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凛冬已至。
清早的永州城,街道上本就稀少的行人更是寥寥无几。打拳的大爷群与舞扇的大妈团也销声匿迹。冬季的早晨,是窝藏在家中的天堂,如果能再赖一赖床,那更是极乐。
临近年关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停下来歇息一口气,美美睡起来一觉,再呼朋唤友凑在温暖的桌边,碰杯笑着仰头一饮而尽,这时有人愿谈梦想,有人愿听。啤酒沫溢出酒杯,洒掉这一整年的郁闷。
可惜,楚朝不行。
清河路348号,一家洗车店,两辆浑身泥泞的旧车停靠在门前,等待着清洗。
磨花的玻璃店门上挂着张粗纸板,上面有刚拿记号笔写成的“洗车五十”四个大字。年关之前开门的商铺不多了,这家洗车店老板若无其事的提价,将往常“洗车二十,童叟无欺”的招牌窝藏。
“楚朝,你墨迹个球!干完今天不用来了!”在屋内低头算账的老板忽然察觉到什么,大吼道。
店外被唤作楚朝的少年触电般抬起头,停下了正在清洗车内饰的动作。他冻的通红的双手在寒风中麻木的活动一下,望着这肥硕的胖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老板,我觉得我还能再干几天……”
“听不懂中国话?”老板不耐烦的埋下头接着算账,金链下是这一年的流水账目。
楚朝无奈的叹了口气,偷摸拿出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半智能手机,在备忘录“洗车”上的数字“十一”后,写下一个“十二”,再返回主界面。
如果再往下翻,就能看到一排排的备忘录:“理发”、“搬家”、“快递”……后面有数字排列着,多的能记到了十五,少的仅仅只有七。
这是楚朝的打工本,记载着他打过的每一份工,以及干了多久。
这一次只干了十二天。楚朝自嘲的笑了。
楚朝自诩有种神奇的体质,那就是不管去哪,在什么人手底下打工,半个月之内,他一定会被人喊着卷铺盖滚蛋,就好像是被霉神附体了。
希望霉神只是喜欢没成年的小男生,在自己十八岁之后就能离开。楚朝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主界面屏幕上晃动的日历,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
还有不到四个月就要高考了。
“又他么偷懒?就算要滚,你也得把今天的活给我干完!”就在楚朝分神的这一小会,老板的怒吼声传来。
楚朝连忙一头伸进后备箱中,卖力的拿抹车布继续擦拭着肮脏处。
……
夕阳扑洒开余晖,散发出比朝日更加勾动人心的气氛,无声的呼唤着街道上的行人快步回家。但更有着一对对充满活力的青年男女,爱慕的搂在一起。
“欢迎光临。”自动门打开,身着整洁制服的小姐姐笑得自然,帽檐挺直。
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有着随时开放的暖气,让在冰水里洗了半天车,手臂直冻得麻木不堪的楚朝能用残存的知觉感受人世间的温暖。
他愣愣的看着小姐姐的店员职工帽,眼神中满是向往与憧憬。
他楚朝何尝不想找个这样的兼职啊!但是就是因为这霉神体质,他只能去找些工资一日一结的兼职,这种高贵的月薪工作,自己是干不来的。
小姐姐望着紧盯自己面庞目光如恶狼般闪动的少年,不禁畏惧的拉了拉自己身旁大妈的手臂。这少年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什么美食一样。
虽然她心中有些害怕,但仍有一丝窃喜,看着这少年也算是眉清目秀的,眼光一定差不到哪去,难道自己的美色已经让这少年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了吗?
我果然很漂亮啊。小姐姐在心里暗叹一声。
旁边的大妈伸出粗臂拦住楚朝的目光,警告道:“小伙子,要买啥就抓紧买。咱这可是正经地方。”
“哦哦。”楚朝这才不舍的将目光从小姐姐的职工帽子上收回,向着货架走去。
他搜寻着自己的目标,望着售价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拿在手里走向柜台。
小姐姐已经在与大妈闲聊起来了。
“快看,我又刷到一个视频!哇,这个更邪乎,这人是穿山甲吗?”小姐姐戳戳大妈的手臂,兴奋的将手机递过去。
楚朝装作漫不经心的望了过去,手机屏幕里,一个黄发外国男子笑着挥挥手,随即右脚一蹬,毫不迟疑的撞在面前的山壁上。
山体上裂开一道口子,男人的身子就这样穿进厚厚的山体之中,消失不见。
拍摄者很贴心的调转了镜头,足足有数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落在镜头之中。
现在的小视频拍摄也太下血本了,这单单要请群演就要几万了吧。楚朝摇了摇头。
群演作为日薪工作里收入颇丰的职业,也是楚朝的理想之一。可惜永州城地方小,别说啥影视城了,就连个影视制作公司都难得一见。
将来考大学,一定要考个靠影视城的。楚朝暗暗下定决心。
“一共十二块五,加热吗?扫码扫这个……又是国外啊,这些洋鬼子就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我前几年看过他们拍的蓝精灵,叫阿凡啥来着,一看就是抄袭的中国!”大妈一边收着楚朝的钱,一边与小姐姐聊着天。
希望你不要摔死在代沟里……楚朝心疼的从兜里抽出一张被攥了一路的二十元钞票。本来正常洗一天车能有四十块,但今天老板阴阳怪气的说他楚朝算是童工,童工就是半价。
先不说他楚朝已经年满十六,单单就是这童工半价什么鬼,你这是洗公交车洗多了?楚朝不依不饶,楞是和那洗车店的胖子又耗了两个多小时,连下一份兼职都没去,才拿到这三十四块钱。
每份工作的老板在要辞退他前的那段时间态度总是变得极其恶劣,百般极尽刁难之事,一幅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样子。
“叮!”
