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冬至,河北。
大雪,没有风,灰色的天彤云密布。
吴凌风一早驱车去了墓园,他半蹲在母亲的墓碑前,用手温柔地拂过墓碑上那张慈祥的脸——她笑着,眼角弯弯的,看不出忧愁。
他凝视着她的脸,轻轻地说道:
“妈,我来看你了!”
雪,簌簌地压在他的头上、肩背上,轻轻的,却似给他覆上了一层与世隔绝的霜。
他不知蹲了多久,又才缓缓说道:
“对不起,儿子终究要违背你一次了…
原谅我,好吗?”
说话间,他嘴角轻微地抽动,肃然的脸上有难掩的悲伤。
吴凌风起身时,腿脚、膝盖都已麻木,钝钝的没有知觉,就像很长时间里他的心。
……
吴凌风有个很温柔的妈妈,爱笑,从不扯着嗓子说话。
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早上总是变着花样的给他蒸馒头、磨豆浆…每次他吃完,妈妈都会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说一句:
“去玩吧,到点儿回来吃饭!”
夏天的时候,收玉米了,妈妈蒸的玉米粑粑真甜啊!远近的小伙伴都围着他家的灶台,盯着突突冒气的蒸锅,叽叽喳喳地嚷嚷:
“王姨,王姨,还要等多久啊?已经很久了啊!”
吴凌风当然也混在这群娃里,脸上挂着一样一样的小馋猫的表情。
冬天了,妈妈包的饺子皮薄肉满,半肥瘦的猪肉里剁点他最爱的韭菜,每一口都有浓郁的香味。
……
妈妈的手很巧,会织漂亮的毛衣,还会用竹篾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她在家时,总有别的妈妈带着孩子来串门,家里永远都是欢快的。
吴凌风的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
他从田里回来,没劲儿了就坐在门口对着落日抽两袋旱烟,有劲儿就时候,就陪着妈妈照顾家里鸡鸭鹅的一堆家禽。
他虽然沉闷无趣,却从不揍孩子,也很少发脾气。
小小的吴凌风不懂什么叫幸福,但所有的孩子都爱往他家跑,蹭着他家热乎乎的饭菜,羡慕地对他说:“凌风,你妈真好!你家真好!”
方圆十里,吴凌风觉得没有比他家更快乐的地儿了。
……
六岁之前的吴凌风是个很爱笑的孩子,虽然偶尔也会哭——在外面摔跤了,和小伙伴打架了,难免回来找妈妈撒撒娇的。
六岁的某一天,吴凌风哭了一整天,他的妈妈离开了,去北京,照顾一个别的孩子。
妈妈说,这个孩子很可怜,他的母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很忙,是村里很多很多年以来最出息的人。
妈妈说,她会经常回来的,会送他去最好的学校读书,让他将来也成为很有出息的人。
那一天,似乎特别、特别长…
他坐在父亲平日坐的小凳上对着空茫茫的天,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很累了,跑到床上抱着妈妈的枕头,睡着了。
半夜醒了,黑乎乎的,他很习惯地伸手找妈妈…他忘了,妈妈离开了。
……
六岁以后的吴凌风,经常哭。
父亲很早就上山了,常常他起床时锅里只有冻成糊状的白粥,他有时会将就着吃上两口,有时会生火热一热。
父亲教会了他怎么引火,但他总是不得法地把自己熏得眼泪长流。
那泪经常止不住的流,除了熏,还有委屈,特别的委屈。
吴凌风是个爱干净的孩子,妈妈离开了,爸爸是个糙汉子,他学着洗自己的衣服。
夏天还好,冬天的井水刺骨的凉,他的手冻得钝钝地痛,风一吹,小小的他浑身哆嗦,只有滴滴答答的眼泪还是热乎乎的。
冬天的晚上,真的冷啊,没有妈妈做的暖水壶,他总是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哆嗦很久很久,才能迷迷糊糊入睡。
睡不着的时候,又会哭。
……
一个月以后,妈妈回家了,给他带了很多零食和还有各种各样的小人书。
一个特别白净、安静的男孩,跟在她身后。
他并不招人讨厌,总是一个人呆着看书,有时妈妈做饭,他也在一旁陪着。
但小小的吴凌风非常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妈妈就要带走自己的妈妈。
……
再后来,妈妈每周都回来,男孩也每周都跟着。
妈妈依然温柔爱笑,会揉自己的小脑袋,吴凌风觉得什么都没改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妈妈再也不包韭菜馅的饺子了,玉米饼里也吃不到以前的甜味儿了,因为那个叫顾侒的男孩不吃韭菜、不爱甜食。
她让吴凌风叫他哥哥,吴凌风非常别扭,但依然叫了,因为他从不违背妈妈。
妈妈让他把自己能晒到阳光的房间挪给了顾侒,吴凌风委屈问她:
“为什么,他要住我的房间?他一周只来一天!”
