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寒深秋,大堰村的一年又要匆匆过去。
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时月,农人三三两两的穿梭于田间地头,既要保证不白费前一年挥落的每一滴汗水,又要在寒冬前将田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精心呵护一遍。
铅色的厚云一层层的压迫着地里刚刚支下的塑料棚,呼啸的冬风,唱起了来自北方的寒歌;农民们嘴里念叨着老天保佑,手上却将地上的大棚紧了一遍又一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仿佛就隐藏在这深秋的一唱一和之中。
在这匆匆碌碌的大堰村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仍然在水库边上垂钓。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二傻子春生又犯病了。
二
春生喜欢钓鱼,有事没事都会来到家附近的湖边,哼着奇怪的曲子,架起鱼竿,一钓就是一下午,然而,几十年以来,春生一条鱼都没钓上来过。
他从小智力就有缺陷,自被老陌捡回家至今已经30多年了。
老陌是个老农民,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平时下地干活,闲时就去湖边钓钓鱼。春生小时候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边看着老陌钓鱼,一边摘湖边的野花玩。
湖边长着许多野月季,四季几乎都开着花,除了钓鱼之外,老陌还有个爱好便是种花。这辈子他最骄傲的事情便是教会了傻儿子种月季。
他特别喜欢月季,自家院子里满满种的也都是各色的月季花。大堰村野月季很多,但还是有很多村民喜欢去老陌家里讨要一小盆回去养着,就因为老陌家种出来的月季又香又靓,这是老陌的骄傲,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
“老二!快帮我挖几条蚜虫(蚯蚓)。”老陌第一个孩子和他婆娘难产的时候一块走了,所以他管春生唤作老二,村民们则唤作二傻。
“为啥呢爹?”小春生留着老长的鼻涕,傻傻掏着泥巴。
“鱼喜欢蚜虫啊,傻娃娃,要把鱼钓起来就得放蚜虫啊。”
春生痴痴点点头,老老实实的给老陌挖泥找蚯蚓。
老陌一边看着傻儿子挖泥巴,一边架起鱼竿,嘴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何谓言家?唯宇是之。遮风挡雨,化圆为方;
何谓言家?唯亲是之。陋室宫堂,人走茶凉;
何谓言家?唯育是之。亲生相怨,难过百年;
何谓言家?唯地是之。百族凋敝,大地复兴!
阳光缓缓拂过岸上两人的身影,清脆的鸟鸣掠湖而过,老陌才刚刚抬起头来,岁月匆匆,5年的快乐时光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了。
三
5年后一天晚上,老陌如常的叫春生出去夜钓。
但在春生眼里,这天的老陌却有点奇怪。他夜钓前烧了很多很多纸,嘴里还碎碎叨叨的念了很多听不懂的话。后来,纸烧完了,他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喝着透明瓶子里的水。
寂静的夜里,老陌摇摇晃晃的走在春生前面,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两人的步调渐渐的开始拉大。
老陌的话比平时要多的多,但是大部分春生都听不懂。到了湖边,他也没有架鱼竿,而是轻轻的漫步在冷风吹拂的堤岸上。皎洁的月光洒满湖面,平静无波犹如银镜,衬上黑夜的幕布又如舞台,吸引着岸上迷失阴阳的舞者。
春生刚蹲下身子准备挖泥,便听见寂静的夜里突然“扑通”一声。
爹掉河里了。
春生抬起头,眼前一片破碎的月光,仿佛打碎的镜面。“阿爹,你做什么呢?”
阿爹有些奇怪,他应该是会游泳的,但是今天在水里的动作像是村头那些聚在一起手舞足蹈的大妈。
冰冷的湖水瞬间灌进老陌的喉间,他就这样静静的在水里挣扎,恍惚间看到岸上手足无措的儿子,心里一阵的空落。
“她还想让我下去陪她……对不起了……老二,你走吧…”
老陌用最后的力气咬出了这一句话,然后便放弃了挣扎……
湖水掩埋过老陌头顶,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银色的镜面直接分隔着阴阳。
春生痴痴的看着老陌沉下湖底,他不会游泳,也不知道为什么爹爹下去这么久了还不上来。
手中的蚯蚓被掐断,春生拼命的往回跑,他想起阿爹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走吧,然后他就走了,头都没有回。
四
老陌的葬礼被安排在了一个下午。春生作为孝子,只能远远的跟在棺材的后面,被两个人架着,一走一跪。
村民们怕他犯疯病,没有敢让他看老陌最后一眼。
而在春生的印象中,老陌便永远沉在了湖底下,一直没有上岸。
他并不明白眼前这个大木头盒盒是干什么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跪它,这不就是一个物件,有什么好跪的?
“冬姨,我阿爹还在湖那边还没上来咯,一会我能过去找他不?”
周围的村民只是哭,什么也不敢说。
自此,春生便常常跑到家附近的湖边去,在岸边等着老陌回家。村民们害怕他伤心过度,怕他也想不开。但后来发现他去那边不过是哼着小曲挖蚯蚓,也就随他去了。
五
最近,大堰村作为建设新农村的试点,开始了新的一波规划。
勘探员来到了村子附近的一个小湖边上做勘察,发现这里有个钓鱼的老乡。
老乡一边哼着一首难懂的歌谣,一边认真的盯着平静无波的湖面。
“老乡啊,你是这大堰吧?”
老乡看都没看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湖里鱼不少啊,今天收成……”勘探员看了看四周,这老乡连个桶都没带,更别说鱼了,显然今天是没收成。“钓鱼嘛,就图个乐呵。”
老乡还是没有理他。
勘探员自讨了个没趣,便准备着手开始工作。
“诶,这么好一个湖,说没可就要没了。”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球?怎么就没了。”老乡听了他的话终于转过头来。
这老乡看起来3.40岁,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上衣服也满是污渍,看起来倒像是个流浪汉,只是,他的眼神炯炯有神,似乎饱含希望。
“是啊,这小湖的水可能要引流到别处去咯,周围几个村子都用得着。”
“那这湖就干咯?”老乡看起来有些高兴,甚至是有些兴奋。
“可不就干咯。”
这老乡不会是想乘着水干了下去摸鱼吧?
果然,老乡几乎是手舞足蹈起来,立刻准备收杆,看起来是要准备走了。
勘探员不明所以,刚想叫住他,却愕然发现老乡的鱼竿上勾着的不是什么虫珥,而是一片片的月季花瓣……这花瓣比起岸边的野月季来,更加鲜艳,也更加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