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隔了几扇门,从邻居家的收音机淌出蒋月泉先生的开篇弹唱,像是一匹丝绸缓缓打开,潇潇洒洒闪着光,蓄着它内在的力量,稳重地贴在皮肤上。这唱腔是她从小就听熟了的,这唱词是她从小就默背于心的。
在“水动风凉夏日长”之前,那冗长的梅雨季使得整条蒹葭巷快要发芽开花了。
永微睁开眼睛,她已经守着这两上两底的四间老宅昏沉沉睡了一天。
这间老宅的内部虽然都翻新过了,厨卫的装修还选用了上好的材料,然而一到梅雨天,鼻息间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闷湿气味。
雨下得大起来了,永微起身去关窗。气象台说,今年又是“长脚黄梅”,还要连着下足一个月才罢休。
还好,爷爷入冬后就住到老年公寓去了,永微给护工私下塞了红包,让爷爷的那间屋里的空调终日开启抽湿功能,不然他的风湿性关节炎肯定要找麻烦。
这时,有条短信降落到她的手机屏上:“十万酬劳已打入你账户,请注意查收。子念。”
当初说好是八万,子念多打了两万,让永微的户头又前进了一小步。永微决定给他打个电话以示谢意。
“这多出的两万是你弄错了,还是额外发的奖金?”永微笑问。
“你没看网上新闻?昨晚潘天明的《紫藤图》在香港苏富比拍出了500万的高价,比原先预计的底价高出了200万,这多亏了你天衣无缝的修复,宋先生一高兴,叫我给你一个整数!”江子念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笑意。
“哦?”永微并不如子念那般兴奋,只淡淡道,“替我谢谢宋先生。”
奸商,还啬刻!永微放下电话心里骂道。《紫藤图》多拍了200万,永微却只多拿了区区两万块。
两个月前,工艺美院读书时的老同学江子念上门来找永微。确切地说,他是慕名来找永微的爷爷。
就在她家的红色工作台上,他向她展示了那幅四尺见方的《紫藤图》。
画很完整,并无破损,也无泛铅泛黄,永微问他要修复哪里?
“看这里!”他指了指画的右下方有两行诗,还有一行题字。
“潘天明题,诸闻君画。”永微道,“师父为徒弟的画题了诗,是一幅上乘的师徒携手之作!”
“只可惜,徒弟画得再好,画得再像老师,身价上还是有霄壤之别!”子念说完,便双目炯炯地看着永微,言外之意已经明显了。
永微颔首而笑,自是心领神会。只须将“潘天明题”中的“题”字挖去,再将“诸闻君画”中的“诸闻君”三字除去,这幅画立马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潘天明画”!
这种事,永微并不陌生。从前,多少人一手拿着画一手拿着钱,请求爷爷帮着偷梁换柱,爷爷却一概摇头拒绝了。
永微向子念兜底,爷爷早就歇业了,而且就算不歇业,爷爷也是绝对不会揽下这桩活儿。就如同爷爷多年来的念叨:裱画匠也有裱画匠的规矩。
然而,永微话锋一转,现在这个店里永微当家,规矩也由永微来定。
“你做?”子念脱口而出。
永微知道,他原想说的是:“你能做?”
最后,兴许是出于抹不开面子,子念还是犹犹豫豫地将画作留在了永微的工作台上。
两个星期之后,永微交出了“无缝对接”的《紫藤图》,江子念一见,当下目瞪口呆。
“老天,这纹路和肌理的粗细甚至方向都完全一致,永微,你真是一个天才!”
江子念惯常不动声色,但是此刻他却突然地伸出双臂去拥抱永微,亏得永微轻轻一个侧身,避开了。
“永微,以前我……”他似有懊恼之意。
“哪有什么以前。”永微一笑了之。
事实上,在他们中间,还真有个“以前”。
那还是学生时代,大家都流行参加学校社团,而江子念除了偶尔会在绿茵场踢几脚球之外,拒绝一切的社团邀请,也从不出现在周末食堂举办的舞会上。然而,愈是如此不可接近,愈是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那会儿不止永微,还有邻班的几位女生都对他抱有好感。有两个与永微相交甚好的同学几次三番想从中撮合她和子念,然而子念却没有半点回音,久而久之,永微也就收了心。
事到如今,永微拒绝他并不是出于记仇,而是经过这么多年,永微对梦中情人的选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生的标准了。
然而,江子念终究是个好人,自从他进入拍卖公司谋职,便处处帮衬着永微,好几单要紧的生意以及新近的大客户都是经他介绍而找上门来的。
当然,永微也从不叫子念吃亏,每单生意成交后都按照比例付给子念一笔佣金。丁是丁,卯是卯,全都照着行情来,数目全看生意的大小,有时多一些,有时少一些。
子念扑了空,为掩尴尬,双手便顺势拍在了朱红色的长桌上,自找台阶感叹道:“完美,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是的,就算拿出放大镜,都看不出此画是重新组合的“拼图”。永微笑了。
