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再不矜贵,也都是满人家的格格,一个祖宗从龙出来的,虽有贵贱,但都得给份脸面,所以不能无缘无故的赶出宫去,须得有个由头。
寇公公带着小路子、小张子不到中午就堵在定如屋内,两个小太监将本就寒酸的屋子翻了个乱七八糟,终在席子下找到了一个破布小包。小碌子递给寇公公时,多了个心眼儿瞅了一眼,原来是万岁爷六合帽上的东珠。
定如正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寇公公将那东珠摊在掌心,严厉问向定如:“皇上帽顶的东珠为何会在你这儿?!还压在床席下!这分明是心存不轨,妄图偷窃!”
定如颤颤抬起头。那东珠是皇上亲政后第一颗帽嵌在九龙皇冠之上的圣物,有鸡蛋大小,极为罕见。皇上被囚瀛台后,那颗东珠被从皇冠上取下来,重新缝制在六合帽上,以示对皇上取珠降顶惩罚。
东珠璀璨,映照着窗户上投来的阳光,如七宝琉璃,光彩夺目。却反衬着定如一张素脸灰白恐惧。她跪地爬行,抱着寇公公的腿,一个劲儿摇头,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一般。
寇公公“哼”了一声,将她一脚踢开:“人赃并获,你还敢抵赖!定如啊定如,平日里皇上也待你不薄,却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见钱眼开,忘恩负义的人!”
定如百口莫辩,只是趴在地上呜呜哭泣。她本就瘦弱,现在哭得天昏地暗,更是枯瘦可怜到了极致,连小碌子也心有不忍。他眼睛偷偷转向寇公公,只见包裹东珠的那破布有些眼熟,再仔细一想,脸色猝然变了,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寇公公呼喝道:“你俩看住她,我赶紧向万岁爷禀报!请万岁爷发落!”
“喳!”小碌子、小张子赶紧一左一右,凶神恶煞般撅住定如的两根胳膊。寇公公转身捧着东珠去了涵元殿。
见寇公公走远,小碌子手上撤了力气,其实定如这么个弱女子,根本不用押着。他四下打量了这个破屋子一圈儿,出了一张床一个扣箱一张桌子一个木凳,连个多余的椅子都没有,她好歹也是在太后身边办过差的宫女,怎么能寒酸到这份儿上?!
想到这儿,小碌子蹲下身,凑在定如耳边问道:“那东珠真是你偷的?!”
定如连忙冲他转过脸,使劲摇头。
“若不是你偷的……那就是……有人冤枉你喽?!”小碌子话中有话,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直盯着定如。
定如刹那愣住,她下意识点头,可又不敢再点,只是愣愣地看着神情玄妙的小碌子。
小碌子上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窥探又似逼迫。
就在这时,寇公公满脸寒光地走了过来,他高声问道:“你这丫头敢偷盗御用之物,真是死到临头了!不过皇上仁慈,念在你曾在御前伺候的份上,不愿将事情闹大由内务府查办,就赏赐你二十板子,轰出宫去!”
小碌子眼珠子滴溜乱转,后宫最忌有私,尤其宫女犯错都得交由皇后主子处置,怎么皇上轻易就将定如发落了呢?可是不待他多想,定如“啊”得大叫一声,疯了似地扑向门外,仿佛是要向涵元殿冲去。小张子赶紧拦腰将她抱住。说时迟那是快,只听“啪啪”两声,谁也没料到寇公公竟然伸手甩了定如两个巴掌,一丝鲜血顿时从定如嘴角流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寇公公即便是谙达,即便是御前总管,也不过是个汉人,而定如再轻贱也是满族,老祖宗规矩宫女犯错也不许打脸,他不可能不知道,怎能气急败坏到如此地步!
“还不拖下去!”寇公公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可怕极了,竟像是要把人生吞了一般!
……
皇上坐在涵元殿正中的龙椅上,神情木然地盯着眼前的一片帐子,帐子朦胧又陈旧,就像他灰蒙蒙的一生,注定要成为一团令人唾弃的烂麻。
殿外,刚下过雨,一切都像洗过了一般,新鲜嫩露,带着勃勃生机。可是皇上心中却如枯井般干涸。他眼中一点儿光都没有,只是呆呆看着漠然远处,仍由凄厉的痛楚如荒烟蔓草般本窜全身。
寇公公低头进来,跪在地上,声音中带着轻不可觉的颤抖:“回万岁爷,板子打完了”。
“她可还活着?”皇上声音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还……还未断气”,寇公公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早已心硬如铁,可还是涌起一阵酸涩。
“哦”,皇上淡淡应了一声,声音是飘忽的,仿佛在天边试的:“朕待她不薄,可竟然勾结别人来害朕,也是罪有应得!”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是悲痛亦是决然:“把她……撵出去吧”。
“喳!”寇公公再磕头起身,却步退下。
此刻,小碌子正趴在后墙外偷偷听着,定如不就是偷了东珠吗?怎么还勾结别人来害皇上?!这是寇公公胡乱编造的,还是另有隐情?!想到这儿,他一咬牙一跺脚,向着宫里跑去。
殿中寂静。皇上一身明黄高坐于龙椅之上。他对着右边身侧轻轻转过头,那是定如捧茶侍奉的地方。初见她时,从未上心,只觉得是个安静的影子罢了,可不知何时,仿佛惊鸿一瞥,她便落在了自己心里,激起早已沉寂枯萎的涟漪……他习惯了她最轻柔的陪伴,她虽不能开口,却深情无处不再。他更舍不得她的固执坚强,明明是那么娇弱的女子,却仿佛带着不惧于天地为敌的勇气,给了他活在这不堪尘世中,最坚定的慰藉。
可此时此刻,他的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的!他终是辜负了她,还以这么惨烈哀凉的方式,也许终其一生,他都再无开口向她解释的机会。只能寄情九泉之下,她能愿意再见自己一面……
皇上的手抖得仿佛枯叶,他费力地捧起挂在腰间的八宝香囊。那样细的绣线穿隐在缎子里,一丝一缕,处处精心、寸寸寂情,不过是那么小的物件,却到处都是全心全意。
皇上再也忍耐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砸在御案上,浸了素白平铺的宣纸。泪花隐隐盛开,却又转瞬即逝,像极了他俩悲苦的宿命!
深爱不能拥她入怀,痛也必须寂静无声!明黄团福暗纹袖下,皇上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扎入掌心,鲜血似泪流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