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被自己母亲追赶着,一路逃入怡红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第五十九回由此进入第四个场景:“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归入贾府气运线。
袭人看见春燕母亲追来,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
曹师通过给袭人安排这句台词,引领读者再次回顾前情,听来十分有趣。放在当下的语境里,还可以凸显袭人言语温吞、不够犀利的缺点。
这婆子虽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便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
在曹师的设定中,春燕母亲进园子时日尚短,对贾府的规矩和人物都还不甚了解,见袭人口气软弱,反倒更加猖狂。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没吃亏受教训,没有婆子这种心性,合情合理。
这种安排,既可以完成对婆子的性格刻画,也为后文情节的进展设下了伏笔。曹师笔下这种节省笔墨的小技巧,比比皆是。
婆子对袭人的话置若罔闻、不加理睬。以袭人的性格,遇到这种情形,确实毫无办法。因此,只能气的转身进来。
麝月这个时候正在海棠树下晾手巾,听见那婆子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他,看他怎样。”
麝月的稳重不输袭人,却更有心机。因此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
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袭人遇到难题处理不了,转身躲开,求个眼不见心不烦。麝月则不同。她审时度势,想出了借力打力的办法,既能保护春燕不再继续受伤害,也能够迅速解决问题。这种设定,进一步加深了麝月在读者心中的印象。
众人看着闹成这样,都觉得好笑。贾府从没有人敢于在怡红院喊闹,更不敢不守规矩,以下犯上。
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麝月向那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
麝月不仅安排春燕跑到宝玉那边,还进一步站到前台亲自出面安抚婆子的情绪。婆子听劝便罢,如果坚持不停手,那就只好见真章了。刚柔相济,麝月的手腕,才是怡红院众人之首。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一行将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了,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了?”
春燕一边哭一边告状,连莺儿的事儿一并说了出来。宝二爷一听丢人都丢到宝钗那边了,立刻着急生气起来。然而,宝玉同学跟袭人一样,不会骂人,又没有威仪,面对这场闹剧,同样毫无办法。
这一段情节的叙事顺序和落笔技巧,需要读者高度重视。
相比袭人和宝玉的无计可施,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的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姐姐叫了来。”
打蛇打七寸。麝月这才是一举树立威仪,挽回怡红院颜面的做法。越到关键时刻越能大有作为。读者们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怡红院的几位大丫鬟各有所长,缺一不可。
那小丫头便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你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是那个,平姑娘来了也评评理,没有个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
小丫头子去搬救兵,媳妇子们知道厉害,都上前劝春燕母亲,没想到,这婆子鼠目寸光见识短浅,无知无畏。
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呢!”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众人都已经猜到了结果。
说话之间,只见那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什么事,我告诉了他。他说,有这样事?且撵出去,告诉与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曹师没有浪费笔墨描写平儿跟小丫头子见面的场景,只是通过小丫头回来后的口述,简单带过平儿没耐心细听解释,吩咐直接严惩的处置决定:撵出去、打四十大板。这种写法不仅保持了当下场景的紧张节奏,还能侧面补充描写平儿的权力和怡红院地位的尊贵。
那婆子此时终于感觉到害怕,听如此说,自不肯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求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个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交过。我这一出去,又要去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春燕她娘虽然行为嚣张,但心里很清楚自己被处置的严重后果,且不提这四十板子,就是直接被撵出府去,自己的生存立刻就成了问题。因此立马收起了跋扈和嚣张,改变思路,主动卖惨、示弱、求饶。这种见风使舵的机变能力,正是曹师对婆子这一类人物的逼真刻画。
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袭人依旧绵软无力。
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了出去是正景,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冷面勇晴雯,正该是这种语气。这一句话,也为晴雯后来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吩咐,我已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又央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如今反受了罪了,你也替我说说。”宝玉听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一一的谢过了,下去。
婆子央求众人无果,没想到还是宝二爷这位越是关键时刻、越是百无一用的烂好人再次心软。婆子终于逃脱了惩戒。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宝玉既然已经把人放走,袭人当然要赶紧说事情已办理妥当。
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事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
平儿八面玲珑,怡红院需要支持的时候,铁面无情,直接吩咐把闹事的婆子撵出去、打板子;当得知怡红院已经把人放走时,又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平儿来说,不管怡红院这边需要做什么、在做什么,都是对的。随后,曹师借平儿之口又说出贾府各处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情,暗示贾府各色人等开始蠢蠢欲动。这段文字中,平儿虽然只是善后出场,但着墨很重,曹师抓住每一个机会,持续加深对平儿做人、做事能力的刻画。
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我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天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呢!”不知何时,且听下回分解。
袭人听说不只是怡红院这里反了,明显轻松了许多,这种反应正是其身份、地位的合理表现。
曹师借平儿之口,点评怡红院这起事件不算什么,“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的”,暗示这几天贾府多事之秋,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不仅为后文留下伏笔,更以此完成对怡红院小风波的终结。第五十九回第四个场景,也是最后一个场景,到此结束。
在这一回中,曹师通过描写发生在怡红院中的一起小风波,引出贾府各色人等在贾母、王夫人等人长期离府,凤姐又抱病休养的大背景下,中下层人群管理荒疏、人心思动、几乎陷入全面混乱的情形,进一步为贾府的衰落做好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