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的多月的日夜思念,只等来一个时辰的短暂相聚。
侍卫们高声呼喝,神武门缓缓关闭。定如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和妹妹,直到朱红色的大门彻底关上,这才抱着装满吃食的包袱,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往回挪着步子。
周遭的红墙碧瓦深深重重,左右侍卫披甲提刀横站一排,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宫墙之内,偌大的紫禁城孤静一片,就连这宏伟壮丽也变成了死气沉沉。不知什么时候,天阴沉了下来,一片乌云低低地压在定如头顶,跟着她一路向前。还未进腊月天就这样冷,想必这个冬天又会冻死许多人吧。
走到英华殿时,正赶上侍卫换岗。定如赶紧低下头快跑几步。可刚抬起脚,她便隐约听见有人用极小的声音叫她。定如一愣,下意识左右看去,只见十几个黄衣带刀侍卫正也看着自己。定如吓了一跳,赶紧跑开。
涵元殿内,皇上已经下朝回来。定如打帘子进殿时,寇公公刚伺候完皇上更衣。皇上换了身宝蓝色的绸袄,里面衬着月白色的内衣,显得神清气爽,形容安和。
定如捧茶奉上,皇上接过喝了一口,叹道:“今日这茶微苦”。
定如一愣,匆忙跪下。
寇公公打眼一看,定如泡的是太平猴魁。这茶是这些年才作为贡品入宫的,当年太后喜欢的就是猴魁回甘醇厚、气味如兰。怎么万岁爷竟说茶苦呢?!寇公公心说,许是这丫头见了家人便魂不守舍泡法失当,毁了猴魁的清甜。想到这儿,寇公公不禁开口训斥道:“你这差是怎么当的?!这猴魁金贵,可是你能赔得起的?!”
定如不敢出声,只能把头垂得更低,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
皇上冲着寇公公摆了摆手,笑道:“朕还没有说完,你干嘛这么心急啊!朕想说的是这茶入口虽苦,但细细品之,却是清爽香甘,尤其是猴魁所散发的兰香更是萦绕不绝”,说着,皇上看向定如,微笑道:“起来吧,这茶泡得很好,朕很喜欢!”
定如犹犹豫豫站起身,寇公公则是一脸尴尬,怎么皇上今日与往日不同呢?一早起床,皇上的心情便很是不错,虽然在朝堂上依旧沉默寡言,但与往日的麻木不同,皇上的眸子是活的是亮的!而且现在,皇上竟有心思捉弄起人来了,这对瀛台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皇上对着寇公公吩咐道:“朕尝着这猴魁甚好,想着太后定然喜欢,你现在就将朕的猴魁送到慈宁宫去吧!”
寇公公领命出殿。
见他走远,皇上笑着对定如说道:“朕刚才是逗你玩儿呢。你刚进殿时,朕看你双眼红肿,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原本不解,可想到你今儿去见家人了,情绪定是像这茶一样,先苦后甜,悲喜交加,所以便借猴魁来比拟,本想着你定然能猜到,却没料到给你招了一顿数落,是朕荒唐了”。
皇上说的心平气和,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定如赶紧摇头,她目光隐忍,两个黑眸子虽总是淡淡地看人,却有说不出的明澈,这让皇上想起八月十五映在昆明湖心中摇曳荡漾的明月,心中突然浮起晏几道的一句词来“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突然,定如脸颊一红,匆忙将头低下,耳后别着的一缕头发跟着垂了下来,痒痒地抚在脸颊边。皇上一愣,惊讶自己不知不觉间,居然将那诗句轻声说了出来,刚想轻咳一声掩饰过去,却又看见自己的手正撩着定如的那缕青丝。
一时间,殿上安静极了,就连西洋钟“咔哒咔哒”的声响也格外清晰。皇上的手在定如耳边停住,呼吸也轻了许多。定如颊上飞红,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慌。此时此刻,她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伸手拢发不是不拢似乎也不合适。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动,皇上迅速松手,背过身子。定如也赶紧退后几步,将头发掖好。
小禄子打帘进来,跪地叩头道:“启禀皇上,瑾主子生辰快至,内务府请示皇上,瑾主子庆生的典制是否还是遵从往年。”
皇上转身过来,点头道:“现在世道艰辛,民多疾苦,皇室应当成为简朴恤民的典范,瑾妃是小寿,也用不着大操大办,典制就尽量节俭吧。”
小禄子叩头离去。
猴魁已凉,定如正要端走。皇上突然说道:“放着吧,猴魁冷时闻,兰香更甚”。
定如点点头,心里还是慌乱不已。
皇上看向她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
定如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桌上笔墨。皇上却已经伸出手来:“笔墨麻烦,你就写在朕手上吧”。
定如捧起皇上微凉的手,轻轻写道:“家中还有父亲、妹妹”。
皇上叹道:“朕也有很多兄弟,可惜……很少见过,亦无走动。对了,你的母亲呢?”
定如颤巍巍写道:“五年前没了”。
皇上声音低低地叹了口气,眼皮垂了下来,只望着杯中青碧的茶水:“那你终是见过记得的,不像朕,朕三岁入宫后,只记得在生母弥留之际最后一面。”
定如心中酸涩,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换了副神情,孩子般笑着地问道:“你父亲和妹妹给你带什么了吗?可有好吃好玩儿的?”
定如一愣,连忙点头。
皇上满眼期待:“都有什么?可否给朕拿来瞧瞧?”
定如脸颊微红,在皇上手心写道:“都是我妹妹做的饽饽、点心,实在粗俗的很,皇上吃不惯的”。
皇上摇头:“谁说朕吃不惯,小时候朕还曾央求王商……”突然,皇上停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定如不解,可也不能询问。皇上缩回手,轻声道:“没事儿了,你下去吧”。
定如只能行礼退下。皇上也背转过身,立在书架旁。定如忍不住抬起眼睛。皇上背影清瘦,一根长辫用金丝束着,一直垂到腰间。此刻他一个人站着,四周全是明黄的尊荣,却更显得孤寂无依。定如心头一热,真想开口唤他一声。她下意识张了张口,声音尽头,依旧是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