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丹尼尔斯是和我们一同在猫桌上用餐的人之一。他精壮结实,总是系着领带,总是把衣袖卷起来。出生于康提市民家庭的他,成了一名植物学家,长大后多数时间在苏门答腊和婆罗洲研究森林和植被学。这是他第一次去欧洲。最初,我们对他的了解仅止于知道他对我的表姐艾米丽情有独钟,可她几乎不怎么搭理他。由于这份冷遇,他特别来与我套近乎。我猜他见过我与她及她的朋友在泳池旁说说笑笑,那是通常能找到艾米丽的地方。丹尼尔斯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去看看他在船上的“花园”。我提出要带上我的两个伙伴,他同意了,不过显然他是想单独约我,这样他就可以向我打听我表姐的喜恶。
每当卡西乌斯、拉马丁和我与丹尼尔斯先生在一起时,我们会找机会让他在泳池的酒吧给我们买富有异国情调的饮料。或者,我们会说服他参加甲板上某个三缺一的游戏。他头脑聪明,充满求知欲,可我们更感兴趣的是通过与他搏斗测试我们的力气,我们三个一齐攻击他,然后跑开,大汗淋漓地跳进泳池,留他在黄麻垫上喘气。
唯独吃饭时我躲不开丹尼尔斯先生追问有关艾米丽的事,我的座位就被安排在他旁边,我除了聊她无法说别的。我可以诚实提供给他的一条情报是,她喜欢普雷尔牌[21]切成细丝的块状板烟。她抽那个牌子至少已有三年。她其余的喜恶则是我编造的。
“她喜欢大象屋的冰激凌,”我说,“她向往进入戏剧界,当一名演员。”丹尼尔斯抓住了那根错误的稻草。
“船上有个演出剧团,说不定我可以介绍她……”
我点点头,仿佛建议他这么做,翌日,我看见他和扬科拉戏班的三名成员说话,这群演艺人员准备前往欧洲表演他们自成一格的街头剧和杂技,但在旅途中他们也偶尔为乘客演出。他们会变戏法,有时是在下午茶结束时,随手利用他们的杯盘,但大多数时候是正式的登台亮相,全副行头,浓妆艳抹。最精彩的是,他们会召集乘客到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揭示他们的隐私,有时令人尴尬难堪。揭露的内容主要包括不见的钱包或戒指在哪儿,或某某乘客将去欧洲照料患病的亲戚的实情。宣布这些事的是“海德拉巴的意念”,他脸上画着紫色的条纹,眼睛周围涂了一圈白色的颜料,看似或属于巨大的怪物。他果真能把我们吓住,他会信步走到济济的观众中间,说出某人有几个孩子,或他的妻子在哪儿出生。
一天下午晚些时候,我独自在C层甲板闲逛,看见“海德拉巴的意念”蹲在一艘救生艇下,在演出前给自己上妆。他一手拿着小镜子,一手用颜料快而狠地画出紫色的纹路。“海德拉巴的意念”个头很小,因此对他纤细的体格而言,画好的脑袋显得过于硕大。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镜子,没注意到几英尺外的我,只顾在从吊柱上挂下的救生艇的半片阴影里修饰妆容。接着他站起来,一走到阳光下,这些色彩便喷薄而出,如食尸鬼般恐怖的双眼,此刻布满硫火[22],尖锐犀利。他瞟了我一眼,从旁边走过,仿佛对我视而不见。我第一次目击了艺术薄薄的幕布背后可能发生的事,这为我提供了某种保护,当我下一回看见他在舞台上全副装扮时,我觉得自己近乎能看穿,或至少现在能察觉到,那里面的骨干。
