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害怕了,但他又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害怕。
他不敢高声叫喊,他怕有辱他一向的盛气凌人、八面威风,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他已经看不到了下面的人。
这时候,天上起了风,风驱散了云,又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去。
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天慢慢黑了下来,云彩在头顶飘来飘去,曹植仍然四枝紧紧地缠住树王,手麻了,脚酸了,他不敢动一动,挠一挠,他怕一不留神摔了下去,如此就得去见阎王了。
他正年轻,不想这么早去死。
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事物值得他留恋,皇帝、诗歌、姑娘,他都想拥有,他现在还不能死。
终于,曹植喊叫了起来,他一直喊一直喊,喊破了嗓子和喉咙,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一声。他先是气急败坏,他想等他下去之后一定灭了他们满门一个活口不留,这帮猪狗不如的奴才们。
然后他哭了,哭得伤心欲绝。
最后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就向着天空干嚎,惊飞了很多树上栖息的乌鸦。
七个时辰之后,曹植获救了。
县太爷他们在下面左等右等不见曹植下树,他们都认为他不想下来了或者是在上面睡着了,但是过了良久良久,上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呼喊他也没反应,就知道,出事了。
由于曹植不小心爬得太高,县太爷命令工匠们紧急做成了一架长达百米的人工天梯,终于把曹植这个王公贵族给救了下来。
曹植下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负,泄私愤,严惩了县太爷一干人等,包括那些辛苦做天梯的工匠们,每人都抽了几十马鞭,痛得人人大呼小叫,像死了亲娘一样。
然后曹植问他的那个忠诚的奴才曹干,老子困在树上的时候,你他娘的干嘛去了?
曹干脸红脖子粗,满面委屈地说:早饭吃了太多了拉肚子,拉得痛不欲生没完没了,一直蹲着茅房呢。
曹植火冒三丈,一巴掌拍过去:你他娘的早不拉晚不拉偏偏我下不来的时候你拉,你他娘的太令我失望了。
发完了怒火,曹植做了一件轰动全县的事情。
他令人把树王砍倒,砍倒之后在阳光下暴晒,然后一把火烧成灰烬。
下手们依令而行,他们人手一把铁斧头,把树王围了个严实,然后斧头砍下去,却听见“噗”的一声,迸出了一道鲜红的血水,溅在了工人的手上身上。
大家害怕了,把眼珠睁得石榴大,无法相信前眼发生的一幕。
作为王公子弟的曹植也惊呆了,瓷在那里,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为恐怖的事情。
树王流血了。
树王显灵了——
不知是谁先这么喊了一声,然后迅速传播开来,大家顿时四散而去,不多时,街头巷尾都响起了“树王显灵了”的喊叫声。
脚下,树王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淌,很快漫过了曹植的脚背。
曹干先反应过来,立即把曹植拉了回去。
然后四周不见了人声,而树王的血液还在急速地向外流着。
曹植魂飞魄散,连夜赶回了洛阳,从此一病不起,再也见不得流血了,每次无意看到,总会头痛恶心做噩梦,没了食欲,吃不进饭,没了爱欲,行不得房。
亳州城城北的华佗大道是我出生的地方,应该算作我的家吧。
从广州回来后,时隔六年,我再次踏上了那片土地。
我慢悠悠地来到那里,忽然发现,我好像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联络的亲人了。
又忽然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四婶,那个身材臃肿的矮胖女人,她在我离乡的时候还送了我一包干瘪的核桃,说起来她待我还是不错的,没有像其它邻居那样评头论足、冷嘲热讽,骂我是个小坏蛋臭流氓杀人犯。
想到这儿,我加快了步伐,我的手里提着从广州买下的果品,我想找到四婶,然后亲手交给她,以报答当年的不骂之恩。
费尽周折,当我找到四婶的时候,她正和几个中年妇女围坐在一块纳鞋底儿,细细的钢针穿过来又穿过去,四婶额头的皱纹就像梯田一样纵横交错,她看到了是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想她可能没有一眼认出我来。
我把手里的果品放在四婶旁边的木桌上,然后朗声对她说:四婶,我是华家小石头啊,你忘了我了么?
四婶抬了抬头,用力地打量我,慢慢又低下了头,继续纳她的鞋底儿。
我以为四婶得了什么病,或者是真的忘记我是谁了。
于是我加大了分贝冲她说道:我是华石头,您的丈夫是我四叔,亲四叔!六年前我打伤了人,为了逃避警察追捕,跑去广州潜藏了起来,您在我临走之后送了我一包核桃,这些你都忘了吗?
四婶依然沉默不语,一旁的妇女坐不住了,她们先是像四婶那样仔细打量了我,然后如梦初醒般地叫了声:啊,小石头,那个小坏蛋臭流氓杀人犯……
然后她们一下子惊慌地作鸟兽散了,我知道,她们去传播见闻去了。
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全街道的人都会知道,六年前那个小坏蛋臭流氓杀人犯又回来了。
我凝视着四婶,她真的老了,尽管才五十多岁,可是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非常深的印记,她的头发也掺杂了花白的颜色,她的手指拿着鞋底的时候颤抖不已。
算了,还是走吧,这里已没有我的家了,也没有我的亲人了,唯一的四婶又不肯认我,或者说已认不出我了,那我还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还是去广州吧。
不然的话,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一早,就会有局子里的警察把我铐走,如此一来,我的后半生就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我下定了决心,要跟四婶告别。
我蠕动了一下嘴唇,我说:四婶,石头走了。
四婶充耳不闻,似乎聋了一般,仍然在纳她的鞋底儿,一枚钢针穿来穿去,如风一般,速度更快了。
我趴在地上,向四婶磕了一个头,然后凄然离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古老的四合院,我童年时的记忆全部埋藏在那里。我今天再次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头顶上明朗的天空,慢慢地阴沉下来,快要下雨了。
几道闪电划过,雨水劈头盖脸地就撒了下来,让人防不胜防。
我身上披着路边捡来的破旧雨衣,独自行走在凄风冷雨里。
我的脑子很昏沉,我想我可能生病了。
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即使病了,又有谁会来关心我?
世界那么大,居然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我的人生当真是可悲又可叹!
看来,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脚步沉重,似灌了铅一般,我往车站走去。
雨水在我身上刷刷地流过,我想起了一千八百年前,困在树上无法脱身的乡人曹植,我此时的心境或许像当时的他一样吧,充满了无际涯的孤独与无助。
(故事结束,晚安丽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