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过,秦淮河也变得宁静。
美人靠的大堂里,两拨人安静的坐着。老板娘已经换了两壶热茶了,自己珍藏的那点桐木金俊梅都要使完了,但是老板娘却一点也不心疼。在老板娘从画舫下来后,找到年轻公子说请他一并带走画舫的小姑娘夕文,也就是他推选的花魁姑娘时,年轻公子欣然就答应了,还说要劳烦她明日送去城外,老板娘就欣喜的觉得,今夜哪怕是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是值得。这就像是押一次豹子的大注,结果她赢了。
在另外一边,就如同是记恨那一耳光,老板娘自始至终都没有给陆公子和胖墩再上过一壶热茶。
瘦猴在途中一刻也没耽搁,就直接跑到了知州府上。陆知州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很清楚陆知州对自己儿子的宝贝程度,如果陆公子有了任何差池,他和胖墩都吃罪不起。
陆知州最近新纳了一房小妾,本想着晚上好好亲热一番,如果这房小妾还能给自己再生上一男半女,那就是再好不过了。因为陆知州知道瘦猴一般都是跟着自己儿子的,所以在得知火急火燎赶到府上的是瘦猴后,陆知州就连亲热的心思都没有了。
听了瘦猴的汇报,陆知州也顾不上半夜是否打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就带着瘦猴赶去了知府洛敏的府上。听瘦猴断断续续、避重就轻的说完,洛敏显得比陆康还要着急,别人不知道谁是张仲秋,但是他洛敏知道。记得是从云十一年,也是年关将至,他有幸跟随洛天一到司徒王府拜会,在圣王府他就曾见过一次张仲秋。
瘦猴在前面领着路,陆康和洛敏就一路疾驰往画舫赶去。
画舫里,年轻公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说道:“老张,我去找点东西,这里就先交给你处理。”年轻公子说完,又看向了老板娘接着说道:“至于老板娘你这,就先去画舫等等吧,等一会等大堂人走了,你再来收拾大堂。”老板娘点头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老张忙点头道:“要不要先陪少爷去,量他陆康洛敏来了也不敢走!”
年轻公子摇摇手笑道“不必了,我亲自准备”,老张立马就笑着答应道“好的”
看到年轻公子起身,还说要离开,陆公子赶紧对胖墩使了个眼神,胖墩随即就伸手拦住了年轻公子,说道:“你现在还不能离开,等我们大人到了再说!”
年轻公子看着胖墩笑笑,没有说话,依旧向前迈去,胖墩则寸步不让。老张往前两步走到胖墩旁边,怒气冲冲道:“活得不耐烦了么?”,胖墩看一眼陆公子,陆公子无动于衷。
陆公子的示意眼神里,并没有具体的交代,所以胖墩内心也有些犹豫,但是既然自家公子没有点头,他又怎敢放这不明身份的人离去。胖墩不知道如果这年轻公子不顾他拦住也要离去,那自己该怎么办。
没有多思考的时间,眼看年轻公子离自己就一步之距了,胖墩一狠心,“哐”的一下拔出了自己的衙刀,刀光明亮。
只是他还没看清楚在自己拔出衙刀时,面前的年轻公子脸上是否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他就感觉到在自己拔刀的那瞬间,喉咙那一阵暖和,还伴随着酥酥麻麻痒的感觉。刀拔出来了,他还看到刀身反着蜡烛的光亮,却又在一瞬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如同被抽干了一般,刚出鞘的衙刀随即掉在了地上,胖墩还听到了刀掉地上时发出“哐当”的声音。
再没有了对身边的其他感知,胖墩就向后倒了下去。
陆公子直接被吓傻了,他虽然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对于杀人,他还没有亲眼见过。事实上,陆公子也没有看见是谁出手的,他甚至就只是看见胖墩倒了下去,随后看到胖墩的脖子处像一条红线在慢慢变粗。凭着本能,他知道胖墩是死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甚至让他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年轻公子连看也不看一眼倒下去的胖墩和吓傻了的陆公子,就继续迈步出去。真要比嚣张跋扈,姓陆的又算得了什么!
老张看一眼吓傻了的陆公子,面无表情的回到刚才的桌子边坐了下去。有年轻公子在,老张活脱脱一个乖巧奴才,但是在年轻公子离开后,老张的气势瞬间就拔到了像山那么高大。
就在年轻公子离开后不久,瘦猴终于领着陆康和洛敏赶到画舫大堂了,走进六扇连窗的门,瘦猴就看到躺在地上的胖墩,此时,胖墩的脖子周边,已全是一片鲜红。
晚瘦猴半步的洛敏进了大堂,还来不及看一眼地上,就急忙跑到老张桌前跪下去行礼道:“下官金陵知府洛敏拜见张大人”。一路而来,洛敏都没有说话,所以到了画舫陆康也不知道这张仲秋是什么身份,只是看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跪了下去,他赶紧跟着就跪了下去。
瘦猴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胖墩死了,就看见陆康洛敏跪了下去,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本以为自己靠山来了的陆公子,看着自己的老爹还有知府洛敏都给这个中年人跪了下去,顿时脑袋就嗡的一声,傻眼了。那点由胖墩的死所带来的吃惊全都不见了,除了震撼,只剩下心如死灰的恐惧和绝望。
张仲秋还是端坐着,他就好像既没有听见洛敏的话,也没有看到跪下的人一般,自顾自拎起桌上还热乎乎的茶壶,慢慢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都说是斟酒满盏是情意,斟茶半杯是尊重,但是他张仲秋非要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茶水,他也想看看,尊重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谁给谁的?
