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战时状态发布以来,泰坦一直保持着永夜状态,关闭了内层的照明设施。生态维持系统启动,穹顶之下,空间站23个主要分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按照最高长官麦加发布的路线,居民返回了各自居住的地方。大部分人接入了房间中的网络端口,进行统一休眠。梦境里,人们浏览着各种讯息节目,沉浸在五花八门的虚拟互动游戏之中。
“TTS新闻中心发布最新消息,由于行星与多颗卫星形成不稳定引力夹角,顶层海洋进入七年一遇的大潮期。受此影响,泰坦空间站多座外部船坞被淹没,对流层交通系统受到干扰。空间站最高行政长官麦加,多方布控,工程部队已经对空间站内,各条管道展开有效检修。截止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内部受损的迹象。各区运转良好...对此,我们连线了前方人员....“
“...19区目前推出大型MOBA游戏—银河之心,带您重新领略耐普顿之战的惊心动魄。十四种职业,三大势力,自定义剧情,重现当年星系边境的战火硝烟,限时注册,可享受...”
”....虚拟沉浸式旅游将为您展现逼真的宇宙世界,无论是茱丕特的钻石雨,还是特顿空中的万米羽流,我们可以为您打造全效的感官体验,足不出户,行走于行星之间....”
梦境之外,现实之中,零零星星的灯光点缀夜幕之下。一些没有休眠的居民,打开了胶囊的外视窗口,了无趣味的看着窗外的世界。连续不断的暮雨,似乎给空间站罩上了一丝凉意。空中不时飞过几架无人机,战车和武装警察不间断的游荡在阴暗的街角。目力所及,只有第一区穹顶维持着白昼状态。整个空间站像在上演一幕刚刚开场的舞台剧,聚光灯吝啬的投向舞台中央,似乎是在宣告主角登场,四周的‘观众席’,被密不透风的黑暗紧紧包裹。
第一区-安理司塔审讯室。
卡蒙特比对着军方提供的潜行者名单。在穹顶中被俘虏的男孩叫邓林,除了名字和面容特征外,星垣军提供的名单中没有其他任何信息。
此刻他被扒去了身上的宇航设备,一丝不挂的躺在急救舱中。
卡蒙特把男孩自己的影像展示在屏幕上,问道:
“你知道这是谁吗?“
看着自己的投影,男孩虚弱的回答道:“我…我自己。”
被明斯克俘虏后,邓林第一时间被安理司接管,卡蒙特提审了他。虽然身为潜行者,但是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身体大面积冻伤,辐射击穿了他的肺叶。医疗组清除了他的毛发,浑身皮肤像是一块贫瘠的戈壁,插入了许多根维持生命的输液管。由于没有脑机,两片电极板吸附在他的头顶,用于采集大脑的电位信号。双眸浑浊,瞳孔散开,眼中没有一丝生气。
隔着急救舱的玻璃,卡蒙特感觉,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悬挂在自己面前。
“你们为什么要袭击空间站?”他将剩下六名潜行者展示在男孩的面前:”是谁指派你们进行此次行动的?“
“不用再问了,浪费时间。”男孩回答道。
“其他人可不一定有你这么坚决。“
邓林的瞳孔闪动了一下,身体微微前伸:“他们也被抓住了吗?“
“你年纪还小,可以选择活着,没有必要步他们的后尘。”
“阿库斯和库兹尔科还活着吗?“
“阿库斯在被我们的人发现之前,就已经被冻死在了17管道处;库兹尔科拒捕,被治安警击毙。“卡蒙特简短的回答到。
邓林瘫了下去,比刚才更像一具尸体。
“你拿走了他们的聚热板,保持宇航服的控热设施。说明你还有生存的意志。这一点,我们可以帮你。”卡蒙特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
“是他们俩主动把聚热板分给我的。”男孩把脸扭到了一边,声音突然柔软了许多:“阿库斯说我不应该死在这里。“
“他说的对。只要你交代你们的身份,动机,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存权....”
“被圈养一样的活着?”邓林打断了卡蒙特的话。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谁?”
