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离开之后,第六十回进入第五个场景:“通风报信蝉姐儿受气”,归入贾府气运线。
眼看赵姨娘走远,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的奴才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
曹师笔下,所有场景都经由若干条线索贯通串联,任何一次不起眼的事件,都有可能产生难以预料的结果。人物方面,除非遭遇剧烈的环境变化,或者后果严重的关联事件,其语言、动作、性格、行为等特点必定始终保持高度一致。
探春这次一直隐忍到赵姨娘离开之后,才跟尤氏和李纨发牢骚,显然是经过了这段时间主持家务的锻炼,处理突发事件能力有了长足进步。随后曹师又通过探春分析赵姨娘乃是被人调唆,进一步突出探春的进步。
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已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
命令婆子们访查赵姨娘受谁指使,原本只是探春一时激愤,等情绪慢慢平复以后,这些所谓的访查命令,自然不了了之。人无完人。曹师笔下世界与现实生活并无二致。这起事件处理虎头蛇尾,是探春的缺点,更是人性的弱点。
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我们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也应了,他总没话。今儿我与我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赵姨娘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
艾官汇报的内容,全体读者都知道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然而听在探春耳朵里,真实性却大打折扣。原因无他,两人的身份、地位使然。曹师在这里的情节设计,似进实退,有效地控制了读者情绪,令读者心生遗憾,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探春拒不采信艾官陈述的事实,是曹师刻画探春持重谨慎的不写之写。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嬛们买东西唤人,众女孩儿皆待他好。
蝉姐儿的出现,稍显突兀。
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们买糕去。蝉姐儿说:“我才扫了一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别人去买罢。”翠墨笑道:“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便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了。
翠墨用一条消息让“腰腿生疼”的蝉姐儿主动去买糕。因此,曹师开始安排蝉姐儿托辞推拒,自然是为了引出翠墨的“消息”。曹师已将“文似看山不喜平”的原则运用到了极致。
蝉姐儿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他去。”说着便起身出来。
通过两人的对话内容,不难推测她们跟芳官几人关系恶劣。曹师笔下很少有结论性文字,读者依据文中事实会得出怎样的判断,是读者自己的事情,曹师不会过多干涉。莎翁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正是这个缘故。
蝉姐儿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儿,他老娘亦在内。蝉姐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诉冤。
夏婆子此前怂恿赵姨娘,看似颇有心计,此刻发现事态严重,却又惊慌失措起来。曹师笔下的“鱼眼睛”女人,各有各的缺陷,大多令人嫌厌。
蝉姐儿忙拦住道:“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蝉姐儿虽只是贾府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丫头,但这番话却表现出缜密的问题分析能力。贾府下人之中藏龙卧虎,也是曹师笔下始终强调的事实之一。如此阵容,仍避不过贾府的日渐衰败,更增唏嘘。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下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简单一句话,告知读者芳官跟柳嫂子私交甚好。
柳家的笑道:“知道了,今儿怎遣你来告诉怎一句要紧的话?你不嫌臓,进来俇俇儿不是?”芳官才进来,忽见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盘糕来,芳官便戏道:“谁家的热糕,我先尝一尝。”
芳官还是小孩子,喜欢热闹和新奇,也分不清楚真心相邀和故作姿态的区别,果然就跟着柳家的进了厨房,而且还想要吃糕。
蝉姐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欢吃,我这里才买的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火顿茶。
这里明面上看是柳家的对芳官特别关照,为后文预设伏笔。其实曹师没有直接写出来的,还包括柳家的不敢徒增事端、想要尽快解决芳官吃糕的问题。
蝉姐儿的糕不可能给,柳嫂子便赶紧将自己给女儿买的糕拿给芳官。却不想芳官争强好胜,因为在蝉姐儿那儿碰了软钉子,极不甘心。
芳官儿便拿着那糕问到蝉儿脸上说:“谁希罕吃你的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道:“刘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
这种败家行为,可气可叹,正是芳官性格中顽劣童心的表现。人物性格多姿多彩,拒绝单调呆板,正是曹师这部传世经典的亮色之一。
小蝉儿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着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好上好人儿,帮衬着说句话儿。”
蝉姐儿不仅分析问题到位,嘴皮子也很是犀利。同为下人,能力出众的蝉姐儿对芳官之流飞上高枝,不以为然,不假辞色,正是人性的正常反应。
曹师笔下此前分别重墨描写过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探春、贾环等各位主子的下人。“以其仆、观其主”,从能力表现来看,探春出类拔萃。
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众媳妇们眼看势头不对,都怕再生事端,劝的劝,走的走,迅速清场。曹师以极简短的群像描写文字收尾,第六十回第五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