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只是筵席上的一道风景,就已经如此珍贵,可以想见贾府这次筵席所用器物的规格之高。曹师以璎珞为代表,写完筵席上的陈设,接着描写参加宴席的人物,同时穿插描写筵席辅助用具。第五十三回由此进入第八个场景:“亲朋满座良宵美景听西楼”,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个场景的书写顺序,按照人物座次、配合筵席布局展开。
“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这是贾府身份地位最高的客人,理应坐在首席。
接着是贾母的座次和看戏配置。“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必有一个眼镜盒子。”贾母这配置,比当今各家客厅的贵妃榻、戏院的小包间更加人性化。三百年前贾母看戏就已经有了眼镜这么高端的配置,尽显贾府奢华。
“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道:‘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贾母身份尊贵,但言语上却不曾有任何失礼之处,显然家学渊源、教化深远。
然后贾母又让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给自己搥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却设着那架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馐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算他四人是跟随贾母坐的,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李纹、李绮、宝钗、岫烟、迎春姊妹等。”
重点介绍完贾母的座席,曹师加快了文字节奏,余人不再详述席、榻配置,直接转入众人座次描写。至此,内宅众人的席次已定。曹师在人物和场景细微之处,用笔不减分毫,颗粒度匹配合理,下笔游刃有余。
“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各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
写完近景人物,曹师先将镜头拉远,选取筵席全景,再迅速拉近,特写“荷叶灯”,通过远近结合,呈现层次分明的立体效果。曹师对于这个场景的描写,缓急轻重,错落有致。写完珐琅荷叶灯,立即将此器物与看戏的效果建立关联,读来流畅自然。
“窗隔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灯、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视角再度拉远,写游廊上的宴席设置。
“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这里的人物,都是贾府男性子弟。因为看起来数量较少,曹师随即给出了解释:“贾母也曾差人去请族中众人,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无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芸、贾芹、贾葛、贾菱四人现在凤姐手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
这一段文字中,曹师对于人性的分析,精彩绝伦。族人各种想来而不能来、赌气不来、畏缩不来、嫉妒不来等等,诸般情形,就像徐徐铺展开一幅千人千面的人性画卷。
“当下又有林之孝家的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穿着,两个人搭一张,共三张。”
写完男宾,参加筵席的各色人物描写完毕。曹师随即将视角切换到赏戏准备,笔下的描写对象变成宴会服务人员。
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道:“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
赏戏准备工作,全部就绪。这时,曹师再把镜头切给戏台。
只见“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赏灯呢。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演员临场即兴发挥,讨观众喜欢的设定,固然是曹师的安排,但从中也可以看出,这种做法在当年便已盛行于世。这一小段插科打诨,恰到好处地吸引了读者和众人的视线,将视角快速聚焦到赏戏这一具体事件。
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四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小笸箩,听见叫赏,走上去,向桌上散钱堆内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撒,只听豁啷啷满台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了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
这一段赏戏的铺垫和细节描写,生动别致,恍如亲历。薛姨妈、凤姐、老太太之间的对话,言犹在耳,媳妇子们准备的小笸箩,撮钱、高声向戏台说话、撒钱的场面,以及后面贾珍、贾琏等人奉承贾母准备的小心思,全部栩栩如生,最后这句“要知端的”,更像是突然按下了播放暂停键,喜庆热闹的现场画面,突然定格。被静止固定的环境、人物、道具,全部纤毫毕现。这一段看戏、赏戏的场面,读来印象深刻,历久弥新。第五十三回的的最后一个场景,到此结束。
这个场景中的《西楼》是指昆曲名剧《西楼记》。曹师提到的这一出《楼会》中有一句台词,或许是曹师设置这个场景的不写之意:“来时总会,此际堪伤。紧牵红袖难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