邓林转过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轻蔑:“傀儡不会理解纯净的思维。”
“这些话来自你们的教团吗?“
邓林冷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打算继续交谈下去。第一区的穹顶灯光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了一条长长的黑影,像是遮住了男孩的声音。房间被沉默占据,卡蒙特耳边只能听见急救舱运行的嘀嘀声。
他无言的等了一会,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本不想这么做,但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接着,他把手伸向了急救舱的控制面板,关闭了神经麻药的注入:
没过几秒,舱内的邓林开始微微发抖,大面积冻伤的灼烧感重新爬满了他的全身,痛苦牵引着脸部肌肉,紧紧的扭曲在一起,他紧闭双眼,嘴里轻声念道:
“我们是三途川上的花朵,摆渡人用船桨劈开水流,带我们跨过遗忘之河....”
卡蒙特冷冷的问道:“为什么要袭击空间站?”
邓林不断重复着三途川的咒语,似乎可以驱赶伤痛。
卡蒙特关闭了急救舱的散热管。
邓林身上的出血点进一步扩大,渐渐连成了一块块暗红的血斑。创面扩大的剧痛使他的脸变得狰狞起来,口中停止了吟诵,牙齿紧紧咬合,发出咯吱摩擦的响声。他瞪大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上某个不知名的位置,那似乎是他的彼岸。
“为什么袭击空间站?”卡蒙特再次问道。
邓林把目光转移到卡蒙特身上,缓缓地举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三途川会从天而降,把你们洗刷成文字....“
卡蒙特关闭了急救舱的生命维持功能,静静的等了一会。
突然,耳边传来某种硬物崩碎的声响。
刻骨的疼痛让男孩咬断了牙齿,因为缺氧,嘴巴空洞的张开,像是一座无风的洞穴,从中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没有了重力维持,他的瞳孔开始大面积浑浊,血液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双腿在一点点的变形,拼命蹬揣,好像想要摆脱这种折磨。举起的手垂到了胸口,在血斑蔓延的位置拼命抓挠。
“为什么袭击空间站。”
“求求你…求求你…”疼痛似乎击穿了壁垒,邓林开始哀求,声音中夹杂着童声的哽咽。
“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不知道…”
邓林的哀嚎灌满了整个房间:
“我不知道…我…求求你。”
这时,卡蒙特的颅内传来了鉴定组组长海耶的声音:“长官,语素分析和电位收集已经完成。可以结束了。”
卡蒙特看着门外,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脑机中传来海耶疑惑的声音:“长官,不重启他的生命维持系统吗?”
“不必了,正好多一份解剖样本。”
卡蒙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鲜血从男孩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里渗出,像是一颗颗红色的水滴,悬浮在急救舱内部。邓林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似乎想要尽快终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力量却在指尖一点点流逝。
他眼中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卡蒙特关上了房间的门。
三途川并没有出现。
二、
隔壁是一间昏暗的观察室,海耶和组员正在对邓林进行着语素分析。卡蒙特走了进来,队员们全体起立。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屏幕的光反射到海耶脸上,看起来似乎有些激动:
“结果怎么样?”卡蒙特走到他身边问道。
“基本完成了。根据表征最为明显的‘傀儡’、‘三途川’、‘摆渡人’这些组合意象,我们分拆了相关度高于巴特系数的5万多个词汇,按照他的逻辑排列,在语义系统中匹配到38612个注册在案的宗教团体。三途川的那句话,引用自《地藏十王经》,虽然存在同位替代,但语素因子基本符合场景。”海耶指着屏幕:
“而在这三万八千多个宗教团体中,检索出以下17支教团,它们的教义与《十王经》的整体语境相似度超过27%。”
屏幕上出现了17个教团的名称。
“看来是来自这里面某个极端组织。”卡蒙特说道。
“很有可能,其中,降世会是伊奥空间站的官方教团,75年前在尤拉诺斯注册在案。摩门本部已经被星垣军剿灭,近年间已经没有任何更新的数据。除了这两个大型教团之外,剩余的团体没有固定所属,机构实体只有星际飞船,在各自被限定的布道航线上运营。我已经通过托管司向包括降世会在内的16个教团发出了征询,目前,还没有收到任何组织,对此次事件负责的声明。”
海耶向卡蒙特展示着各个宗教团体在星系间的路线,布道飞船像是一颗颗人造卫星,环绕在各个行星之间。