随着一声脆响,热气腾腾的咖喱鸡块便当盒被小姐姐从微波炉里拿了出来。
“你信不信,以后会有这样子的人出现在我们身边?”小姐姐随手将筷子递给楚朝,忽然向着这个陌生的少年抛出个问题。
“我不信。”楚朝拿起自己面前的便当,“谢谢,再见。”
自动门打开,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雪鹅绒轻柔的卷入便利店中,被科技的暖流无情的吹成水滴,楚朝紧了紧衣服,冲进风雪里,遮挡住他略显单薄的身影。
永州下雪啦,难得难得!小姐姐已经在编辑下一条朋友圈了。
……
“我回来了!”楚朝喘息着打开稍显破烂的房门,他猛地回手带上,一丝木屑震荡下,落在头顶,破旧的吊灯被这一震吱嘎吱嘎的晃个不停。
他打开灯,昏暗的灯光摇晃着照出墙边一张老式书桌,没有书架,也没有别的什么家具。桌面上,地上,甚至就连床上也是,到处都堆满了与高考有关的复习资料。
好听点,叫学习氛围浓厚,难听点,叫自理能力差劲。
他火急火燎的把咖喱鸡块饭从羽绒服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随即脱下校服和鞋子,抖擞抖擞衣服上的落雪,拿起便当,敲了敲门,推开了侧卧的房间。
纸盒散发着微波炉和他体温的余热。
听到响声的少女微微侧过头,银白的头发柔顺的垂下,如雪一般平静。窗口投入的月光皎洁,但仍不敢玷污少女的美。
少女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柔弱与宁静填满了这不大的侧卧。
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什么cosplay比赛现场了,但楚朝知道不是。
少女并未言语,平静的双眸望着楚朝,她抬起手,一丝丝月芒般的银光被牵引着汇聚到她纤细的指尖。
“回来了?”三个银白色的小字浮现在楚朝面前,笔锋柔润,如同最精美的工艺品。
“回来了,诺,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换作其他人,见到这么神奇的一幕,早就惊声尖叫将少女奉为天人了。但楚朝只是点点头,他习以为常了。
他拿过墙角的一张小桌子放在床上,又将少女扶起靠在床头,将咖喱鸡肉饭放在少女面前。
“不是土豆?”又是四个小字浮现。
“不是不是,这可比土豆好吃多了,哪能天天吃土豆啊!”看见土豆这两个字,楚朝脸上就浮现出一层阴影。
上次他趁着金座搞活动,一次买了十二箱土豆,两人已经吃了一个多月,房间里还残留着三四箱。
就算土豆做法千变万化,但一想到这个名词楚朝的胃还是一阵痉挛。
“土豆挺好的。”几个银光小字缓缓消散。
少女脸上宛若冰雕一般,没有一丝表情流露,既无感谢,也无厌恶。她将筷子掰开,慢条斯理的吃着楚朝带回来的咖喱鸡块饭。
楚朝充满期待的望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少女微微一咽,放下筷子写道:“好吃,叫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楚朝如释重负,他自鸣得意的望着少女,“这个啊,叫马铃薯。”
他煞有其事的向少女比划着三个字的写法,少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端起盒饭,拨出一块鸡肉送到楚朝嘴边。
银光罗列着:“尝尝。”
楚朝连连摆手:“我在外面天天吃,腻了,你抓紧吃,这可是为了你买的。”
少女轻轻拿筷子戳了戳鸡块,一丝丝油水从丰满的鸡皮之上流淌而出,落入咖喱之上,晕出剔透的一点。
咕咚。楚朝的喉节不自觉的拱了拱。
“这,什么味道?”又有一行小字漂浮。
楚朝望着这行银光小字,陷入了沉思。
半响,楚朝望着少女沮丧道:“我不知道。”
“楚朝,尝尝。”
银光宛若有实质一般缠绕住他的右臂,他不由自主的随之提起筷子,将那块鸡块放入自己口中。
鸡块落入楚朝嘴中的一瞬间,被残忍的土豆占据了近两个月的味蕾终于迎来了第二春。无数鸡块打跑了邪恶的土豆,它们高唱着胜利的凯歌,在晚霞之中凯旋。
楚朝不禁泪流满面:“好吃!”
“马铃薯,好吃。”少女脸庞依旧冷漠,但漂浮的银光却雀跃着,楚朝知道,这是少女表达自己快乐的方式。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四日,是楚朝捡到少女两周年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