坐在凳子上的人在闭眼品茶,跪在地上的人却在偷偷淌汗。没听到起来,洛敏连头也不敢抬。
张仲秋端着杯子看了看,恰到好处的一口饮下半杯,看着仅剩下的半杯茶水,老张露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没由来的说道:“看来尊重这种玩意还是得自己给自己!”
放下茶杯,老张才缓缓说道:“起来吧,跪给谁看?”
洛敏抬起头,没有起身,他顺手擦了擦汗说道:“下官跪着就好”,陆康则头也不敢抬。
老张看一眼洛敏,接话说道:“你洛敏大晚上的赶来,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张仲秋是个大理寺少卿?你啊,指不定现在心里就在说,你张仲秋不过是在圣王府看家护院的主!神气什么劲!起来吧,现在这里就我张仲秋一人。”
洛敏慌忙又把头埋了下去,砰砰碰在地板上,嘴里说着“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老张唰的一下就拉下脸来,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只不过这次桌子没有粉碎,但是响声也着实吓了洛敏陆康一跳,只听得老张一声“起来!”
洛敏陆康忙唯唯诺诺站起来,洛敏还好些,陆康却是双腿打颤。
看见陆康和洛敏都站了起来,老张开口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张仲秋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还是我这个给人看家护院的主在狐假虎威?”
洛敏陆康忙弯下腰,异口同声答道“下官惶恐,下官不敢!”
老张端起剩下的半杯茶,饮一小口,又慢慢放下茶杯,这才抬头看了看还在弯着腰的陆康和洛敏,说道:“事实上,我张仲秋就是在借题发挥,狐假虎威!陆康,陆知州?”
陆康忙答应道“下官在!”
“洛敏,洛知府?”老张又接着叫了一声。
洛敏忙跟着答应道“下官在!”
“我说两句?”
洛敏陆康齐声道“下官谨听张大人训示”
老张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既然你们都在,也愿意听,那我张仲秋就托大,说几句。不管我张仲秋是不是在假借圣王府之威,你们也得服气!不服气又能怎么着?是这个理吧?虽说我张仲秋读圣贤不多,偶尔知道那么一两个道理,也大多是听来的,可我还是觉得,一个人,你有多大的嘴才能说多大的话,有多大的手才能做多大的事。总之是一定要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都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是我们就有那么一些人,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了,是这金陵的天。你有多大的能耐,你不清楚吗?再有,我个人认为,就是我们得势时,不要把事情做绝,留一条路给你别人走,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网开一面嘛!对吧?”
陆康洛敏,听得一阵大汗。这是把圣王府放到了明面上来,那就绝不仅仅是敲打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在说“金陵的天,姓司徒”。洛敏还稍微好一些,虽说这些年没有做出多大的功绩,但是至少很多陆家的事,他没有直接参与。陆康就不一样了,自己是什么德行,自己最清楚不过。仰仗当年陆家对江南道总督洛天一的恩情,这十来年里,陆家做的事,只怕他自己都记不完整。
老张停顿下,扫一眼,接着又继续说道:“你洛敏,怎么想的,当真就觉得天衣无缝了?陆家当年对你叔父有恩,这不假!我们王爷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你叔父向王爷推荐陆康做金陵知州,王爷没说二话。王爷总说知恩图报,知恩必报,这种报恩的顺水人情,王爷没有不允的理由。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公私不分明,本就是大忌。你洛家就算是养条狗,也要尽到点看护管理的职责吧?你洛敏倒好,放任不说,甚至变本加厉沆瀣一气。陆康父子这些年在金陵的所作所为,你当真就不清楚了吗?你说你撇脱得干净吗?多少案卷,不也是你大笔一挥?”