“虽然从这些教团的皈依者名单中没有匹配到七名潜行者,但他们的数据库都保持开放状态。除了这一个。”海耶选取了屏幕中一个教团:
“兴国旅团。整个团体所有内部信息,包括教宗和组织架构,都保持不可访问的状态,只有教义、经典可供查阅。即使我采用星宿的官方签名,依然无法完成数据库的网关验证。”海耶看了看卡蒙特: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兴国旅团的星际布道航线,是从星带开始,穿过艾奥,欧若拉,伽米莫德斯等空间站,绕茱丕特星宿一圈。“
卡蒙特眯起了眼睛:“和潜行者出现的路径一致?“
“基本一致。从官方的备忘录来看,兴国旅团是摩门的分支。独立运动失败后,摩门的某个信众,在茱丕特注册成为教宗。可是这个人的信息,似乎被刻意进行分区化处理了,我目前接触不到。”海耶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记录:
“由于其前身教团在耐普顿地区的去政府化运动,茱丕特星宿政府从一开始就全面限制了兴国旅团的发展,他们的运营也一直保持着极其有限的状态,直到……三年前,人类以太阵线宣布接管该组织,成为该团体的实际控股人。”
“人类以太阵线…”卡蒙特感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隶属于星垣军的第三方机构,相当于星系军方和宗教势力之间的中介,代替军方监管各个大型教团。”
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背后往往都是最简单的逻辑。卡蒙特突然想到了父亲的话,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当然了,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兴国旅团和此次事件存在直接关联。“海耶斯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发现。”
“说。”
“通过您和邓林的对话,我提取了他的语素-时间分布,结合同期捕捉到的脑电位信号,重新组合、模拟了43个不同场景下的图灵对话。我发现,所有对话中,‘三途川’在邓林的字里行间中,无一例外的呈现出正向的语义判断,而在非引述式的问答里,却刻意避开了第一人称的使用,分割成了43个不同人格进行表征。但是,文体却一直都处于第一人称状态。但当他真正使用‘我’作为句式主体,组织单条话语时,语素只能排列出一种线性表达——我不知道。“
海耶回过头,看着卡蒙特:“这是非常明显的强制话语系统,他的大脑被控制了。”
“但是潜行者并没有脑机接口,怎么植入控制程序?”卡蒙特感到惊讶。
海耶看着审讯室里渐渐没了声响的邓林,缓缓说道:
“或许他的整个大脑,是一个类似中控芯片的东西。“
卡蒙特扭过脸,看着海耶:“你是说,他是仿生人?”
“不,CT结果显示他的身体和我们一样,是细胞结构。并不存在机械框架,芯片组或反应炉一类的功能区,自有的海马体和脑皮层也呈现原生状态。“
“那你的意思是?“卡蒙特感到疑惑。
“我在设想一种可能。“海耶沉默了几秒:
“我们和机械体的本质差异,是建造方向的不同。仿生人是利用工业切割,纹理编织,再到代码填充,自上而下,被制造出来,所有设计都遵循宏观态的工业模板;而我们则是通过单一受精卵,经过细胞裂变,自下而上的生长。引导这一自动过程的,是微观态下的DNA遗传指令。”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某种强制代码被写入了潜行者的DNA,成为了遗传信息的一部分,它会在每一次细胞分裂中重置,随着这个人一同成长,最终转化为某种类似卡尔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完成对这个人的全面支配。身体,思维,甚至每一个细胞的运动,都会遵循这种前置的控制关系。而我们观察起来,永远发现不了外在指令源在哪里,还以为是潜行者自我意识的选择…”
“但是…”卡蒙特看着急救舱里的邓林:“图灵测试对他有效,我们能发现这种强制的痕迹。“
海耶收回了目光:“可能他还是个孩子,控制指令还没完全沉入潜意识层面....”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所以说..”卡蒙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被击毙的塔库脑中,只发现了P300动作电位。你在尸检报告里提到的‘肌肉记忆’和‘无思考过程’指的就是这种写入DNA的强制指令?“
海耶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
卡蒙特在昏暗的房间种踱步,走到窗口前,看着隔壁。此时,男孩已经完全没了动静。
“可以被编程的人,可以自我生长的机械。”卡蒙特喃喃自语。
“没错。结合茱丕特星宿的情况来看,潜行者的出现不像是无组织的个体行为。如果我的推断是正确的。那意味着他们背后的力量.....跨越了微观和宏观之间的信息瓶颈,可以从分子层面上,对生命体进行集约化和自动化的控制....”海耶抬起头,看着卡蒙特的背影,隔壁的灯光从窗口透出,在卡蒙特身上投下了一圈发光的轮廓:
“长官,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已经突破恐怖袭击的界限了,是不是应该....”