妈妈揉着他的小脑袋,笑着说道:
“因为他是客人啊!我们总要把最好的,留给客人!”
吴凌风的小脑袋想不明白,他觉得他哪是什么客人,明明就是个抢走妈妈的“强盗”。
……
小时候,吴凌风特别讨厌顾侒,他努力不表现得太明显,因为妈妈一周才回来住一晚,总不能让她生气的。
一个暑假的傍晚,妈妈把陪伴他多年的小花杀了,因为那一阵,顾侒总是生病,据说老母鸡特别滋补。
十岁的吴凌风愤怒值达到了巅峰:不知有多少个不能入睡的夜晚,都是小花陪着他,她咯咯咯地陪着他说话,听他说自己的委屈。
他哭闹着要和顾侒打架,那一刻,他真想杀了他,当然,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
顾侒怯生生地对他说对不起,看吴凌风流泪,他的眼里似乎也有晶莹的泪花。
……
吴凌风慢慢长大了,他知道顾侒不是强盗了,妈妈只是在做一份工作罢了。
但每周一天的亲子时间,他似乎也没那么期待了,他总觉得妈妈看顾侒的眼神似乎更像个妈妈。
顾侒就是全世界妈妈都喜欢的样子吧——好看、安静、聪明又不狂妄。
吴凌风当然不哭了,也不怎么爱笑了,他认真读书,得空就干家务,是个出名的乖孩子。
他和顾侒从没有太多交流,他是不想,顾侒是不习惯。
……
认真读书的吴凌风,依然没有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
顾侒的父亲找了校长,他顺利地进了那所渴望的学校,并且进了师资最强的班级。
他从教学涣散的农村去到高手如云的重点学校,压力很大,顾侒开始每周给他补课。
顾侒是很认真备课的,一页页的白纸上,一行行都是清晰的知识重点和例题。
每个周末,大半的时间,顾侒要不就陪在一旁看闲书,要不就在院里玩球。
吴凌风从没见过顾侒学习,也没见过顾侒考第二,他心里很不服气,但也不由得佩服。
……
慢慢地,吴凌风不再把心思放在顾侒身上了。
小的时候总想和他打一架,长大一点就想学习拼赢他,再长大一点,他有新的目标了。
村里和他一起去城里读书的,还有个叫冯静的女孩,一个特别爱笑的性格开朗的女孩。
因为两家离得近,冯静总爱找吴凌风说话,她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从热播的电视剧到最近看过的小说,她得空都能在他耳边来一遍。
小麻雀总是惹人烦的,吴凌风却从没有烦过冯静,她那么好看,黑暗中似乎都自带光芒,是一只可爱的“小麻雀”。
……
平日里他们住校,周末,“小麻雀”也爱往他家跑,一开始是偶尔来找他聊天、一起做作业,到后来,便是每周不拉地过来补课。
顾侒不爱说话,“小麻雀”太吵,他就搬凳子去院里晒太阳、踢球,他从不黑脸、却也不主动和她说话。
“小麻雀”非常聪明,成绩很好,吴凌风玩命地追赶,他的新目标便是和“小麻雀”考进同一所大学。
……
不同于前两个目标,吴凌风的新目标实现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父母都流泪了。
母亲抹着眼泪说道:
“凌风,永远要记得顾家,要不是当初顾叔叔送你去学校,要不是顾侒给你补这么多年的课,我们怎么能有今天?”
一句话,把他心里绚烂如烟花般的振奋,提前扑成了灰烬。
他知道,这句话没毛病,但他真的只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荣誉,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母亲的话,让他有短暂的沮丧,但很快也就过去了,他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真钻牛角尖,他早就疯了。
……
冯静来找他,惯例在他家蹭了晚餐。
傍晚时分,吴凌风斜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坚持帮母亲刷碗的“小麻雀”,心里暖暖的。
晚饭后,吴凌风默默跟在冯静身后,送她回家。
夏天的傍晚,天幽幽的蓝,风悠悠地吹着,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满田梗都是;虫鸣声、哇叫声在盈盈的月光中汇成了一首最美的协奏曲。
“小麻雀”的裙子轻摆着,头发飘呀飘的,蹦蹦跳跳地像个丛林里的小仙子。
……
天,有些麻麻黑了,前面便是冯静的家了,她转身看着他兴奋地说道:
“凌风,考上了,我们都考上了!
就像做梦一样!”
吴凌风卷着嘴角笑,心里被扑灭的烟花,似乎跃跃欲试想要重新升腾。
冯静低头从斜挎的小包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他,轻声说道:
等顾侒回来,帮我带给他…”
……
吴凌风被这句话瞬间夺走了所有的空气,胸腔里就像被压了一块沉沉的花岗石。
这轻飘飘的几页纸,压得他的手腕有轻微的战栗。
他缓缓吐出一个“好!”字,转身离去了。
……
吴凌风和顾侒还有很多故事…
成年后的他经常安慰自己,这就是命运…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他想改写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