最喜欢扬科拉戏班的是卡西乌斯。他企盼成为其中的一员,特别是在某天当拉马丁兴奋地把我们召去,说他看见戏班中的一人从一名正在指路的男子手腕上摘下手表以后。那动作敏捷得使乘客浑然不知丢了东西。两天后的下午,“海德拉巴的意念”漫步走入观众中,告诉那名男子如果他恰巧丢了手表的话,那只手表“可能”在哪儿。这真妙。耳环、花瓶、特等舱的打字机,先偷来,然后销赃给“海德拉巴的意念”,最后向主人揭示它们的下落。我们把我们的发现告知丹尼尔斯先生,他仅仅笑了笑,说那是类似用假苍蝇钓鱼的把戏。
可是,在丹尼尔斯先生了解戏班的这一面以前,他就主动结识了里面的成员,并说他有位好朋友,艾米丽·德·萨拉姆小姐,一位很有天赋、热爱表演的妙龄女郎,如果他把她带去,她是不是可以有机会看他们的彩排?据我推断,一两天后,他终于付诸了行动,虽然我不清楚艾米丽对表演有多少兴趣。但不管怎样,这便是她怎么会遇到“海德拉巴的意念”,并走上一条不同于预期的人生之路的起因。
他对艾米丽的温柔体贴我们看得一清二楚,除此以外,我们对丹尼尔斯先生并没那么好奇。虽然现今我可能会欣赏这个人,想要走在他的某个植物园里,听他讲述我们经过的每种植物的罕见特性,任叶片、棕榈和灌木拂过手臂。
一天下午,他召集我们三个,带我们去他许诺过的地方——船舱内部。我们穿过一间前室,那儿有股强风,来自两架与发动机房相连的涡轮式风扇。丹尼尔斯先生有钥匙,我们用它进了船舱——一个黑魆魆的洞穴,逐层向船体内部隐去。远远的身下,我们能分辨出零星的灯火。我们爬下一架贴着墙的金属梯子,经过的各层堆满了板条箱、麻布袋和散发醉人气味的巨大的生橡胶片。我们听见嘈杂低沉的咕咕声,是间鸡舍,当这些禽类发现我们时,骤然鸦雀无声,令我们发笑。我们听见墙壁里急促的流水声,丹尼尔斯先生解释,那是在对从海里抽上来的水进行脱盐处理。
到达船舱底部后,丹尼尔斯先生往黑暗中迈去。我们循着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径,那些照明灯就悬在我们头顶。约莫走过五十码后他右转,我们在那儿邂逅了奈维尔先生向我讲过的那幅壁画,女人骑在炮筒上。我震惊于它的大小。画上的人物有我们的两倍之巨,她们微笑着挥着手,尽管一丝不挂,身后的背景是沙漠。“叔叔……”卡西乌斯不停地发问,“那是什么?”可丹尼尔斯先生不让我们停步,催我们继续往前。
接着,我们看见一道金光。不止如此,当我们走近时,是一片五彩斑斓的天地。这就是丹尼尔斯将运往欧洲的“花园”。我们站在它面前,然后,卡西乌斯与我,连拉马丁也一块儿,开始在那狭窄的过道上赛跑,撇下蹲着、正在研究一株植物的丹尼尔斯先生。这个花园有多大?我们从不清楚,因为它不曾同时被全部照亮过,模拟阳光的植物生长灯,开与关是各自独立的。必有其他我们在那次旅程中未见过的区域。我甚至记不起它的形状。现在感觉,那像是我们做的一场梦,也许在漆黑的船舱里,那段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尽头并不存在这样一座花园。偶尔,空气中弥漫起水雾,我们会仰起脸,迎接蒙蒙细雨。有些植物比我们还高,有些很小,不超过我们的脚踝。我们张开手臂,轻轻拍打一路经过的蕨类植物。
“别碰!”丹尼尔斯先生一边说,一边把我伸开的手拉下来,“那是马钱子。小心——它有种撩人的气味,特别在晚上。它差点引诱你把那绿色的外壳敲开,是不是?它看起来像你们科伦坡的水果印度枳,但其实不是。它是马钱子碱。这些花朵朝下的是天使喇叭。朝上的,美得妖艳的,是魔鬼喇叭。这个属玄参科,叫金鱼草,也有迷惑人的美丽外表。这些植物,即便只是闻一闻,也会让你头晕目眩。”