“暂时不用同步备忘录。”卡蒙特转过身,整张脸陷入了逆光的阴影之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从现在开始,你们组和我保持实时共联,只对我一个人汇报。”
“那...麦加长官那边?”
“我亲自和他说。”卡蒙特简短的回答道:“继续调查,需要任何权限,随时告诉我。”
”等生命体征完全消失,我会对他进行解剖。除此之外....”海耶思考了几秒:“我们击毙的第一名潜行者,挟持过一名人质,叫玖歌。我需要她的视网记忆,截取其中和塔库相关的片段,观察潜行者的行为和语素。”
“没问题,信息安全司那边我来协调。”卡蒙特说着走出了出去,向着会议室走去,但思绪却一直在原地萦绕。
三、
“长官,所有居民的封闭管理一切正常,各个居住区的回舱率维持在100%。我们对所有涵盖居住人员的建筑,包括胶囊大厦,公寓,简易舱和站外潜艇的出入口都进行了高权限锁定。”
前线区警长官通告着工作进度。
可是卡蒙特却看向别处,思绪离开了会议室。从刚才开始,他一直试图和麦加连线,试图告知父亲关于潜行者的发现。可是麦加的脑机却一直出于离线状态,无法定位。
难道父亲已经开始着手“地幔计划”?
“长....长官?”
“哦,”卡蒙特移回了目光:“很好,潜行者的排查情况呢?”
前线临时总指挥塞林格回答道:“目前,已经完成了14个区域的检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员。第一到第八纵队以四人小组的编制,对已检查的98条街道进行了监控布防。第九、第十、第十九纵队开始排查剩余区域。总进程达到61.4%。预计再经过三分之一个塞顿时,整体排查的完成率可以达到87%以上。”
“鸟瞰系统的运转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为了防止监控死角,各纵队配合进行步行搜检。”
卡蒙特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揉搓着鼻梁:
“切记,视网类武器对潜入的敌人造成不了干扰,他们可以对居民和警方实施物理反击,提醒所有巡逻人员,不能让潜行者和居民发生接触。”
“是。”
“穹顶方面呢?”
“根据工程司三分钟前同步的备忘录来看,目前无人机的裂缝修补工作进展顺利,没有发现海水的进一步下渗,工程序列运转达到S1级别。”
“很好,很好。”听着各方传达的好消息,卡蒙特感觉到一丝安心,情况似乎没有自己预想的严重。虽然还没有找到剩下三名潜行者,但在如此严密的布控下,应该掀动不了太大的波澜。
“大家辛苦了。”卡蒙特说道:“等排查结束,找到最后三名潜行者,我们就可以解除封锁状态了。”
听到这句话,大家脸上的紧张感舒缓了一些,纷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唯独临时总指挥塞林格,表情严峻。他撇了一眼卡蒙特,眼神有些许的异样。
卡蒙特注意到了他:“好了,大家解散吧。塞林格前辈,您留一下。”
简单行礼后,众人关闭了影像同步,消失在了卡蒙特的视网之上,只留下一头白发的塞林格,腰板挺得笔直,下颌微微上扬,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保持着职业军人的姿态。
塞林格原本是塞顿自卫舰队的指挥官。当年响应星垣军讨伐耐普顿的动员,和卡蒙特的父亲—麦加一同参与了对摩门独立团的大清剿。战后,太微垣颁布了《星系和平进程法案》,勒令各大星宿进行统一裁军。塞林格被迫退役,转业来到泰坦,加入了麦加的幕僚团队,担任首席顾问。此次潜行者事件,他受麦加的直接委任,临时接管了治安警的指挥权,担任前线总指挥。
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在塞林格的举手投足之间,仍然可以看出往日的仪式感。
“前辈,有些事情,我需要征询你的想法。”卡蒙特说道。
“请讲。”塞林格依然目视前方,没有看向卡蒙特。
“是关于摩门独立团的。”
“我不明白这和当下的形势有什么关系?”塞林格眉头微微皱起。
卡蒙特将脑机接入了数据库,读取着有关摩门的历史记录:
——摩门成立于300年,最初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宗教团体,鼓吹原生人至上,主张从整个星系层面上磨灭仿生种族。经过5年的发展,其下信众超过400万,逐渐形成了横跨尤拉诺斯和耐普顿两大星域的寡头性教宗。摩门最高领袖——格瓦干布在306年通过行星广播,向整个索拉星系发布了《独立宣言》:自身团体将摒除单一宗教属性,向着独立国家体的方向进行转型改革。起初,耐普顿官方秉承信仰自由原则,没有对摩门进行过多的干涉。308年,摩门下属的格鲁派武装力量对耐普顿八座空间站实施了武装接管。同期,格瓦干布发表朝圣演说,呼吁所有信众前往耐普顿,投身建国战争。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耐普顿星宿自卫队全面溃败,首府沦陷,指挥官被迫出奔,后被星垣军送上军事法庭。309年,第四星垣军发布星系动员令,正式对摩门宣战。第一时间响应的耐普顿残余政府军组成游击队,试图光复星宿首府。但很快,最高指挥官被摩门逮捕,并处以极刑。之后,茱丕特,塞顿和尤拉诺斯组成联合舰队,包围了耐普顿,但始终无法突破摩门独立团的防线,双方僵持了近8个塞顿月。310年4月,第四星垣军出动了两万余艘星际战舰,支援联合舰队。310年9月,格瓦干布被俘虏,耐普顿实现光复,摩门独立运动宣告终结。
