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夜色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就像一条毒蛇吐着蛇芯子迫不及待地把猎物吞下去。随后而来的一声爆破般的咳嗽,惊得整个寂静的夜都在打冷战。
他被惊醒了,噌地跳到地上,向那团漆黑的身影奔去。即使没有可怕的喘息声,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来到呼斯楞身边。他轻轻地拍打着呼斯楞宽厚的脊背,随后又轻柔地摩挲着。但这次,这双小手失去了神奇的魔力,咝咝的喘息声和间歇的咳嗽,像来势凶猛的波浪要掀起呼斯楞的身子。
他不安地注视着呼斯楞。
从天边大理石般的云影下透出橘红色的霞光,照得那里像火一般明亮。草地陷进灰蒙蒙的世界里。
从蒙古包里传出持续不断的剧烈喘息声,令即将结束的夜都有着诡异气氛。一只栖息在牛粪垛上的百灵,扑棱一声飞走了,很快隐入了灰色的夜影里。
呼斯楞用胳膊肘顶着毛毡,挣扎着要坐起来,但随之而来汹涌的咳嗽让他不得不把全部精力用来对付喘息。原本壮硕的身体无法承受多年的病痛侵蚀,变得像朽木一样脆弱。
他跳到毛毡上,双手抱住呼斯楞,小小的心脏就像一只不安分的兔子,随时要跳出胸膛。他咬着嘴唇,身子向后仰去,腹部收紧,终于把呼斯楞拉了起来。
呼斯楞身子斜靠在行李上,舒适的身姿也让不停歇的咳嗽暂告一段落,但粗重的喘息随后如一阵风涌来。呼斯楞的嘴半张着,才保证不至于因一时气息阻塞而再次陷入无休无止的折磨中。
他匆匆拿来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塞到呼斯楞身后。一番忙碌,他的鼻尖和额头上汗涔涔的,小脸红扑扑的,呼出的气息像微弱的风从眼前飘过。他打量着呼斯楞,呼斯楞嘴角发青,脸色灰暗,就像春天里失去水分的萝卜。
他一时不知所措,再次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呼斯楞的胸口,他的双手又有了魔力,急促的喘息逐渐平息了。
呼斯楞怜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着难以描述的疼爱与愧疚。
他忙碌起来,拖起装着牛粪的柳条筐,熟练地点燃了铁皮炉子。铁皮炉子轰轰作响,红彤彤的炉火疯狂地钻进烟道里。不一会儿,蒙古包里就热了起来。呼斯楞非常怕冷,即使到了春天,身上也裹着厚厚的蒙古袍。
他拿起铜壶,铜壶上的一片污渍,盖住了曾亮闪闪的光泽。他往铜壶里放入了水、盐、砖茶。他原本还可以放进肉丁、奶皮子,呼斯楞喜欢喝这种香喷喷的奶茶。但半年前,他们就没有这些作料了。
忙碌中,他总是不忘看一眼呼斯楞。呼斯楞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眼珠偶尔转动一下,追随着他忙碌的身影。刚才还气喘如牛的呼斯楞,突然间就没有了喘息声,这不是好的征兆。他也没有注意到呼斯楞的脸色越来越晦暗。
他太小了。
他双手紧紧抓着铜壶把儿,摇摇晃晃地把大铜壶放到铁皮炉子上。
病痛已把呼斯楞折磨得气若游丝,如果不是牵挂着他,呼斯楞会早早结束这生不如死的日子。
十七岁时,呼斯楞失去了额吉[1]。从此,在呼斯楞脑海里就没有了“亲人”的概念。直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悄然出现,让呼斯楞的生活变得斑斓夺目,但随即黯然失色——那个年轻女子像她出现时那样神秘地失踪了。痛苦从心理和肉体上疯狂地折磨着呼斯楞。现在,呼斯楞不得不考虑他的去向,他还有额吉,可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到他的额吉。