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半真半假地笑,“看到假的斛律妍也比看不到斛律妍强啊,你会说会动,怎么看都比画强多了,朕为什么要杀你?不过——”他的语气带着三分欣喜,点了点刘一额头,状甚亲昵,“朕现在可以借助凶神的力量召唤真正的斛律妍回来,所以,对不起喽,聪明又可爱的刘一小姐。”
“住手!”秦钺这次不再迟疑,冰冷的剑尖指着高纬,毫无疑问,高纬如果轻举妄动,他的剑会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北齐天子看起来并不惊慌,他甚至用手指弹了弹指着他喉咙的剑,“别轻举妄动,侍卫。这弑君大罪,你承担不起,你的主子也承担不起。忘了告诉你们一句,兰陵王的军队被困邙阪,粮草告急。如今补给的粮草正在皇城待命——等待朕的皇命。”
“你这个疯子!”刘一大叫,“兰陵王守护的是你的江山,那被困邙阪的是你的军队,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江山?”高纬冷笑,“朕曾对斛律妍说过,她若肯留在朕的身边,朕愿将江山拱手相送以博卿欢,可她根本不屑一顾。”
他也不屑地摇头,不知是在模仿斛律妍的表情,还是不想回忆当时的事,抑或是,不屑再与这些在他眼里与死人无异的人交谈。
秦钺看起来很想不顾一切地刺下去,刘一却倾尽全力叫住他:“秦钺,去邙阪吧,帮我带个话给高肃,帮我告诉他,虽然他很霸道,很骄傲,很不可一世,可是我……喜欢他,把他当成高肃来喜欢,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这句话用尽了刘一最后的力气,她安静地躺在轮回台里。意识游离中,她看到满天魂魄在飘,那都是脱离了肉体的电波,这一次,她怕是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了吧,这是不是就叫魂飞魄散?
高纬不再看茫然着愤怒着的秦钺,他知道他不敢刺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苍黎是柳依依,刘一是高肃,秦钺也是。
他走到血幡旁,照苍黎的样子以自己的血染在剑上,划出血符,轮回台四周的血幡再一次震动。阴暗的天空现出透亮的黄,极其不祥的颜色,大地在震颤,仿佛滚滚暗雷从天空转移地下。
血幡突然出现裂痕,苍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尽最后的灵力凝血画符,与高纬的剑符抗衡。
“带她离开轮回台!”他向秦钺大喊,秦钺反应过来,冲上前扶起刘一。
一离开轮回台,冲出血幡,令她魂飞魄散的力量便骤减,意识又回到躯体,头也不再生不如死地痛。刘一没时间庆幸,她回头,看那个死神似的男子,终于不再是从头到脚让人绝望的黑色,却是血染衣衫——她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很熟悉。
“快走!”
秦钺扯她,正是断腕的右臂,刘一惨呼,差一点摔倒在地,抱着手臂呻吟,却再移动不开步子。
她熟悉那黑色的背影,身形挺拔,剑势凌厉,不止一次挡在她面前,救她。
“拓拔锋?!”
她大喊,不是疑问,是难以置信。黑色的身影震了一下,又被高纬洞穿一剑——鹤顶红见血封喉,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天也黑得像要砸下来。阴风怒号,飞雪呼啸,高有数丈的神坛开始晃动,有倒塌的趋势。高纬不是苍黎,他不明白凶神的力量,只是发觉形势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照着苍黎的样子划出的那道剑符似乎引发了什么,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在这邪异莫名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得像只蚂蚁。
“奠献已事,昏昕载分。风摇雨散,灵卫薩。龙驾帝服,上腾五云。泮宫复?,寂寞无闻——送神!”
