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不知怎么回家的,明明滴酒未沾,却生生有了宿醉般的眩晕,就连胃里都抽抽的难受。
她蜷在沙发上给顾侒讲今晚的情况,电话里她竭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但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从声音到握手机的手腕都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
……
当初是她和王律师坚持让顾侒出去的——
一方面肯定是因为不想客户出事时顾侒有任何差池,觉得短时间的避避风头没有坏处;
另一方面她也觉得凭自己的孤勇虽说不能御敌三千但把公司业务撑个半年一载绝对不是事儿。
现在,她很清楚地知道,顾侒再不回来,别说半年,就算吴凌风不再出招,公司账上的资金也就够再撑三四个月。
她低估了吴凌风搞垮通迪的决心,也低估了他的手段。
……
如果说,上次吴凌风打电话“提醒”林烨说客户出事有可能会影响通迪时,他给她的是一个有回转余地的“不完全威胁”。
那这一次,他就是给了她一个接近板上钉钉的“全套服务”——从领导签字,到当事人首肯,再到公司各种转账记录。
只要范伟坚持指证,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
西雅图的早晨六点,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隔着密闭的窗户依稀能闻潮涌的声音,空荡荡的大理石台面被吸顶灯映出冷冷的光。
顾侒坐在餐厅听林烨的电话,她的声音有几不可闻的颤抖,仅仅十几分钟她停顿了多次,想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默默听她讲话,左手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中指的关节,靠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逼迫自己冷静。
……
“顾侒,你还是先别回来了,我再想想办法,去客户那里探探虚实…
风险太大了…”
林烨说到最后,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哽咽。
顾侒的心本就一直紧缩着,听到她最后的哽咽声,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脸也肃成了冰锥般凌厉。
他等林烨的声音彻底落定,这才轻声说道:
“你现在去乖乖睡觉,这件事情从现在开始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林烨在那头不出声,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
顾侒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海面忽明忽暗的灯塔,接着说道:
“吴凌风想方设法不让我回去,他的目标不是我而是通迪,按照目前的情况,他肯定还会有下一步的计划。
我必须要尽快回去!
我大致能猜到范伟为什么会这样,也有九成的把握说服他放弃听从吴凌风的鼓动…
你能相信我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现在去洗漱,躺在床上看会闲书,啥也别想,明天我给你电话好不好?”
顾侒的声音温和冷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态度,林烨这次没再坚持,挂了电话。
……
林烨挂完电话,顾侒望着窗外的海面沉默良久,终究拨通了范伟的电话…
“你好!”范伟的声音有些疲惫,周末的晚上,他完全是凭销售的下意识接起的电话。
“你好!我是顾侒!”
顾侒沉沉的声音,让范伟的心、神都咯噔了一下,几秒以后他才回道:
“您好!顾董!”
“我就问两个问题,不会超过三分钟!”顾侒接着说道。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的愤怒,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您说!我不赶时间!”
范伟极客气地回复,语气中带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他回话的同时在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顾董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他有可能会问哪些问题?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在公司十几年的时间,他和这个老板总共也没讲超过十句话,他不了解他是一定的。
……
短暂的沉默,顾侒开口问了一个貌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太太的情况都还好吗?”
“还挺稳定的…您知道她的情况?”这个问题太出乎意料,范伟回得断断续续。
顾侒迟疑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我不仅知道她的情况,还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主刀医生是谁……
我甚至还知道谁帮你付的医疗费、你哪天接到的那通说有肝源的电话…”
他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接着说道:
“或许,我也能猜到,你为什么要帮吴总做这些事情。”
……
山崖边亮着幽幽的地灯,海涛掀起白色的浪花拍在岩石上,远处,一闪一闪的灯塔在海面推出一片晦暗不明的光晕,更远处,是浓黑混沌的天际。
顾侒脊柱紧绷着,站得笔直地看着前方,灯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唇角微沉,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夜色中显得愈加的冷峻。
这是顾侒活到现在,第一次暗示别人自己做过啥。
这种对话,让他有强烈的不适感,但他没有选择!
……
不知过了多久,范伟的声音又才在电话那头轻飘飘地响起:
“是吴总告诉您的吗?”
他的声音空空的没有灵魂,像是被一棍子抽晕以后,无法思考的应激反应。
“你可以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
顾侒冷冷地复了他一句。
…………
……
翌日,林烨不知是被第几通电话吵醒的,她头疼欲裂地摸到手机,早上十点,七点的闹铃早被她不声不响地枪毙了。
她推开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光陈颖就打了十一个,她顾不上全身发软一边起身一边回播,电话铃声都还没响起,对方已经秒接:
“林烨,你尽快到公司,尽快!”
陈颖的声音虽然没有慌乱,却是说不出地严肃。
林烨回了一句“十分钟!”便挂完电话冲进了洗手间。
好一阵鸡飞狗跳,她洗刷完套上衣服就冲出门了。
几百米的路程,她一路小跑、冲进了公司大楼、推开了一楼会议室的门。
陈颖、王律师、财务总监孙阳、采购部经理李浩,全部面色沉重地等着她。
……
非常不好的预感,林烨驼着沉甸甸的一颗心绕到陈颖隔壁把包随意一扔,坐下了。
她环视一周,对着几个人扯扯嘴角勉强笑笑,看着陈颖问道:
“陈总,发生什么事儿了?”
