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登家的走后,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第五十五回进入第三个场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归入贾府气运线。这个场景也是第五十五回最重要的场景。
前面已经交代过,死去的赵国基是赵姨娘的兄弟,而赵姨娘则是探春的生母。
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我下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
赵姨娘突然来访,李纨、探春忙着让坐,一切都还是正常流程。没想到赵姨娘上来便说自己被人踩,说探春原该替自己着想,然后一边说一边哭起来。曹师在这里用“眼泪鼻涕哭起来”七个字,生动还原了赵姨娘的哭态,以此完成场景快速转换,读来很有视觉冲击力。
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从赵姨娘出现到现在,探春只是对赵姨娘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全无亲近的感觉。
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探春见赵姨娘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立刻便站了起来,严防继续落人口实。李纨见事不对,也上来劝解。这些都是曹师笔下正常的群像描写。
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有脸面,别说是我了!”曹师笔下对赵姨娘还是不留情面,连给她安排的对白,也总是不能切中要害。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探春很敏感,听了赵姨娘的话,就知道是赏银的事情。见赵姨娘这么说,心里还稍稍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自己的处置完全是照例执行,没有任何问题。
探春一面就坐了,拿账翻与赵姨娘瞧,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的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这例不成?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人,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旧规矩办的。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不匀,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探春这番话,思维清晰,逻辑通透。可惜赵姨娘活了大半辈子,看事情远不如探春清晰。
探春继续劝说:”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里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定早走了,另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作一件好事,姨娘到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了,那才正经是没脸呢!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探春这一大段自白,条理清晰、合情合理、情真意切,最后的“我但凡是个男人,能出得去,必定早走了”的无奈和委屈落泪,更是令人动容。探春志向高远,只可惜错生了女儿身。曹师通过这一大段文字,完成了对探春的第一次深入刻画。
在这个时候,探春心里大抵还对赵姨娘存有期望,因此还很认真地将心比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这个角度来看,探春对赵姨娘确已仁至义尽。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这句话依旧很没水准,却极符合赵姨娘的性格和身份。作为贾政的姨太太,赵姨娘怎么说也是贾府众姊妹们的长辈,偏偏既没有长辈的见识,也没有长辈的姿态。其“拉扯拉扯”之语,更是荒谬,难怪赵姨娘虽然在贾府待了许多年,却始终无法树立权威。
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他们各人,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的奴才,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来着?”探春的话,逻辑缜密,论据充分,令赵姨娘辩无可辩。曹师笔下的探春,满满的正能量。
李纨在旁边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有拉扯的心,口里怎么说得出来?”这句话,彻底暴露了李纨的老好人性格,以及鲁莽轻言,认不清形势。每时每刻,曹师都在对人物进行全方位刻画。
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拉扯奴才来着?他们的好歹,自然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李纨不辨是非,探春当然要立刻指出来,不能任由李纨信口开河。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就不依你?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施。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赵姨娘这番话,蠢上加蠢。那句“太太是好太太”更是蠢得无以复加。很难想象,政老爷要糊涂到什么程度,才会娶这样的女人回来做妾?这女人又要无知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在萧遥看来,赵姨娘表现得越愚蠢,越反衬出王夫人的心机深重,以及政老爷的可怜。但凡有点才情的女子,想必政老爹也没有办法娶进门来。
探春话未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都检点,那里又跑了一个舅舅来了?我到素习按礼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三个月寻出一个由头来,彻底番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这一段描写,十分精彩,是曹师最出色的群像描写段落之一。赵姨娘的语言动作,与其市井小人的心性完全相符。说话不着四六、夹枪带棒,正是升斗小民最生动的写照。“没长羽毛”、“忘了根本”、“拣高枝儿”等等含血喷人的句子,字字诛心。难怪探春如此强硬的心性,也被气得脸白气噎。
探春虽然深明事理,但对于自己的出身却无能为力。赵姨娘这样的生母,就是她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桎梏。庶正之别,后文凤姐还会详细解说,此处不再赘述。探春虽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理字当头,言语上丝毫没有让步。直言自己的舅舅是王子腾,不是什么赵国基。他赵国基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有一天能“拿出舅舅的款来”。曹师笔下,按照这件事情目前的发展态势,如果继续闹下去,最终只能再次沦为众人的笑柄。
赵姨娘胡搅蛮缠,探春分毫不让,李纨就只会急的乱劝,既镇不住场子,也抓不住要害,所以,赵姨娘“只管还唠叨”,局面一时混乱不堪、尴尬无比。
在这个关键时刻,曹师安排了救兵出场。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平儿毕竟是凤姐身边的人,赵姨娘听见是平儿,立刻收敛。
只见平儿走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呢,就只得没空儿。”平儿明明只是凤姐的助手,赵姨娘尚且要陪笑让坐,主动搭讪,由此可见平日里凤姐和平儿的威势,远非当下李纨可比。
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死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四两,如今请姑娘、奶奶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平儿没有接赵姨娘的话茬,这句话是回复李纨的问话,并且说明自己的来意,也带来了凤姐对这件事的态度。
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过命来的人不成?你主子倒也巧,叫我开了例,他作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作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去。”探春处事立场分明,绝不含混,职责所在,哪怕是凤姐和平儿,也说怼就怼,不留一丝情面。
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平儿来时已知大概,说明要么吴新登媳妇、要么是周围看戏的人,前去找凤姐通风报信,因此凤姐才派平儿过来亲自解释,见机行事。平儿素有识人之明,看到探春满脸怒气,知道此时必须忍耐,所以不再说话,垂首站立一旁伺候。第五十五回的第三个场景,到此结束。
在这一个场景中,曹师不仅重墨渲染探春,还插空插叙了平儿一笔。在后续场景中,平儿将继续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