人们一直相信久负盛名的耄耋老人才是大师,其实人们不知道,爷爷一只手早就废了,永微自从能拿筷子吃饭起,就已经开始充当爷爷的另一只手了。
若在以前,《紫藤图》的事一旦被爷爷知道,自然少不得会挨上一顿臭骂。永微突然很想挨骂,然而爷爷不会生气了,爷爷现在整天都乐呵呵的,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的一种,好多事前说后忘。永微总是担心,也许有一天,爷爷会连她这个孙女也认不得。
然而兰娣却说:“爷爷既不痴也不呆,反而像个孩子一样快活呢。”
兰娣是永微自小玩到大的隔壁邻居,由于幼时耳朵失聪,常年戴着助听器。十二岁那年,因一场煤气泄露事故,兰娣成了孤儿。除了兰娣,还有个顾安,三人是一条巷子里长大的。兰娣一放学就和顾安结伴来找永微,把永微当作小妹妹照顾,爷爷呢,还时不时教兰娣和顾安写几个毛笔字。
谁说钱是万恶之源?钱的坏处永微不晓得,钱的好处,永微可是从六岁就尝到了。
爷爷从国画院退休后,在自己家里接一些装裱和修复的活儿。永微六岁就会帮着在画轴的天地杆上打眼,手摇钻在杉木杆上钻啊钻,每钻出一个孔就可以得到一毛钱。
永微很“阔绰”,毛票一把一把拿出来请客吃零嘴,长她五岁的兰娣却从来拿不出一分零花钱。永微把这事告诉了爷爷,爷爷便吩咐前来玩耍的兰娣一起帮忙“打零工”,兰娣负责在天地杆上穿棉绳,爷爷照例也会付给兰娣“工资”。久而久之,兰娣也有了积蓄,时不时会给自己买个新发夹,或者换支新钢笔。兰娣后来一直夸张地说,立本爷爷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立本是爷爷的名字,著名苏裱大师洪道声的弟子杜立本。
立本人到中年才得一子,然而儿子却无意成为苏裱绝活的接班人,一门心思要学机械工程,八十年代初带着新婚妻子留洋美国进修他的专业。谁料,时隔两年,一场空难之后,人们把刚会走路的孤儿永微送到了立本面前。
在永微的记忆中,爷爷和善,常带笑容,然而却很少开怀大笑,更很少与人长谈。
爷爷真正快乐起来,反倒是“老年痴呆”之后。往事一桩桩地褪色,就如同画纸上的点点乌斑,经过他的精心处理而逐渐转淡,直至褪成干净的留白。
现在九十一高龄的爷爷整日盲目而和蔼地笑着,还常常“七不搭八”地说些废话,然而永微却爱听。
此刻,朱红漆面的工作台上,摊着一张新送来的山水镜片亟待修复。
真是“心忧炭贱愿天寒”,不是吗?黄梅天是惹人烦,烦得新修的画都上不了墙,但是黄梅天也有好处,很多人的字画经过一季黄梅的浸泡,往往出现发霉发黄的现象,然而有经验的苏裱师傅可以将它完美地复原。这也是每年“立本修裱店”生意最旺的时候。有生意,就会有进账。有进账,永微才能买得起大房子,才请得起私人看护,才能将爷爷接回来一起住。
“爷爷越来越老了,我却只能把他丢在养老院,完全没能力让他在家中享清福。”永微这样跟兰娣说,“这些年来我和爷爷算得上省吃俭用,可是手里的积蓄都不够买套两居室的。唉,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可以一夜暴富!想想好可悲,对不对?”
“不,我懂的,你都是为了爷爷。”兰娣道。
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为了爷爷,这句话永微没有说出口。然而,永微知道自己注定会走一条和爷爷截然不同的路。
隔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噔隆噔隆咚”的小三弦琴音,浑厚、温雅,说书人将那久远的才子佳人、忠孝节义娓娓道来,愈加使人生出无限怅惘。
永微的额头和手心又开始发烫,甚至视线都有些模糊。她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修复的画,再次躺到沙发里,心里想着,如果到了晚上烧还不退,就给兰娣打个电话,请她代买一盒阿司匹林送过来。
此刻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发红的烙铁,如果有盆冷水浇下来,一定会发出“嗤!”的声响。
迷迷糊糊中,她寻到睡梦的入口处,正要放任自己坠入那混沌而松弛的深渊,耳边却响起一阵敲门声。起先,她觉得是梦里的情境,然而那敲门声持续地响着,甚至还有人在问:“杜老先生在吗?”
一定是生意上门了!永微再疲惫,都不舍得错过任何一单生意。
“请问,杜立本老先生在吗?”门外站着一个被雨打湿了的年轻人,手里还抱着个铝制大画筒。
“爷爷这几天不在家,有什么活儿你可以交代给我,等他回来我会转交给他。”
永微强撑出三分精神,说着她轻车熟路的“生意经”。以她的手艺,本是不必说谎,然而不说谎的话就接不到大单子,只能整天做些托裱的小生意。也是,谁会放心把那些贵重的古画交到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姑娘手里呢?