卡蒙特把时间线展示给塞林格:“这是少微垣提供的官方历史。”
塞林格简单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基本情况便是这样。”
卡蒙特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可是.....这里忽略了很多关键的时间点,比如306年,什么原因促使格瓦干布发布《独立宣言》,改变教团最初的发展路线?耐普顿正规军为什么会不敌一个散兵游勇组成的宗教武团?为什么星垣军从一开始不对摩门进行打击,而是先对出逃的耐普顿军方高层进行司法审判....”
“对不起。”塞林格打断了卡蒙特的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怀疑...”卡蒙特停了下来:“此次事件和摩门有关。”
塞林格转过头,看着卡蒙特,眼神聚焦在他的脸上,第一次和他保持对视。
“官方时间线上存在太多含糊其辞的部分,我需要更多第一手信息。您是战争的亲历者,所以...”
“抱歉。”塞林格缓缓说道:“这是你的判断,还是麦加长官的意见?”
“有什么区别吗?”
塞林格收回了目光:“恕我直言,麦加长官对我的委任,是排查潜入空间站的破坏分子,你只是以安理司的身份代行督导的职责。我认为在目前空间站整体风险还没有完全消除的情况下,不应该改变此次行动的既定方针。而且.....不知道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的推测。”
“您知道兴国旅团吗?”卡蒙特试探性的问道。
“什么?”兴国旅团这四个字似乎有某种力量,卡蒙特注意道塞林格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膝盖。
“兴国旅团。”卡蒙特重复了一遍。
“你是从哪里查到这个组织的?”
”以疑问句回答疑问句,说明您的答案是肯定的。”
塞林格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四下游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你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向麦加长官汇报。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返回指挥岗位了。”
说完,塞林格准备关闭信息同步,卡蒙特急忙追问道:“所以,您知道兴国旅团的内幕?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您可以帮我说服父亲,停下来吗?”
塞林格停下了动作,似乎瞬间凝固。他缓缓的转过头:“我想,麦加已经把计划告诉你了。”
卡蒙特点了点头:“地幔世界。”
“所以....你是希望....?”
“阻止这个计划。”卡蒙特坚定的说道:“目前穹顶的情况完全可控,而各种线索都都指向兴国旅团这个极端组织。我们没有必要和星垣军方面决裂,如果单方面宣布独立,这和摩门运动有什么区别?而且带来的后果....我不明白父亲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
白发老人叹了口气:“一个科学的判断,必须在整体上能够做出可证伪的预言,而其中那些不可证伪的部分,我们也要一并接受下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卡蒙特疑惑的问道。
“三年前,我和麦加刚刚踏入耐普顿,就意识到,所谓的摩门运动,其实并不是单纯宗教势力的反扑,也不是单一星宿的和平问题,这背后的权力网.....”塞林格沉默了一会:“是一个‘戈尔迪死结’,这片星系里的每一个星宿,每一座空间站,每一个人,都不分首尾的缠绕其中,解不开的。”塞林格抬起头,注视着卡蒙特的双眼:
“你想说兴国旅团才是此次事件背后的主导,而非星垣军。我只能回答你,我不知道。因为你我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很早之前,麦加就预测空间站也会遭遇和耐普顿一样的命运。穹顶遭受了袭击,证明了他的判断没有错,一个不可窥见的逻辑在支配我们的生死。无论它来自哪里,是怎样的因果关联,是谁在背后推动,你父亲的计划,是为了把我们从其中解救出来。“
”但是....“卡蒙特反驳道:”泰坦独立,叛逃星宿体系。这样做,就不怕招致战争吗?”
