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提着剑“追杀”凤姐的时候,园子里“戏已散出”,凤姐直接跑到了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内”,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曹师用一个“爬”字,生动再现了凤姐看起来惊慌失措、方寸尽失的样子。第四十四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亲疏有别平儿受委屈”,归入贾府气运线。
凤姐是影后级戏骨,外表看似惊惶,内心实则很镇定,语言逻辑非常清晰。当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忙问“怎么了“的时候,凤姐哭诉道:“我才家去换衣服,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燥了,就要杀我。”
这段哭诉,咋看之下,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凤姐声泪俱下、有理有据,大多读者都会像书中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一样,听完凤姐的话,便认为这是一起由贾琏和平儿居心叵测而引起的恶性事件,凤姐绝对是无辜的受害者。然而,曹师的镜头事实上一路跟随凤姐,稍微用点心的读者都知道,凤姐这段半真半假、虚实相间的哭诉,根本就是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曹师这番设计安排,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凤姐给萧遥留下的印象。任何人,如果心机太重,一旦被发现真相,那么此前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严重质疑,外表越爽直,越令人不齿。
贾母等听了凤姐的话,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下流种子”贾琏正提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国人遇到事情,喜欢扎堆儿看热闹,并且“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恨不得在旁边鼓掌加油。这种陋习,古已有之,迁延至今未见任何改变。
贾琏因为“贾母素日疼他们”,因此根本不管母亲、婶婶都在,仍然“逞强闹了起来。”曹师特意插叙这句话,是为了突出强调老太太平素就对二人疼爱有加。有了这一层基础,后面老太太的开解劝慰才会水到渠成,不至于太过突兀。
邢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还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贾琏快出去。“那贾琏只管撒娇撒痴,诞言诞语的还只乱说。”,直到贾母也生气说道:“我知道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听见这话,才“趔趄着脚儿出去了”。出门后贾琏赌气也不往家去,直接“往外书房来”。贾琏就此被曹师安排暂时离开众人视线,后续动向暂且按下不表。
这一段文字,曹师主要描写贾琏借酒闹事,邢夫人两次喝止,以及贾琏无动于衷、直到老太太发狠话要让人把贾赦叫来,才出去了。其中曹师对贾琏醉态的描写格外精彩:从“乜斜着眼”说话,到“只管撒娇撒痴、诞言诞语”,最后“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聊聊数词,将贾琏醉酒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贾琏出去以后,邢夫人和王夫人开始劝说凤姐儿,贾母就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的住不这么着。自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
老太太这话,令萧遥大跌眼镜。她老人家不仅没批评贾琏,反倒主动揽责,先说自己不该办这寿宴,结果导致贾琏同学喝过了量。又说贾琏偷腥这件事,司空见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邢夫人、王夫人也都认同贾母的说法。这种常识和默许,细思极恐。古代妇女三从四德,夫为妻纲,从曹师这段文字中,可以得到印证。
贾母继续温言宽慰,先说要安排贾琏明日当面给凤姐道歉赔罪。然后又骂平儿,说“素习我到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贾母在事情还没有了解清楚,仅凭凤姐一己之言的情况下,就已经选择了相信凤姐儿,“骂平儿”,可见在老太太心里,只有凤姐和贾琏才是自己的嫡亲,平儿哪怕已经是贾琏的屋里人,也始终只是伺候主子的下人。
还好尤氏在场,知道向着平儿说话:“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拿着平儿煞性子,人家委屈得什么是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尤氏立场端正,问题分析准确,平儿受委屈一事,来龙去脉讲得非常清晰。
贾母这才明白过来,说“那孩子到不像那狐媚魇道的”,然后叫来琥珀吩咐她“快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了,明儿我叫凤姐儿来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虽然知道了原因,知道了平儿委屈,但老太太话里话外,维护的还是凤姐儿,还是要让平儿做出让步,甚至还打了预防针“不许胡闹”。老太太的亲疏有别,表现得格外明显。
这个场景由凤姐哭诉开始,先后经过了贾母怒骂、尤氏申辩、贾母醒悟安排琥珀亲去做工作等四件事情之后,读者才发现,平儿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事件的中心。于是,曹师将笔下的镜头立刻切换到平儿所在:大观园稻香村,李纨的住处,同时,简单一笔带过平儿入园的背景资料。“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
平儿此刻哭得“哽噎难抬”。凤姐哭的时候,直接爬在贾母怀里;平儿却只能哽噎抽泣。两人不同的哭法,反映出不同的心情。此刻留在平儿身边的,却是宝钗同学。大观园众姊妹之中,能担当说服、劝慰平儿重任的,唯有宝钗。
宝钗同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上来就给平儿戴了一顶高帽子“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
宝钗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这和事佬做得也挺偏心。好在,这段话中包含了严密的说服逻辑,由不得平儿不认真反思。为加强效果,曹师安排琥珀也赶到现场,还带到贾母刚才吩咐的话,与前文形成呼应。平儿这时候“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第四十四回的第三个场景,到此结束。全书高潮事件之一,凤姐呷醋风波,由此渐渐平息。贾琏、凤姐、平儿三人各寻去处,鲍二家的媳妇虽早趁乱逃出贾府,却已注定无法逃脱自己人生的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