的脚边,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这样一个悲从中来的男人。哀莫大于心死,在所有的希望都已经断绝,只能承受这无法改变的命运时,任何安慰和劝解都必然是徒劳的,阿离甚至无意去做哪怕一丁点的尝试,他只是坐在沈道玉身边,静静等待着他恢复平静。
“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阿离说出这句话时,沈道玉已经停止了哭泣,巨大的窒息感使他不得不大口喘着气,他泪眼婆娑地望着身边的阿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位朋友似乎有些陌生,陌生得可怕。
“不要安慰我。”他的声音抽搐着,断断续续,让人听不清楚,“我不想听。”
“这不是安慰。”阿离摇着头,眼睛望着那清澈透明的夜空,在寻找着自己的回忆,“这不是安慰,这是一个秘密。”
阿离的声音并未停止,他不再管沈道玉,以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态度说着:“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秘密,那我也该说说我的。”
“这个秘密,你是除了我父亲外,全世界第二个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