呼斯楞把所有认识的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给他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突然,呼斯楞的脑海里跳出了乌日图,唯有乌日图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就在这时,咳嗽和喘息像毫无征兆就袭来的滔天巨浪,呼斯楞在浪尖上颠簸着,随时都有葬身波浪中的危险。呼斯楞的心头就像被钉子划过一样剧痛,他与乌日图有一段无法逾越的恩怨。
不知什么时候,呼斯楞眼角下挂了两条泪痕。
铜壶里翻腾着浓郁的水花和腾腾的热气。当这强大的气流从壶嘴里冒出来时,竟然奏出清脆的鸣响。
呼斯楞端起热气腾腾的奶茶。
这时,他才注意到呼斯楞眼角下的泪痕,匆忙拿出手绢擦拭。那原本是一块洁白的手绢,但因洗得不彻底,已彻底变成灰色。
呼斯楞疼爱地看着他,一股来自心底的暖流导致呼斯楞又毫无节制地咳嗽起来。滚热的奶茶溅了他一身、一脸,他顾不得照顾自己,忙着擦去呼斯楞脸上、胸前的奶茶汁。呼斯楞再也控制不住了,头埋在胸前,身子战栗着。
他怪怪地打量着呼斯楞。今天,呼斯楞的表现确实有些反常,自打清晨他从梦里惊醒那刻起,就看出来了。
呼斯楞喝完奶茶,身子依靠在行李上睡着了。呼斯楞累了,睡得很沉,很静,脸色红润。
他放心了,走出蒙古包。
天空一片明艳,灼人的阳光远远射来。他坐在蒙古包前的木墩上,眺望着远方。蒙古包前有条河,河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从眼前缓缓地闪过。河岸边有几只野鸭,随着河水无声地滑动,那清脆的嘎嘎声宣告着新的一天到来。河中有一片泛绿的芦苇,一对天鹅引颈仰头,注视着蒙古包这里。远处的羊群像朵朵白云在青青的草地上游荡,很快融入像海一样蓝的天空。那连绵起伏的远山在灼热的春日阳光下变得虚无缥缈。
他像猫一样走进蒙古包,呼斯楞还在熟睡,他退了出来。一群百灵落在蒙古包附近的牛粪垛上、拴马桩上,啁啾鸣唱。有两只百灵落在他身边,侧目凝视着他,更有一只胆大的百灵向门口跳跃着走去,探着身子向蒙古包里张望。
他呆呆地坐着,目视远处,心像远处的天空一样空白。偶尔传来百灵鸣唱,他收回目光,随后沉浸在昏睡中。他醒来时,头顶的太阳已偏西,他感到有些饿,猛然想起呼斯楞,跑进蒙古包。
呼斯楞精神很好,一双大眼静静地看着他。
他羞涩地笑了,重新点燃熄灭的铁皮炉子。他开始给呼斯楞准备午餐。午餐非常简单——煮面条。锅里漂着肥羊肉丁,星星点点的乳白色油花浮在表面。难得还有不多的翠绿葱花,看上去更有食欲。
他把一大碗面条放在呼斯楞面前的炕桌上。
呼斯楞招呼他,盘腿坐在毛毡上,就在挑起面条送进嘴里时,心脏骤跳引起的咳嗽喷涌而出。呼斯楞一时无法控制,吞进嘴里的食物随之而出,四散落下。
他心里一抖,跳起,扑到呼斯楞身边,用拳头捶打着呼斯楞的后背,但这次他彻底失败了。汹涌而来的喘息和咳嗽,似乎有意把呼斯楞的身子弄得千疮百孔,那些被阻塞的气流才能顺畅地出来。
他心里惊慌极了,漆黑的眼珠亮得像钻石一样令人心疼。
呼斯楞咬牙抑制着,但那股力量太强大了,胸膛里就像有一头牛在奔跑,要活生生地撞碎呼斯楞。顿时咳嗽、喘息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呼斯楞感觉有一只大手要把自己拽进黑暗、孤独的世界里,不能再犹豫了,也不能等待了。呼斯楞冲他举起苍白的大手:“去……去找乌日图!”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忐忑不安地看着身子蜷成一团的呼斯楞,他应该去找一个大人来,可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痛苦的呼斯楞。
他太小了!
