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场景中,宝玉跟袭人聊完天,“至次日就丢开了”,继续每天在园子里无所事事,悠哉悠哉,到处闲逛。有一天,“因各处游的腻烦了”,便想起《牡丹亭》来。书自己虽已读过两遍,但“犹不惬怀”----宝二爷觉得只看书还不过瘾,生起了听曲儿的心思。因为想起来以前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个叫龄官的小旦“最是唱的好”,所以特意出了角门,直奔梨香院去找龄官。
这一段文字,宝玉同学恢复纨绔属性。第三十六回进入第七个场景:“宝玉悟情缘”。
这个场景虽然没有黛玉,甚至宝玉自己都只是客串,戏份很少,但仍须归入宝黛感情线。因为,宝玉同学在这个场景中,领悟到了对自己极其重要的一句话。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句话改变了宝二爷的人生轨迹。
梨香院在角门外,宝钗刚入京的时候就在这儿住过。宝玉进了院子,没瞅见龄官,只看见了宝官、玉官。这两个女孩子看见宝玉来了,“都笑让坐”。宝玉就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他在房里呢。”
曹师在描写重要场景的时候,喜欢不着痕迹地使用对比手法。这一段文字,曹师要向读者透露两条信息:一是大家都宠溺宝玉,跟他说话,要笑脸相迎;二是大家都不允许冷落宝玉,他随便一句问话,都要刻意制造出抢答氛围。大家跟宝玉之间的这种互动状态,其实就是宝玉身份地位的直接体现。可惜宝玉同学显然没看清楚这一点,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受欢迎,完全是个人魅力所致。所以,他始终自我感觉良好。也正因为这种错觉,才导致宝二爷马上遭受到平生第一次重大挫折。
这次挫折,来自龄官,这位年纪很小,形容气质均酷似黛玉的戏班女孩子。
挫折点之一:宝玉被无视。宝玉急忙来到龄官房间时,龄官“独自倒在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完全没有把宝二爷放在眼里。在龄官眼里,或许除了贾蔷,大抵其他男人都是浊物,都不值一提。
挫折点之二:宝玉被厌弃拒绝。宝玉平常习惯了跟别的女孩子们玩闹,以为龄官也跟别人一样,不止能远观、也能亵玩。于是宝玉同学就直接上前,挨着人家身边坐下,还涎着脸又陪笑求她起来给自己唱《袅情丝》。不想龄官并不是“别的女孩子”。见到宝二爷坐下了,忙抬身起来躲避,一边还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绝情冷漠,对万人迷宝玉同学丝毫不假辞色。
宝玉见他坐正了,细看才发现,这位叫“龄官”的女孩子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个人”。宝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体验过被人无视和厌弃。因此,这是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曹师用这两句话,写出宝二爷与真正纨绔子弟的本质不同:宝玉同学会脸红,知羞耻,懂礼仪。
宝官等女孩子们很奇怪宝玉这么快就走出来,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出来。宝官于是告诉宝二爷:“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他唱是必唱的。”这个爆料勾起了宝玉强烈的好奇心。
宝玉心下更是纳闷,就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曹师借宝官之口说出的这番事实,格外有说服力。曹师仅用“变弄”两个字,便将贾蔷费劲心思讨好龄官的形象刻画得呼之欲出。当然,宝玉此时听到,仍“以为奇特”----说白了,就是根本不相信。
“少站片时”,果然看见贾蔷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托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走找龄官。看见了宝玉,只得站住。提笼架鸟。宝玉同学于是“很专业”地问贾蔷:“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么?”贾蔷笑道:“是个亮翅梧桐。”宝玉又问多少钱买的,贾蔷回答说:“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着,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则往龄官房里来。贾蔷同学的心思,完全扑在了龄官身上。
曹师此刻用一句“宝玉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将视角从宝玉身上,转移给贾蔷,让宝玉同学旁观贾蔷和龄官到底是如何相处。
贾蔷进屋之后,开始跟赌气的龄官互动,具体形式,与今时今日的情侣没有任何区别,贾蔷同学在这段关系中,同样明显弱势。进去哄了半天,结果反倒是龄官越哄越生气,连贾府都悲惨躺枪:“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牢什古子还不勾,你这会子又弄个雀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的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赶紧承认错误,还果断地将一两八钱银子买来的雀儿放了,拆了笼子。这一节,其实也隐含了现如今的贾蔷同学,与当年落魄境遇的对比。龄官的敏感,让萧遥想笑却笑不出来。
发完脾气的龄官,向贾蔷哭诉自己今天又吐了两口血,说“太太打发人来找你,教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贾蔷忙说昨儿晚上问过大夫,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你今儿又吐了,“我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两个人都旁若无人,表面吵吵闹闹,其实眼里只有对方。龄官同学赌了半天气,最后还是不小心流露出对贾蔷的关心。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这时候,一旁看热闹的宝玉同学,见了这些光景,已经“不觉痴了”,萧遥也被曹师精准的神情、动作和语言控制惊呆了。宝二爷“这才领会了画蔷深意”,“龄官画蔷”这条线索,经过这次呼应,终于完全闭合。
宝玉同学眼看着自己在屋里越来越尴尬,终于站不住,抽身走了。贾蔷一门心思全在龄官身上,根本没发现宝玉离开,到是别的女孩儿们将宝二爷送了出来。
可怜宝玉同学受此挫折和顿悟,一路裁夺盘算,痴痴的回到怡红院中,正看见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这两句台词,是宝玉同学最深、最痛的感悟。所有人的眼泪,“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这个残忍的事实,让宝玉同学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于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场景最后,曹师为了增加情节可信度和读者参与度,特意补充了一句“此皆宝玉心中所怀者,也不可十分妄拟”,为读者营造出一种观看纪录片电影的临场感。
整个场景,主要人物只有三人,情节比较简单,篇幅也比较短,然而这一回、这个场景,在《红楼梦》全书中的位置却非常重要。因为,在这个场景中,曹师第一次清晰地传递出自己写《红楼梦》的核心思想之一:人生之情缘,各有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