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每日在御前伺候的太监宫人至少要三拨儿。第一拨儿伺候晨起到午膳,第二拨儿午膳伺候到晚膳加餐,第三拨儿专门负责值夜。亥时,上闩的号子一叫,七岁起上的男人便都得出宫,除了皇上、大阿哥、值夜的御医外,一个不留。而且只要寝宫的门一掩上,不管什么人,只要擅自闯宫,必是死罪无疑。这是数百年的铁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玉澜堂的宫门已经下闩,连着乐寿堂的廊门也关了。
定如站在堂外檐下,寇公公沉着脸说道:“今儿李大总管来,给你说什么了?”
定如指了指自己。
寇公公立时明白:“他只问你是谁了?没提别的事情?”
定如点点头。
寇公公面脸凝重:“你觉得他今日见到你可有异常?”
定如眼眸颤抖,神情满是惴惴不安。
寇公公叹了口气,反倒是平静了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的,你只能迎着上去。既然李大总管见着了你,我想不日太后就会召见。”
一听到“太后”二字,定如立时打了个哆嗦。
寇公公安慰道:“你也别太害怕,安心办好差事,别慌别乱,也别躲别逃,一切听天由命吧”。
定如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皇上在殿中叫寝前茶。寇公公叹道:“我现在老了,这值夜真是熬不住了,定如,今儿还是你值吧,我就在旁边矮房,有什么事儿,肯定比你先听到。”
说完,寇公公转过身,满身疲倦地躬着腰,打算离开。定如心头窜起既酸又暖的感觉,一下子想起了也是这般护着、劝着、安慰着自己的爷爷。她下意识伸手拽住寇公公的袖子,寇公公转过头:“怎么了?”
定如眼含清泪,眸中包含着万千情绪,其中最分明炽热的,就是感谢!定如跪下,恭恭敬敬给寇公公磕了三个头。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皇上。寇公公本可以置身之外,或是抓住自己和皇上的小辫子到太后面前邀功请赏,可他非但没有,还一次又一次地帮着自己,成全着她和皇上。这份深宫之中难得的恩情,让定如永生难忘。
寇公公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道:“丫头,除非到了最后一刻,千万别轻易地念一个人的好。”说完,他退后一步,客气地躲开了定如,脚步沉重地走向矮房。
玉澜堂里氤氲着沉沉檀香。这是御贡的老山,只有香气弥散,却不见一点微烟,燃成灰烬也是白白一撮,呵气即散。
定如捧着奶茶进来,皇上穿着靛青色的绸褂,正在灯下读书。颐和园安了电灯,主子们住着的地方都悬掛着五彩缤纷的玻璃吊灯,定如第一次使电,那吊灯“啪嗒”刚亮时,吓了她一大跳。没想到几个小小的灯泡竟然将满屋子照得通明。
定如将奶茶放在桌上。
皇上看得是本英文书,一旁还隔着《英华大辞典》,他专心致志,没有抬头。定如不敢打扰,将奶茶温在壶中,转身去铺床。沾了太后的光,这屋里地龙极为暖和,皇上刚从涵元殿过来时,竟还不适应这样的温暖,嘴唇上火起泡。
现在屋中皇上只穿着薄薄的夹棉绸褂,而定如却是长棉袍束高领,她不过稍微动弹了几下,发鬓处、鼻尖上、脖颈间就生出了薄汗。
夜已经深了,可皇上还是毫无睡意。定如知道皇上常常失眠难寐,可无论睡得多晚,每天又得早早起床,天长日久下来,总是对身体无益。
定如壮着胆子走到御案前,将热奶茶东壶中倒出,捧起来,亲手送到皇上面前。
皇上这才抬起了头,冲着定如微微一笑,端过茶一饮而尽,然后又要低头。
定如忙伸手扯了扯皇上的衣襟,指着桌上自鸣钟。
原来已经亥时了!皇上深了个懒腰,拉过定如,在怀中坐下。他的身上暖融融的,定如本就燥热,此时俩人离得又这样近,一时间只觉得细小的汗气从全身冒了出来,黏黏地裹在身上。
皇上拥着她,轻声问道:“今儿李莲英来,可有为难你?”
定如摇摇头。
皇上不信,只深深望着定如一双眸子。她的眸子最是清澈,半分假话都不会说。果然,定如垂下了眼皮,神情惶恐。她此刻孱弱无力又故意欺瞒自己的神情,无声无息地在皇上心中划了一道深痕。便是为难了又能怎样?不过生生受着罢了。
皇上心底触痛,脸上却微蕴笑意,他毕竟是个男子,不愿让自己所爱之人担惊受怕、毫无底气,便下意识挺了挺胸膛,沉声道:“别怕,朕会护着你的”。
定如点点头,软软靠在皇上肩头。她脖颈微汗,熏熏幽香沿着衣领润出,皇上拥着她,只觉得怀中之人极为纤瘦,尤其是腰身那里,细弱如轻柳脆枝,不盈一握,不禁心底一阵悸动,扔下手中的书,牵起她向床榻走去。
定如脸颊绯红,眼眸中却又一丝犹豫,尤其想到那晚放在桌上的麝香,更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皇上回头:“怎么了?”
定如连忙摇头,唇边还飘起一丝浅淡的笑容。
皇上习惯了她动不动的脸红,以为她又害羞了,便微笑着将她拉到身前,头抵着头,手攥着手,孩子气般任性道:“别害羞。朕舍不得你,就是想让你时刻都陪着朕”。
夜清冷寂静,幽黑得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皇上已经睡着,他独睡已久,虽然已经对定如百般呵护,可睡着之后,还是本能地躬起身子,缩成一团。
定如贴着他枯瘦的脊背,瞪着大大的眼睛,仿佛是在努力看透眼前的黑暗。今日李大总管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并无多少好奇,更多的是在打探。他的目光锐利,仿佛冷刀,能剔开骨肉、刺穿心底,再将自己囫囵个活吞了一般。她不知道他在打探什么,但却明白无误的知道,自己已成猎物,从此再也走不出他的视线,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儿。
想到这儿,定如浑身发冷,又向皇上身边贴了贴。
皇上睡得迷糊,紧紧抓着她的手,朦胧说道:“别怕别怕,一会儿天就亮了”。
定如微怔,继而心酸难忍。想必这十年之中,每个寄寄长夜、忧忧恍恍之间,皇上也都是这样苍白无奈地安慰着自己吧。
别怕别怕,一会儿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