好多回,人们拿到修复一新的画卷时,啧啧感叹杜立本先生宝刀不老!永微却在心中冷笑,唉,没办法,世人总是对谎言情有独钟,就是这么贱。
眼前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狼狈,黏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鼻尖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跟个鼻涕虫似的。
永微找出一块干毛巾给他擦拭,然而在这样的雨季,老宅里的毛巾都是挂在屋里阴干的,总有一股腥湿的异味,永微在感到抱歉的同时,忖度着是不是该买个烘干机。但是,如果钱用来买了烘干机就不能添置裱画机了,永微做事向来都有计划表。虽说这个月多赚了两万,也仅仅是两万。
“这个巷子好深啊,汽车都进不来,加上我又没带伞……”来者不忘为自己的狼狈加个注解。
见永微并不接话茬,他又道:“我姓宋,宋宵,我是江子念的朋友,之前有一幅潘天明的画多亏了杜老先生化腐朽为神奇啊!”他说着自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沙发本已破得千疮百孔,亏得永微在网上买来万能弹力沙发套将之包裹起来,使它宛若新生。然而它内在的弹簧早就坏了,来客一坐下就“呱唧”一声,半截身子陷了下去。
原来他就是那位姓宋的奸商。
永微已经顾不得心疼她的沙发了,此刻,她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奸商直接找上门来,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画需要动手脚,那么,这次的开价可不能像上回那样没底气了。
“宋先生既然是子念的朋友,就不用兜圈子了,有什么直说吧。”
永微本已没有力气敷衍他,脊背上一阵阵地冒虚汗。然而直觉告诉她,有一桩大买卖就在跟前,她要稳住,要抓住。
“千万别叫我宋先生,我老爸都六十多了,他都不高兴别人这么叫他,何况我还这么年轻,你叫我宋宵就好,我是元宵节出生的,名字里竟然两个宝盖头,好记吧?”
永微点头称是,心中却暗自冷笑,谁管你几个宝盖头呢。只有你这种过于自恋的人才会终日纠结自己的称谓吧。
接着,这个叫宋宵的二世祖从他随身带来的画筒里抽出一幅用宣纸裹好的画。
宣纸一层层地褪去,永微只瞥一眼卷起的画页背面便知这是一幅有年头的“老东西”。
终于,画心水落石出了。但见一叶孤舟泊于岸头,烟云掩映,柴门紧闭。枯柳与杂树,叶点飞动,画面留白处,以淡墨自左方沁入,整幅画卷设色淡雅,平淡天真,极具幽深浩瀚之妙。
没看错,这是鼎鼎大名的文徵明。
“《石湖烟雨图》!”永微惊叹一声,“它的品相那么完整,不,简直完美,我看不出哪里需要修复。”
“这幅画有个秘密,让我来告诉你,你听完之后,不论你接这活,还是不接这活,我都会给你一笔钱,作为保守秘密的费用。”他突然将声音压低了,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永微听了他的话,不觉怔住,沉默了足有两分钟,她开口道:“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这家裱画店的秘密。”
“哦?”这一瞬间,他的眼中似被什么点燃。
“其实潘天明的《紫藤图》是我做的。不仅是你的潘天明,这家店所有的活儿,好几年了,都是我在做。我从五岁开始学做这一行,我爷爷会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永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道,“而且,我爷爷不肯做的,我都愿意做。”
此言一出,她突然有些难过。她深知自己正在背叛爷爷。然而,这背叛迟早都要来。
爷爷一生自律守己,命运又何曾宽待过他?七十年代,他一生收藏尽毁,还牵连奶奶投了井,晚年的丧子之痛更不用说了。
“谁说好人定有好报?”永微九岁的时候就这样气鼓鼓地叉着腰站在杜立本面前,“爷爷你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可是……”
“有啊,永微不就是爷爷的好报吗?”爷爷笑眯眯地从红漆桌子上抬起头来,眼镜挂在鼻尖尖上,“乖,帮爷爷去调一碗糨糊来!”
永微的手搅拌着洋铁碗里的糨糊,一会顺时针方向,一会儿逆时针方向,她心里是不服气的。这些年,她眼见着爷爷一次次拒绝了赚钱的机会,就在心里默念,等我当家了,就什么活都接!我们不偷不抢,靠手艺吃饭,来的都是客。
何况现在,来的还是个贵客。
永微从子念口中得知,这位宋先生名叫宋宵,来头不小,其父在香港经商多年,是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十年前在苏州城郊购下一块地,仿照着古典园林造出一座袖珍庭院供他带着妻儿叶落归根,据说宋宵还有一个长他十岁的姐姐叫宋澜,当年因为选美而跻身香港娱乐圈,虽然并没有成气候,然而旧年间的杂志广告里也常露脸。
如此家境,还要将潘天明师徒的画作《紫藤图》大做手脚,牟取暴利,足以见得,再有钱的人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何况,永微正缺钱,一个缺钱的人就更没有理由跟钱过不去了。
“杜小姐,你如果没有把握的话,就收下我的保密费,从此就当没见过这幅画。”
“我有把握。”永微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为了说出这句话,她已经等待已久。
应该开出一个怎样的价格,既不会吓跑对方,又不辜负了这赚取第一桶金的机会?永微在心中快速地盘算着,然而,还未等她说出个数字,她便突然感到头重脚轻,接着眼前一黑,就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