“公司的账户被冻结了!”
陈颖看着她,好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道。
……
“公司的账户被冻结了!”——
林烨目瞪口呆地看着陈颖,眼里空空荡荡的,像一条没有情感的鱼。
几秒以后,这恶意满满的九个字才轻飘飘地钻进了她的脑子,转瞬幻化成雷,“轰隆!”一声炸开了!
一股绝望的情绪紧跟着涌了上来,逼红了她的眼睛,林烨捂着脸,说不出一句追问的话来。
那栋在她心里坚不可摧的“楼”,毫无预兆地摇摇欲坠!
她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
陈颖轻拍她的背试图安抚她。
林烨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依然无法稳定情绪,扔下一句“对不起”,起身去了洗手间。
光从洗手间的窗户投进来,被镜子反射得锥心刺骨般锐利,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快晕倒了。
她俯身冲了几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念叨了两遍:
“哭解决不了问题!哭解决不了问题!“
……
重新回到会议室时,林烨已恢复了平静,她看着王律师问道:
“王律师,您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她环顾了一下几人,看看陈颖又看看孙阳接着问道:
“公司如何应对?我能做什么?”
她用尽可能冷静的口气问完,默默坐着等答案。
……
“诉前财产保全,金额3780万!
起诉方是我们之前的一个供应商,和原厂串通给我们供了一批假货,因为有用户涉及其中,我们最终没有起诉,双方达成和解…
我们重新下单,这笔合同款当然也不用付!
这件事以后,这家公司就基本成了一家空壳公司…”
王律师顿了顿,扫了一眼大家接着说道:
“我早上抓紧时间查了一下,这家公司近期更换了法人,注入了大量资金…
应该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利用当时的合同以及货物验收单,来搞这么一出!”
……
王律师的话把脑子本不甚清明的林烨绕晕了,她看着他问道:
“我们有和他们的和解书以及他们供货不当的凭证吗!”
王律师点点头斩钉截铁地回道:
“当然有!”
“那他们为什么要和我们打一个明显不占理的官司…他们哪来的底气?”
林烨不解地接着问道:
王律师一脸肃然地望了望窗外,借这几秒捋了捋思路,接着说道:
“这是一个他们注定失败的官司…
对方为何不惜冻结相等金额的款项依然要申请财产保全告我们…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想拖垮我们的资金链…
毕竟一个官司,最坏的情况,有可能会拖个半年!”
……
王律师给的当然是个坏消息,但林烨脑子里已经绷得颤颤巍巍的神经却不由得松了松——
钱的问题!永远不是最大的问题!只要不涉及刑事案件,其它都不事儿。
她转头看着孙阳问道:
“孙总,咱们能应对吗?有策略吗?”
……
孙阳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紧张,他看了看桌上的一页纸,机械地回道:
“账上本来5123万现金,冻结以后还剩1343万,只够发一个月的工资…
接下来两个月采购部有供应商货款2761万需要支付,公司有3225万的应收…
如果顾董不能回来,我们唯一的策略就是抓紧收款,争取预付款,延期支付供应商货款!”
……
他的话音刚落,王律师就一脸严肃地接了过去:
“供应商的货款绝对不能拖,现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
如果撞在枪口上,对方反手告我们,分分钟再来一次诉前保全,把通迪的楼封了都不出奇!
那,到时顾董回来想质押套现都是麻烦!”
……
林烨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信息,这才看着孙阳回道:
“孙总,这三个月营销部门都在拼劲全力收款,剩下这一部分要不就是有历史遗留问题,要不就是客户特意刁难,回款的时间确实很难承诺,不过我一散会就去挨个和销售核实,做一个计划表给陈总和您…
我保证,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另外,预付款这一块儿,现在是年底,除了各别客户有点今年花剩的钱,也都是小钱,不可能在年底之前有大笔资金进账…
中间隔个春节,再怎么努力估计都得明年三月份以后才会有像样的款进账!”
……
孙阳长叹口气,嘴角微颤着看看众人,好一会儿说道:
“现在就算顾董马上出现,银行质押放贷也要预两个月…
我们真的要做最坏的准备了!”
……
孙阳的话里带着日落西山的薄凉。
林烨的心终究在这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拉锯之后,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被威胁恐吓的顾侒,一半是资金链即将断裂的通迪,每一半都是血淋淋的带着无法愈合的新仇旧恨!
她绝望地和王律师对视了一眼,只有他才知道顾侒被威胁的事情。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人是怎么样一步步被逼上绝路的——买凶杀人也不过就是一念之差的事儿!
……
没有一个人说话,会议室里的气氛肃杀如冬。
好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陈颖看看孙阳又看看王律师问道:
“今天你们联系顾董了吗?”
“第一时间给他电话了,也给他发了邮件,但电话关机,邮件暂时没复!”孙阳回道。
王律师没出声,答案应该也和他一样。
……
林烨昏昏沉沉的脑子“哐!”一声被惊醒了,“顾侒从不关机!除非…”
她惊慌失措地把手机翻出来查看了一下。
好半天,她抬起头,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徐徐扫过每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