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喊杀、挥砍、污血、残肢……那些年轻人的身影,还未及熟悉,便被踩进了泥泞的道路中,无神的眼睛染上了一层褪不掉土色,静静的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距离家乡还有一千六百里。
这是作为逃兵的第三天了。
他褪下了铠甲,扔掉了兵刃,身上衣物也破烂不堪,手里握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不顾一切的向着前方奔逃,不断的寻找村落。
这里的百姓们已经变得敏感而多疑。看着他费劲的不断用手脚比划着什么,村民们却仍然不愿多说一字,随手指了指路,便远远的走开了。
他只好继续赶路,穿过村庄,越过田野,跋山涉水,步履维艰,手里握着的布袋像是烙红的熟铁,顺着手臂烧了上来,渐渐的燃遍全身。
二
杀红眼的两人扭打着掉下了山崖。
热血退却,喊杀声渐远,求生的欲望再次涌上心头,国仇家恨此刻已成过眼云烟,遍体鳞伤的两人,唯有相互扶持才能活下去,曾经的死敌变成了挚友,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他再次醒来,距离家乡还有一千九百里。
战时的国家无处不是散盗和劫匪,他是握过刀见过血的人,这些因为过不下去而来当路匪平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许多反而还丢掉了性命。
他握着布袋,沉默的赶路,沉默的宰杀着沿途的匪盗。这些地方,和战场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的,只不过是把杀戮的过程拉长了,你可以仔细的感受利刃切入皮肤时的痛苦,也可以伸手触及刚刚斩下头颅的热血。
这片土地已经被洒满了痛苦,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三
挚友告诉他,他的家乡有一座巨大的灯塔,拌着鲛油的烛火隔着十几里远都能看见。挚友的家里还有一个等着自己回家的妻子和半岁大的孩子,他们曾经约定,仗一打完,便一起买条小船,搬到海边生活。
挚友问他,想不想回家?
可他家里还能有什么呢?一个破败的房子?几座满是杂草的坟茔?一个喜欢的女孩?曾经许下承诺一定会回去娶她,可如今已经过了七年,战乱不断的七年。
可他还是会时常想她,想她圆圆的脸蛋,想她美丽的金发,想她无邪的笑容……
梦醒之后,还是要继续赶路。他距离家乡还有二千四百里。
他似乎,快到了。
四周还是陌生的风景,到处都是流民和新征的劳兵,他仔细避过驻兵的巡查,不断的找人比划,询问方向。
流民们看着这个哑巴手脚并用,似乎正在费力的在比划着什么高大的事物。
终于,他们反应过来,这个哑巴说的是大灯塔,他想去大灯塔那边。
四
他的伤一天天的好了起来,挚友的伤却越发的严重。
挚友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把仅存的干粮都留给了下来,又割下了半截手指,装入一个布袋中,让他回去之后,有朝一日把断指带回家乡,送给自己的妻子,以了当年的断指之誓。若是挚友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了,那便将断指深埋故土之下,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挚友让他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家乡,把想娶的姑娘娶回家。
他安静的回想着自己的梦境,无声的叹了口气。那个自己要娶的姑娘,其实早就化作了一座坟茔,没有了羁绊的家乡,还是家乡吗?
他距离家乡,还有两千七百里。
巨大的灯塔笔直的矗立在远方,看起来正如梦中挚友所说的那么壮观伟岸。
他握紧了手里那个装着断指的布袋,大步向着村子走去。
和路上的村落一样,这里也是人口凋敝,祸乱横生。他辗转找到了村子最南侧的一处木屋,却发现这里早已被人烧毁,旁边破败的田地里有两座被人掘开的坟包。
他来到坟前,看到了坟里散落着一大一小两具遗骨。在来的路上,这种情况他见的不少,饿疯的流民会刨开一切可能会有值钱物件的坟墓。
就在此时,有人突然叫住了他……
巡逻的兵士,发现了这个可疑人物,立刻便将他逮捕起来。身边黑发的村民也议论纷纷,说这个哑巴似乎一直在村子里找寻着什么。
兵士向他问话,他也不答。兵士们从他身上搜出了那个布袋子,发现里面是一节腐烂发臭的断指,厌恶的将它扔到了火堆里。
就在此时,这个哑巴突然开口,嘴里狂躁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语。
五
他好想再看一次那个笑脸,哪怕只是在梦里。
七年的时间,毁掉的,不只是曾经的誓言,还有年轻的生命和远方的家,记忆中的那抹笑容,再也无法重现。
挚友曾经说过他的家乡有“人死之后都会去到同一个地方”的传说,也因此希望自己可以被埋在故土。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这异乡死去,还会不会跟她相遇?
毕竟,自己距离家乡,还有两千七百里。
兵士们高兴的压着敌国的奸细去处决。
这个原本假装哑巴的蠢货此刻仍在兀自乱叫,叽里呱啦的反复说着一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扔到坟里去。”围观的人里面似乎有人听懂了奸细所说的话,但似乎又没有听懂。
而此时,奸细已经人头落地,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远方,距离这里两千七百里之外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