他听清呼斯楞的话后,像一只鹿飞奔出蒙古包,向远处跑去。他跑得太快了,一头栽倒在地。当他爬起来时,猛然想起要找的是乌日图。乌日图是一个可怕的人,他从来没有见乌日图说过话,那张脸就像铁一样冰冷,那目光就像冬日里呼啸而过的寒风,总让他无缘由地打冷战。他犹豫了,但身后的咝咝喘息声催促着他上路。否则,那喘息声就有可能把他吞噬。
他一阵风似的跑到乌日图的蒙古包前。门开着,隐约看到毛毡上坐着乌日图。乌日图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孔像石头一样坚硬,目光像锥子一样锐利。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翕动着嘴角,只有无声的气流滑了出来。他双手拧着衣角,好像要把胆怯与惊慌从心里拧出去,他几次张嘴,滑出的都是无声的气流。
乌日图没有看他,他好像是被一团风裹进来的空气。
“呼……”他嗫嚅着,终于有声音滑出来,“呼斯楞找你。”
他很怕乌日图没有听到,或是拒绝他,胆子突然大了:“呼斯楞要见你,马上!”
他身子微微一颤,听到熟悉的喘息声。那是他从记事起就熟悉的声音——呼斯楞痛苦的呻吟。但他清楚地知道,呼斯楞不在身边,眼前只有石头似的乌日图。他不安地打量着乌日图。
乌日图动作是那么快,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乌日图已置身蒙古包外,噔噔地向远处走去。
他愣了一下,再次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向着远去的乌日图追去。
余晖把草地装扮得金灿灿的。附近的河面上波光潋滟,落下一群又一群的鸟,它们鸣唱着。那些野鸭在水面上畅游,歪头打量着岸边。就连那对天鹅也远离了河心,向岸边游弋而来。更远处,几匹马在河边饮水。一匹小马跑进水里,四蹄下溅起一片耀眼的水花。一个少年在给他的坐骑洗澡,他做得是那么认真。从远处虚无的光影中传来羊群暮归的叫声,那时隐时现的身影与斑驳的光影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像一幅流淌的画。近处的蒙古包上空升起缕缕白烟,渐渐融入淡蓝色的天空。
他听到痛苦不堪的咳嗽声,跑进蒙古包,惊住了,连眼神都是僵硬与艰涩的,他害怕极了——呼斯楞披头散发,整个人趴在毛毡上,身子抖得如寒风中的一片树叶。
呼斯楞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他一眼看到呼斯楞嘴角的血迹,掏出手绢去擦,被呼斯楞推开了。呼斯楞缓缓坐起身子,冲乌日图羞赧一笑:“来了!”
乌日图像根木桩似的站在门处,神色木然,冷冷地看了呼斯楞一眼。
蒙古包里一片昏暗。
呼斯楞移动着身子,目光盯着枕头下。他知道呼斯楞要什么,刚要走过去,却被呼斯楞用目光制止了。呼斯楞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鹿皮袋。那鹿皮袋原本白得可爱,但因不小心洒上了肉汤,变得乌黑发暗。呼斯楞把鹿皮袋举向乌日图。乌日图仍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始终看着别处。
他走过去,要帮助呼斯楞。呼斯楞用大手推开他,那手很有力量。
呼斯楞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向乌日图走去,一手举着鹿皮袋,一手够向乌日图,艰难地一笑:“它是你的!”呼斯楞生怕乌日图拒绝,一手紧紧攥着乌日图的手,一手紧紧摁住鹿皮袋,愧疚地看着乌日图,目光转向他,掷地有声:“收留……收留巴杰!”
乌日图身子微微一颤,目光从呼斯楞脸上滑过,滑向他。
呼斯楞的手突然松开了,身子缓缓倒下。啪!鹿皮袋应声落地。
他尖叫一声,扑向呼斯楞,却被倒下的呼斯楞压在了身下。
天边最后一抹橘红色的霞光最终被剥去了光彩,悄然间染上了暮色。暮色越来越浓,渐渐有了夜的颜色。草地的一切,包括风与空气、呼吸与生命,也融进夜色里。
这一年,他六岁。
世上又多了一个孤儿。
注释:
[1]蒙古语,意思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