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场景,袭人拉着紫鹃来到怡红院,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第五十七回进入第四个场景:“解铃还需系铃人”,归入宝黛感情线。
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贾母上来就责骂,显然已经听说了事情原委。虽然曹师为了控制节奏和情绪,在这里省略了很多文字,但仍用“眼内出火”这个栩栩如生的形容词,瞬间再现贾母怒发冲冠的神态。
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宝玉同学急火攻心,到此刻才算有了生气。为了保持节奏,曹师没有采取一问一答的方式让众人对紫鹃的回话进行评价或回应,而是直接让宝玉同学的状态发生变化。这种情节设定技巧,非常实用。
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这个细节,重在表现贾母对宝玉的疼爱和怜惜。所有导致宝玉遭受伤害的人或事,必须受到惩罚。由此可见,贾母的善良,也是建立在自己心情不错、没有利害冲突的基础之上。这同样是曹师笔下的人性。
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至此真相大白,紫鹃贸然顽笑固然有错,但宝玉宝二爷的呆症,也必须得治。
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地哄他作什么?”老太太得知了事情原委,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喜极而泣。曹师笔下对人物神态和心理的把握,已经与造物者无异。到这时候,老太太才算恢复了常态,对紫鹃的态度,才回归正常。
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宝玉和黛玉这件事上,薛姨妈看得格外通透,也清楚二人的心思。在劝慰贾母和老太太时,薛姨妈非常有技巧地先肯定了宝玉的实心实意,说这不算是毛病,是正常反应;再告诉二人宝玉现在的情况也不是什么大病,吃一两服药就好,让两人放心。曹师安排薛姨妈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情况下,仍能镇定自若,既突出了薛姨妈的辨析能力,也暗示薛姨妈毕竟是外人,不像贾府众人,关心则乱。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家的都来瞧哥儿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
这一段文字,是《红楼梦》全书中最经典、最广为人知的段落之一。宝玉同学的病情虽有所缓解,但仍然听到林字便暴走。宝玉口中连说“快打出去罢”,贾母也说“打出去罢”,一老一少,交相呼应,在曹师笔下,忽然产生了莫名的喜剧效果。贾母为了安慰宝玉,无所不用其极,连“林家人都死绝了”这样的话,都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正是标准的宠孙祖母形象。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已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一句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
宝二爷那句“除了林妹妹,别人都不许姓林”,第一反应是宝玉心智倒退十年,令人哂笑;然而细细思量,却又有种极其悲凉无助的感觉。贾母老太太对宝玉的有求必应,甚至让丫鬟们也不能说林字,同样令人想发笑,却又更觉可怜。
一时宝玉又一眼见了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叫拿下来。袭人便拿下来,宝玉伸手便接过来,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宝玉同学此时仍在病中,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因此,看到能载着林妹妹离开的“船”,一样反应强烈。袭人把船递给他,他藏在被子中,然后满足地笑,这一段文字所描写的正是癔症发作的症状。通过文字描写,让读者自行得出结论,正是曹师的拿手好戏。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傍。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溶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果而迷者,又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是壅蔽,较诸痰迷似略轻。”
王太医近来几乎成了贾府的家庭医生。从这次给宝玉瞧病来看,这位家学渊源的王太医显然极为高明,一眼就看出宝玉是“急痛攻心”所致的“痰迷”。在没有人告知原委的情况下,诊脉便能看出是急痛攻心,显然医术已然达到了相当境界。曹师这篇文字,可以看作为传统中医正名的文案。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老太太着急知道宝玉的病情,王太医却专心掉书袋,显然为人耿直实在,出入豪门的经验仍有欠缺。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曹师这段文字,专心写老太太的霸气。读者们习惯了老太太在家人面前的和蔼笑容,猛然看到偶露峥嵘的一面,更加印象深刻。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并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到笑了。王太医刚刚加入太医院不久,行走豪门时间也不长,一下子面对贾府这么多人,看得出仍然很紧张,因此各种举动显得有些滑稽。王太医的行止变化,在曹师笔下,也是一条暗线,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梳理捋顺。
一时按方煎了药服下去,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菲罕事。因不疑到别处去。
王太医的药果然有效,但宝玉仍不肯放紫鹃离去,贾母只好另派琥珀伏侍黛玉。曹师通过这种自然过渡,引出黛玉。再写黛玉派雪雁打探消息,事务尽知,就顺理成章。黛玉深知宝玉发病的根源,因此心中暗叹。又庆幸大家“不疑到别处去”。这里的别处,才是黛玉担心的重点,也是宝玉发病的源头。这一段,仍是曹师的不写之写。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闻讯几次。李嬷嬷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宝玉生病,大家全都尽心尽力,再次突出了宝玉在贾府众人心目中的地位。
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关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这一段,曹师虽然简要带过宝玉的康复过程,但仍突出了宝玉心重、贾母灵药、王太医药效等重点内容。
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又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和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见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不提。宝玉病程进入尾声,明明自己已经康复了,却又不想紫鹃离开,因此便继续装病佯狂了几次。紫鹃因为后悔当日所为,因此照顾宝玉任劳任怨。袭人等人看宝玉逐渐好起来,也心安神定,也跟紫鹃开起了玩笑。在一派看似忙乱的平和安详之中,眼前的众人,还有眼前看不见的贾母、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等人,心里想必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第五十七回第四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