这下,洛敏也就基本清楚了,感情前面是在说陆康,现在才轮到自己。洛敏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如果圣王府有心追究,别说自己的叔父洛天一能否保下自己了,就是他叔父要自保,恐怕也没那么容易。退一万步,圣王府不追究,但是以他对自己这位大夏国封疆大吏叔父的了解,只怕在得知真相后,他这位权倾一方的总督叔父会连自己一起处理了。
“对于我说的,你们有意见也可以说,张仲秋在王府是看家护院,出了王府也不是独裁一言。如果你们觉得哪些地方我张仲秋说得不对,冤枉了谁,大可提出来,姓张的不会给任何人强加罪名”,听不出老张的语气,洛敏只觉得这大概就是秋后算账的步调了,有没有冤枉是一说,敢不敢提出来又是另外一说。
看着眼前的两位父母官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老张也没有继续勉强他们申辩,接着又说道:“既然刚才我们提到强加罪名了,也就算是说到今晚的要紧事了。那我也再多说几句,说一个强加罪名的故事。这还得从我们王府少爷说起。就在前两日,我们少爷从东海归来,却带回来了一名叫白红袖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现在就住在王府。小女孩说她本是金陵一做生意的人家的小姐,虽说家里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还是小有盈余。只因她哥哥在秦淮一画舫的花魁大赛上得罪了厉害之人,结果让人霸占了家产不说,她的父母还在大牢里呆了一夜后就被活活处死了。这个花魁大赛我也见识过了,所以我也能大概想到当初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她父母被处死了,罪名是渤海国的碟子,我想请问二位金陵的父母官,谁去收集来的证据?证据在哪里,我张仲秋也想看一看这份证据。或者说,没有证据,就仅凭一纸认罪状来定罪的!如果一张认罪书就能定罪的话,那么我可以这样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罪,我就能给你定什么样的罪?你们不觉得这很荒唐吗?这小女孩和她哥哥本来是被流放去岭南的,在去的途中小女孩的哥哥死了,而且死得蹊跷!要不是遇上我们家少爷,保不齐这个小女孩也要去跟她的父母哥哥一家团聚了。这个小女孩,你们认识吗?”老张望着陆康洛敏问道。
对于张仲秋口里说的事,洛敏知道一些,毕竟他刚审阅过陆康报上来的这份卷宗,但是当时他根本就没去核实这份卷宗,甚至都没有耐心的看完那份认罪状。所以洛敏只能是大概知道,然而陆康却不一样了,陆康很清楚,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手安排,从而惹下的滔天大祸!事实上,在场之人,都很清楚,甚至是躺在地上已无生息的胖墩,也曾清楚明白着。更加别提一手导演的陆公子和亲力亲为的瘦猴了。
被问认识不认识,不仅陆康难回答,就连洛敏,也很为难。回答认识吧,行不通,既然认识了解过,那自己就应该知道这个罪名的荒唐。可是如果回答不认识,也还是行不通,自己批示的卷宗,自己却不知道,那又是如何批示的呢?说给谁听谁会信。于是乎,两人都只好一言不发。
见两人都不说话,老张又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少爷带她回府那天,就去给王妃说他要亲自去那处死小女孩父母的大牢里看看,看看小女孩的父母死的地方长什么样子。你们说,既然我张仲秋是给少爷看家护院的,那这种地方我张仲秋还能让自家主子去吗?不能呀,可是如果我张仲秋不亲自去看一眼,你们说说看,等我回去了,张某又该如何回复我们家少爷,回复我们家王妃呢?总不能回去就回复说这个案子判得合理合法,有依有据吧!二位金陵的父母官大人,要不,你们带我张仲秋去看看?”
陆康战战兢兢,结巴着回道:“牢.....牢...牢房..房...房之..之..地,怎...敢...请...大...大...大...大人..前.去!”
老张直接不理会陆康,指着洛敏说道:“你洛敏能找到金陵的知州大牢吗?”
洛敏忙说道“下官知道,能找到”
“那就由你洛敏带我去看看”
洛敏无奈,只好带路。老张走到六扇连窗的门那,又突然回头,说道:“陆知州,陆知州的公子,还有陆知州的衙门差役,一起去看看吧。对了,你们自己找人把这个衙差处理处理吧!”说完,老张就迈出门去。
虽说是洛敏领路,可却是老张走在了前面,一行人离开了画舫美人靠的大堂,一路向西,便去了知州牢房。
来到了知州牢房的审讯室,老张顺势点燃墙上的桐油火把,通红的火光照耀,老张开始观察起这个知州牢房的审讯室,他看到木架上依稀还有血迹可寻,松散的绑绳。他也不讲究,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洛敏陆康,还有陆公子和瘦猴,都忙跟着进了审讯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张靠向木架,闭上了眼,他要在这里睡一觉。
老张真的睡下了,没有呼噜声,洛敏也仅仅是从他那松弛了的表情上猜测。得此空,洛敏注意打量了下这知州牢房的审讯室,说实话,这还是他第一次到此。不远处有个火炉,火炉上还放着一块三角的烙铁,烙铁青幽,看不出一丝铁锈。
陆康直接给吓得一屁股瘫坐了下去。
鸡鸣时分,张仲秋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审讯室里的三人,开口说道:“辛苦你们陪了我一夜!我试了,这里真不好睡,也不知道那对夫妇是怎么度过那一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