“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把你纳入计划的决策。“塞林格笑了笑:”虽然你是麦加唯一的血脉。但对没经历过耐普顿之战的人而言,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战争只是以不同的方式,一直潜伏着而已。”
“你们?还有谁参与了计划?”
塞林格沉默不语。
“信不过我?”卡蒙特问道。
塞林格的视线缓缓垂下,纯白的头发整齐的梳在一边,他的军姿似乎有些松懈。
卡蒙特第一次感觉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位老人。
良久,塞林格开口说道:
“只是一种保护。”
说完,他关闭了影像同步,消失在了卡蒙特的视网中。
可恶。
看着塞林格离线的位置,卡蒙特坐了下来。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个计划。他在心里想到:
如果泰坦空间站真的移入地壳掩体,单方面切断和星宿方面的一切连接,无论动机如何,实质行为都触犯了星宿基本法,是无法辩解的叛逃行为。整个星系的舆论谴责,不同星宿的外交介入,甚至大规模的武装接管都将无法避免。难道真的要重演一遍摩门的独立?耐普顿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究竟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脱离星系社会?
而且,最关键的是,为什么父亲至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纳入计划?卡蒙特感到懊恼,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这时,卡蒙特的助理进入了办公室。她是一名军用仿生人,编号JT87,负责管理卡蒙特的时间线和个人安保。她的胴体在衣服的包裹下曲线毕露,标准化的银发和瞳孔,显得有些美丽。
“长官,您的行程在这里。”助理JT87把文件共享到卡蒙特的脑机中:“接下来您要和工程司协调下一阶段的部署。”
卡蒙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还可以笼络谁?如果要阻止地幔计划的实施,目前看来,只能暂时解除父亲对空间站的最高权限。可是,治安警的指挥权已经被塞林格接管,现在自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调动。
除非....
“长官?”助理疑惑的问道。
“帮我连线信息安全司长官博周。”卡蒙特回过了神:“明斯克的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可是,按照接下来的时间线....“
“暂时不用管那些。”卡蒙特语气坚定的说道。
四、
“你的意思是....不顾麦加长官的信息管制命令,向所有休眠中的居民公开穹顶的情况?”博周惊讶的看着视网上的卡蒙特。
“没错。”
博周靠在了椅背上:“这是哪一出?我看不懂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
“你也听到你父亲对我下的命令了。而且,安理司和信息安全司是平行机构,我想你应该知道你没有权限调动我的部门。如果不是麦加长官的授意,我是不会开放信息节点的。”
“难道要让所有空间站民众生活在谎言之中吗?”
博周突然笑出了声:“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
卡蒙特对博周的反应有些意外。
“没错,我在联席会议里反对你的父亲。”博周清了清嗓子,止住了笑声:“但是你觉得,如果我不质疑麦加长官,扮演好反对派的角色,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能在泰坦管理层,保住一席之地吗?”
博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卡蒙特:“你这么年轻就进入了管理层,起点很高。但是,你要走的路可能更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了,我可能要请你离线。接下来,还有....”
“请你看看这个。”卡蒙特不依不饶,把海耶的报告同步在博周面前:“我怀疑茱丕特方面和潜行者有关。”
“哦?”博周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抬起了头。
“根据潜行者的语素,匹配到的这些组织中,唯有在茱丕特注册的兴国旅团对我们隐藏了数据库入口。并且,这个组织的布道航线与潜行者出现的轨迹基本重合。”
博周低头查阅报告,沉默不语。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还给谁看过?”
“没有了,目前只有你我二人。”卡蒙特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虽然目前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但是通过这些线索,我们基本可以锁定嫌疑机构的范围....”
“难知如阴,动若雷震。这个组织的确很可疑,可是....”博周看完了报告,转过脸看着卡蒙特:“相比之下,你的做法更让我迷惑。”
卡蒙特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给我看,而不向麦加长官汇报?而且,你现在的立场,我真的猜不透.....”博周的眼神在卡蒙特身上上下打量,像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此时此刻,你扮演的身份,究竟是泰坦空间站主管安全事务的负责人,还是星宿的守法公民,或者说.....”博周思忖了几秒:“一个不满父亲的管教,离家出走的儿子?我很好奇。“
“不要把事情弄复杂。”
“我并没有刻意把问题复杂化。”博周耸了耸肩膀:“不同身份的请求,代表了不同的立场,相应的,我做出的回应也会存在差异。关键是,你自己明确自己的立场了吗?”