卡西乌斯深深吸了口气,夸张地、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作“昏死”状,手肘压坏了几株脆弱的药草。丹尼尔斯先生走过去,把他的手臂从一棵模样无辜的蕨类植物上移开。
“植物具有非凡的威力,卡西乌斯。这一种的汁液可以让你的头发保持乌黑,让你的手指甲健康生长。那儿,那些蓝色的——”
“一座船上的花园!”丹尼尔斯先生的秘密甚至倾倒了卡西乌斯。
“诺亚……”拉马丁轻轻地说。
“对。记住,大海也是一座花园,一位诗人告诉我们。现在,到这儿来。我想,前不久我见过你们三个在把那张藤椅的枝条当烟抽……这个会更适合你们。”
他弯下腰,我们随他一同蹲下,他摘了些心形的叶片。“这是萎叶的叶子。”他一边说,一边把它们放在我摊开的手掌上。他继续前行,从一个秘窖中取出些熟石灰,将它与他黄麻袋里的槟榔片和在一起,然后把那团混合物递给卡西乌斯。
不出几分钟,我们便一边嚼着萎叶,一边行进在那条光线柔和的小径上。我们熟知这种轻度的街头迷药。诚如丹尼尔斯先生指出的,对拉马丁而言,它比抽藤椅更安全。“如果你们去参加婚礼,他们有时会给豆蔻和酸柠酱加上一片金箔。”他给了我们一小把这些原料,还有若干脱了水的烟草叶子,我们决定把那留给黎明前的闲逛,到那时,我们可以将红色的液体啐过栏杆,吐进奔腾的大海,或落在黑洞洞的雾号里。我们三人随丹尼尔斯先生走过五花八门的小径。我们在海上航行了数日,除了几次日落外,眼中的色彩仅限于白、灰、蓝。但此刻,在这座人工照明的花园里,植物将它们的翠绿、蔚蓝和极致的金黄放大,无不令我们眼花缭乱。卡西乌斯向丹尼尔斯先生询问有关毒药的更多细节。我们寄望他或可告诉我们一种草药或种子,可以用来制服不讨人喜爱的成人,但对这类东西,丹尼尔斯先生什么都不肯说。
我们离开花园,重新穿过漆黑的船舱。经过那幅裸女壁画时,卡西乌斯再次问道:“那是什么,叔叔?”接着,我们爬上金属梯返回甲板层。上去的难度更高。丹尼尔斯先生几乎领先我们一整段路,等我们到了最上面时,他已在外面抽着一根小烟卷儿[23],是用白纸,而不是棕色的树叶卷的。他站着,把它托在左手中,似乎突然殷切地想给我们上一堂有关世界各地棕榈树的课。他模仿它们直立和摇摆的样子,那取决于遗传或品种,模仿它们如何顺从地随风弯折。他不停地向我们展示棕榈树的各种姿态,直到让我们发笑为止。接着,他主动递烟给我们,示范该怎么抽。卡西乌斯一直盯着那根烟,但丹尼尔斯先生却先给了我,那根小烟卷儿在我们之间来回传递。
“非同寻常的小烟卷儿。”卡西乌斯慢吞吞地说。
拉马丁吸了第二口,说:“再来扮棕榈树,叔叔!”于是,丹尼尔斯先生继续为我们区分更多不同的树姿。“这个当然是伞干顶榈,伞状的棕榈树,”他说,“你从它身上获取棕榈汁,还有粗糖。它动起来是这样。”接着,他模仿英属喀麦隆的王棕,它生长在淡水沼泽中。然后是来自亚速尔群岛的某一种,随之是新几内亚树干纤细的一种,他的手臂变成其伸展的叶片。他比较它们在风中的动态,有的狂飞乱舞,有的只是树干侧扭,使它们能够以最细窄的边缘直面最剧烈的强风。
“空气动力学……非常重要。树比人聪明。连百合也比人强。树像是小灵犬……”
我们笑啊笑,笑他摆出的种种姿势。但突然,我们三人撒腿从他身旁跑开,一边尖叫,一边飞奔过女子羽毛球半决赛的场地,和衣抱膝跳进游泳池。我们还爬出来,拖了几张帆布躺椅和我们一块儿下水。那是人最多的时刻,带婴儿的母亲都尽力躲避我们。我们释放出体内所有的气息,沉入水底,站在那儿轻柔地挥动手臂,像丹尼尔斯先生的棕榈树一般,但愿他能看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