清朗的歌声遥遥而至,像阳光冲破乌云,宛如天籁。连尸山血海中惊恐万状的人们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聆听这纯净的神调。
风依然在起,却是风破云开,万丈金光洒了下来,连天边的云都变得华彩万千。鎏金的世界耀得人满目生花,瑰丽得让人流泪——这久违了的阳光。
秦钺追寻着歌声的来源,他看到鎏金世界的尽头走来一个青衫白马男子。他衣袂飘飘、风态宛然,边走边歌,清雅润和,万丈金光在他身后,烘托出一个神癨样的男子。
可是,真正让秦钺兴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个黑衣黑马,面罩狰狞面具,修罗样的男子以及他们身后,呈雁翅队形前进的黑色军队——那是兰陵王,和他的玄甲铁骑。
在尸山血海中挣扎的人们跪了下来,顶礼膜拜这给他们带来生的希望的天兵天将。
“是王爷!”秦钺的声音几乎可以用雀跃来形容,他急于同身旁的女子分享满溢的喜悦。可是转头,才发现,在他方才愣神间,刘一早已挣脱他跑上了神坛。
刘一对外界的变化没有反应。她没有听到歌声,没有看到阳光,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让她牵牵念念的身影,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已经倒在祭坛上的黑衣祭司身上。
她问着他方才问过的问题:“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苍黎脸上的黑气慢慢退去,这也意味着他的生命在悄悄流逝。
刘一看到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年轻得让人吃惊,剑眉星目,朗朗端正。
“拓拔锋……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啊……”刘一已经没有力气吃惊,她很想哭。
然而拓拔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然而,现在,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是件费力的事。
刘一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拓拔锋便轻浅地笑,“依依,你真的是依依,对吧?”
他眼中眷恋的神色让刘一不忍摇头,她只是拼命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道:“是。”
“依依,我不想杀人,真的。可是我掉进了地狱,我把自己变成了魔鬼,我找不到自己了,怎么办……依依,带我离开地狱,求求你。”
“好,我带你离开。”
“离开,离开这里,去我们的净土,好吗?”
“好……”
刘一看到拓拔锋心满意足的笑,那笑容足以让在地狱中沉沦的每个人羡慕,因为那笑容,像天堂一样纯净,充满希望。
有人从后边拥住她,把她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死了……想哭,就哭吧。”
“不,不想哭。他终于离开了地狱,他找到了他的柳依依,他们去了只属于他们的净土,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事,能让他们分开……”
她颤抖了一下,那个拥抱便给她更多的温暖。
“你也可以离开,回到你的净土。”
“我走不了了……”
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拥着她的手臂上。
“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丢了,丢在一个叫高肃的男人身上……我回不去了……”她终于开始很大声地哭,像个孩子——割舍过去,依然很痛。
“告诉那个叫高肃的男人,告诉他我的心很疼,我快撑不住了,让他回来陪我,好不好?”
“好。他回来了,他会陪你一起撑过去。”
“高肃……”她终于转过身来,扑进身后的怀抱,让自己的眼泪湿润他的衣衫。那温暖坚实的胸膛让她觉得安宁倦怠,这是有依靠的人才有资格享有的疲惫,因为知道会有人宠。
她软弱地问:“高肃,这次我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你愿不愿意收留我?”
“这里是地狱,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就算它曾经是地狱,我也要和你一起把它变成天堂。”
高肃拥紧她,阴沉的面具下,却是明朗的笑容,像这万丈阳光。
南宫博控制了凶神的力量,阳光破空而出,大地也不再震颤,一切开始平静如昔,除了那尸山血海。然而,很快就会有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搬走尸体,冲刷血迹,这里又是富贵皇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平静地看着,面容淡定依旧,却不再冷漠。刘一说得没错,他和苍黎一样,都是把灵魂卖给了神的人,都是神的奴隶。可是,主宰神毕竟不同于凶神,它有善良的力量,足以给绝望中的人带去爱和希望。
顺其自然,稍加努力——他不会再去仇视自己的命运,既然,他已经无法改变自己成为主宰神的奴隶,他会善用这天赐的力量,把希望带给在地狱中挣扎的人,尊重每一个生命。
高纬坐在地上,这位九五至尊看起来很狼狈,发髻凌乱,通天冠早不知掉在那里,满身血迹。方才与苍黎大战,他也是险象环生,可是他的笑容,闲适随意,像坐在他的御花园里。
“朕输了。”他淡淡道,很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他把剑插在祭台上,连根没入,扬眉看着高肃,“皇兄想怎么做呢,带来这么多军队——逼宫?”
刘一很希望高肃点头,因为她不想史书上的记载成为现实,可是,她也知道这不可能。
高肃眼中冷冽如昔,“臣来救驾。”
“救驾?”
高纬开始笑,放声大笑,不能自抑。笑得刘一心头火起,怒道:“你笑什么?”