难道说,博周也是父亲地幔计划中的一员?卡蒙特脑中闪过一个疑问。不可能。塞林格参与了计划前期的决策,可以理解,毕竟他和父亲是多年的战友和伙伴;而博周....这个来自星宿首府的左翼战争派,父亲是不会和他共享计划的。请求他的合作,也只是希望可以通过公开穹顶受损的消息,造成民众舆情的波动,延缓地幔计划的实施,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把父亲从叛逃的路上拉回来....
“这么说吧。有一件事我很在意。”博周看着卡蒙特:“从麦加长官签署发布的公开信息上看,似乎刻意想把此次恐怖袭击事件,转述成来自穹顶之上的自然灾害。官方的信息出口上,‘行星引力波动’,‘引力夹角’,‘海洋潮汐’这些关键字的输出率占据文体信息总量的7.1%,远高于其他关键字的比例。也就是说,所有官方的辞令,都在不断重复这几个方面,似乎有意向民众夸大外部宇宙环境的‘危险’程度...至少,是在灌输这种概念。”
“没必要咬文嚼字,这不过是为封闭空间站提供理由而已,防止居民恐慌。”卡蒙特敷衍道。
“是啊。但是,为什么麦加长官要选择‘宇宙引力波动造成的海洋灾害’作为官方认定的理由呢?如果要避免‘穹顶受损’这一事实给民众带来的刺激,那相应的,要把‘穹顶’移出公众的视野。所以,为什么不用‘莫霍面震动’,或者....‘地核放射性元素泄露’作为替换性说辞?”博周反问道:
“如果人们得知头顶上的海洋出现了灾难性变化,第一时间,便会去关注我们和海洋之间的唯一屏障——穹顶。这样我们还是没有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开。但是,假如说,官方认定的理由是地质灾害,那信息公布后,关联度最高的搜索会集中到地幔板。那样的话,人们怎么也不会注意到,真正的威胁是在头顶之上,这样,对民众的绥靖才算真正奏效。”
博周狡黠的注视着卡蒙特:“所以,我只是在观察信息里没有传达的信息。你能替麦加长官解释一下为什么采用当下这种官方说辞吗?还是说....“博周沉默了几秒:
”别有用心?”
当然不能解释为地质灾害。卡蒙特在心里想到:如果父亲要带领民众进入地幔世界,那必然需要将这一行为进行合理化铺垫。相对应的,把外在空间定性为受灾区域,那在泰坦124万居民眼中,地下就成为了唯一安全的方向....
“多虑了。”卡蒙特继续敷衍着:“如果你有疑问,可以向麦加长官提出质询意见。”
“看来,你还没站稳立场啊。”博周脸上收回了目光,从座位上起身,笑着说道:“舍远求近的信息管制、以战时状态管理空间站、最高长官离线、所有武装部队临时换帅,所有这些迹象,都不像是在单纯应对一场恐怖袭击。“
他慢慢的走到卡蒙特身边:”我想....麦加长官是不是要公布什么重大的消息?“
卡蒙特沉默不语。
博周在卡蒙特对面坐了下来:“你突然出现,在没有麦加长官授权的情况下,请求我向民众公布实情....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真的要把父亲的计划告诉他吗?卡蒙特犹豫着。
博周等了一会:“想请求他人帮助,仅仅低头,是不够的。”
“我不需要低头。”
“是啊。”博周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只有站在高于他人的立场时,低头才有效果。”
这时,一架小型物流无人机进入了办公室,伸出了机械臂,把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递给了博周。之后,沿着刚才的路径,流畅的退出了门外。卡蒙特看着它,脑中突然闪过塞林格口中那支配生死的逻辑,和写入潜行者DNA的控制程序。他突然有些理解父亲....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和它们...”卡蒙特盯着无人机离开的位置:“并没有区别....”
“不。”博周打开了黑色的匣子,抽出了一根连接线,插入了自己的脑机接口,坚定的回答道:
“我们和机械体的本质差异.....我们远没有它们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