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许久皇上才回来,他从神武门弃轿子一直默默走回瀛台,只身站在通往涵元殿的浮桥上,目光阴郁地看着对面,楼台宫室繁华锦绣、富丽堂皇,但在皇上眼里只是一片暮霭苍茫,荒杂无边。
皇上情不自禁叹了口气,看看四周被凿得七零八落的浮冰,心也跟着沉到了湖底。寇公公跟在皇上身后三步距离,他不敢催促,只能垂头等着。一阵风吹来,皇上明黄色的龙袍荡起袍摆,寇公公赶紧说道:“皇上,这里风大,还是回宫吧”。
皇上不语,抬步便走。步伐快极了,像是想等不及摆脱什么,又像是赌气般自投罗网。
定如双手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晶杯中的白毫银针,此时肥厚的茶芽正浮于水面,她向茶房外张望,只见明黄色的幡子已在桥头。定如赶紧整理衣裙,又碎发掖在耳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皇上熟悉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铜铃声响起,定如的心立时怦怦直跳,她熟悉这样的脚步、流程,可心里却七上八下的紧张不安。水晶杯中的茶芽开始慢慢沉落,定如估摸着皇上应该已经换了衣裳,便捧起茶托,轻声缓步地走进殿去。
定如脚步轻的,就连铜铃都几乎未响。她穿着褐色衣袍,低头垂肩,眼睛只看着脚前三尺地砖,就像第一次为皇上捧茶一样,怀着最深刻的尊敬与紧张,一步步靠近那个总与冰冷与孤寂相伴的男子。
皇上换了靛紫色的绸锦软袍,闭目后仰在椅背上。尽管殿内烧着暖炉,但依旧觉得阴凉如水。寇公公正在为皇上归置龙袍,转身时,正看见定如将茶托放在御桌上。寇公公微愣,定如赶紧蹲身行礼,寇公公指着皇上冲定如摇摇头,定如立时明白皇上今日心情不好,原本浮在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寇公公想了想,比出一个让定如留下伺候的手势,自己悄悄退了出去。诺大的宫殿,只剩下皇上和定如两个人。皇上一直闭着眼,定如也静悄悄站在一旁,此时此刻,仿佛所有时间都停止了,只有水晶杯中的白毫银针有的缓缓沉落杯底,有的倔强悬浮在上面。
皇上闭着眼时,她才敢这样直白热烈地望着他!皇上似乎又瘦了,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更显得棱角分明,尤其是尖瘦瘦的下巴,直戳着人心疼。
茶汤慢慢变黄,嫩绿的茶芽萃出了千揉百炼的颜色。皇上依旧不动,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无知无觉。茶汤已凉,定如轻手轻脚地靠近,想撤下去。可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皇上眼角竟然滚出一颗眼泪,沿着眼角滑进发鬓!
定如一下子怔住,端起茶托的手抖成一片。
皇上听见响动,慢慢睁开眼。只见定如端端站着,一双眼睛正柔情百转地望着自己。皇上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惊喜道:“定如,你来了?!”
话音起时,皇上已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定如的腕子。他的手还是那么冷,可目光却是那么热。定如压住心中颤抖,放下茶托,对着皇上就要蹲身行礼。
皇上一下子从椅中站起,双手抓住了她的身子:“别这样!你我之间不要这样……”。
定如慢慢抬起头,她呼吸清浅,带着淡薄的香气。见皇上眼角还潮润着,下意识抬起手轻轻擦了去。可手刚贴上皇上的脸颊,就惊愣着顿住。他是皇上,自己是奴婢,怎敢触碰?!
皇上心头一滞,久未有过的温软柔情点点寸寸鲜活起来。他四岁离家,孤独一人生长在寂寞宫廷之中,所有人都以卑躬屈膝、木然无知的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心里却是嘲讽欺骗。他从未有过朋友、也没有亲人、更没有自由和快乐。所有记忆都是苦涩,即便是曾经有过的短暂甜蜜,也早已用最惨烈的方式,干枯凝固,碎裂成灰。他曾极度痛恨,也曾麻木绝望,就在所有感情都离他而去,再也无法追寻时,上天竟又让他再一次不能自已地心动。
皇上手臂一收,将定如拉入怀中。她虽然瘦小,但整个人却是暖融融的充满力量。此时,朝堂上所受的委屈羞辱全都冲破心墙涌了出来,皇上紧紧抱着定如,伏在她的脖颈间,呜呜哭泣。
定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难受。她口不能言,只能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皇上,一只手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小禄子正要进来给皇上送折子,见寇公公守在殿外。小禄子疑惑道:“谙达,皇上不在里面吗?”
寇公公摇摇头:“没你的事儿,下去吧。”
“可这折子还等着皇上批阅呢!”
寇公公皱起眉头,低声骂道:“小崽子,皇上刚下朝回来,就不能让皇上松快松快?!”
小禄子灰溜溜退下,寇公公叹了口气,低声自骂道:“瀛台这差事做的着实苦闷,还不如干脆出宫去了自在!”
涵元殿中。皇上坐在龙椅中,定如跪坐在皇上腿边,头枕着他的膝头。皇上攥着她的手,苦笑叹道:“朕的名字叫载湉,可惜一点儿也不甜,这一生都是苦的,也从未得到过片刻的宁静安和。朕刚亲政时,意气奋发,感觉万事皆在手中,一心想要发奋强国,可不过百天就失败了。从踏进瀛台的第一天起,朕每时每刻都在想,朕一心为了大清,不惜放权于民,为何还会失败。一开始,朕恨那些背叛朕的人,以为是他们坏了朕的强国大业。可是现在,朕觉得国家贫弱并非因这些个胆小守旧之人,而是体制之弊!你知道朕现在最痛心的是什么吗?”
定如看向皇上,轻轻摇了摇头。
皇上抬着她的脸,哽咽说道:“朕看着大清腐朽,但却无能为力!”
皇上说完,撇过脸去,不让定如看见他潮红的眼眶。定如跪直身子,捧着皇上的手写道:“险以远,则至者少。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非有志者不能至”。
皇上眸光一颤:“你看到朕写得字了?”
定如点点头。
皇上:“朕现在身陷囹圄,随时都可能被废,也许性命都将不保,还妄谈强国。你……你不觉得朕是在痴人说梦?!”
定如使劲摇头,摇得耳后碎发都飘了出来。
皇上心头一热,拖住她的脸颊,幽幽叹道:“幸而有你,老天对我终是不薄”。
定如捧起皇上冰冷的手贴在脸颊,轻轻伏在了他的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