高纬终于止住笑声,虽然坐着,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笑你们所有人虚伪。其实你们各个都想我死,你!你!你!可是你们不敢!”他点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你是天下无敌的兰陵王怎么样?你的玄甲铁骑让人闻风丧胆又怎么样,你被皇权捆着,被祖制束缚着,你就必须对我高纬俯、首、称、臣!”
“还有你!”他又指向刘一,“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巴不得我死,我也不怕你拿那把匕首刺向我,可是你怕高肃出事,捉襟掣肘——知道你眼睛里比斛律妍少什么吗?就是不顾一切的凶狠,挡我者死的凶狠!”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我曾经给斛律妍一张圣旨,答应满足她的任何愿望。她在圣旨上写了两条,知道是什么吗?”
“嫁给高肃。”刘一忽然想起青瑶告诉过她,斛律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皇上下旨将其许配给兰陵王——想来是这道圣旨。
“聪明!”高纬眼中有货真价实的赞赏,“像斛律妍一样聪明——第二条呢?”
刘一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真的她,怎么知道?”
高纬又看向其他人,所有人都沉默,他眼中就有淡淡的失望。然而他很快又笑了,像他平时那样。
“斛律妍在圣旨上写的第二条是诛、高、纬!”
所有人都暗自吃惊——那个女子,还真是无所顾忌,想来那种目空一切的狠毒,确实让人有点心折。
高纬扫视众人,眼神冰冷而不屑。他转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高歌:“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他忽然转身,凶狠地瞪着众人,崩溃般地大喊:“如果杀了你们能换回斛律妍,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那一瞬间,刘一看到,他眼中有泪。后人都谴责这位帝王耽于女色误国误民,谁又能知晓他心中究竟有几许真情呢?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她喃喃地念着李商隐的那首《北齐》,心中一片惆怅。
“你在说什么?”高肃托着她的断手——那已经被他简易包扎过了。他低头看她,眼神关切。
刘一心情忽然好起来,她何必去猜测那位阴晴不定的天子呢,她只要知道高肃的真情就够了。
“我在说,前路风雨,愿与君同行。”
高肃也笑了,“前路风雨,愿与卿同行。”
这不是一个飞着和平鸽,铺着鲜花的世界。刘一选择留下,要面对的就是战争、别离与死亡——她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却不打算放弃。
这一次,高肃押送着给大军准备的粮草,再一次踏上征程;这一次,刘一送了一程又一程,长亭又短亭。
高肃终于勒住缰绳,“回吧,再送我就上不了战场了。”
“为什么?”刘一的声音嚷嚷的,哭的。
高肃点着她的鼻子,“因为你这个小丫头一直流泪,流得我心烦意乱的,我还怎么打仗啊。”
刘一终于不再送了,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拿出一个小酒瓶,抽泣,“那你就喝了这个送行酒走吧。”
高肃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地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记忆中的味道,淡淡的,没有特别苦,也没有特别甜,很清爽,很安静,很柔和,是一种不需要用全身力气去抵抗的味道。
刘一在皇宫中为他调的酒。
“这酒有名字了吗?”他笑着问。
“刚刚有了。”
“叫什么?”
刘一的目光一寸寸流连在他脸上,眷恋,不舍,“千年之恋。”
“真是个好名字。”高肃把酒盖上,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背囊。
“你怎么不喝了?”
高肃傲然一笑,“我要带它上战场,在胜利的时候喝。”
他拨转马头,归队,回头,向刘一高呼:“等我胜利的好消息。”
刘一看着那支军队越走越远,喃喃道:“当然,你一定会胜利,你会因此名传千古,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的,还有那首《兰陵王入阵曲》。
她想着,耳边似乎就响起那苍凉雄壮的调子,似乎就看到那奇兵天降似的洛阳救援。她想象着高肃带领五百骑士,冲过周军重重包围,突入洛阳城下的风采,想象他脱下面具那一刻的惊艳。
刘一忽然笑了,体内有某种东西在沸腾,脸上止不住地笑。她的眼睛亮起来——她为什么要等他回来?风雨无阻,与君同行,突围洛阳的时刻,又怎么能少得了她?
她一夹马腹,追逐那支远去的军队。
“高肃,我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