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帕先生悄悄贴近我身旁,我正在向一位年迈的乘客讲解仅需两步打开折叠式帆布躺椅的诀窍,他挽住我的手臂,让我跟他走。“从纳奇兹到莫比尔,”他提醒我,“从孟菲斯到圣乔伊……”见我一头雾水,他停下来。
马萨帕先生的突然到来总是让我猝不及防。当我在泳池游完一个泳道时,他抓住我光溜溜的手臂把我拉到边上,蹲在那儿。“听着,我特别的孩子,女人会甜言蜜语,朝你暗送秋波……我在以我的阅历保护你。”可十一岁的我并不觉得受到保护,我提前感觉到的是可能的受伤。当他对着我们三个一齐讲话时,情况更糟,甚至是危言耸听。“我上一次巡演结束回家时,发现一头新来的驴子在牲畜棚里踢闹……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明白。直到经过解释。不过大部分时候,他只和我一人说话,仿佛我是那个特别的、可以被施以影响的人。在那点上,他也许是对的。
麦克斯·马萨帕会在中午时分醒来,到德莱拉吧吃一顿很晚的早饭。“请给我一对单眼法老,一瓶纳什苏打水。”他会说,然后一边嚼着几颗糖水樱桃,一边等待上菜。吃完饭,他端着爪哇咖啡来到舞厅的钢琴旁,把它放在最高声部的乐谱上。那儿,在钢琴和弦的刺激下,他向身边所有人介绍和传授世界上重要而复杂的细枝末节。有一天讲的也许是何时该戴帽子,或关于单词拼写。“英语,这是门极难学的语言。难学极了!比如埃及‘Egypt’。这是个难点。我教你们怎么每次都能把它拼对。只要对自己反复念叨‘永远捏紧你们宝贵的奶头’[9]。”的确,我永远没忘记这个短语。即便此刻当我写下它时,仍一边下意识地停顿,一边在脑中把那几个字母大写出来。
但大多数时候,他展示的是他音乐上的学识,解释四分之三拍纷繁而难掌握的要领,或回忆他在后台阶梯上从一位妩媚动人的女高音那儿学来的某首歌。因此我们收到的是某种狂热的传记。“我乘火车踏上旅途,我思念你。”他咕哝着,我们以为自己聆听的是他悲伤、受尽摧残的心。可今天,我认识到麦克斯·马萨帕钟爱结构和旋律的细节,不是他所有的苦路祈祷[10]都与爱情的失意有关。
他有一半西西里人的血统,一半别的,他用自己无法溯源的口音告诉我们,他在欧洲工作过,曾短期旅居美洲,然后离开那儿直至发现自己身处热带,住在一间港口酒吧的楼上。他教我们合唱《香港布鲁斯》。他肚子里有那么多歌、那么多经历,以致真的和假的并得太拢,让我们无法区分。蒙我们三个很容易,我们单纯得一丝不挂。此外,一天下午,当海上的阳光洒在舞厅地板上时,马萨帕先生一边弹琴一边哼着某些歌,里面是我们听不懂的词。
婊子。子宫。
他谈话的对象是三个行将步入青春期的男孩,他大概知道自己具有的影响力。他也给这群年少的听众讲述音乐名家的故事,他最推崇的是西德尼·贝彻[11],他在巴黎演奏一组爵士乐时被指责弹错了一个音,于是,他向那名指控者提出决斗,在随之而来的混乱中,子弹伤及一名行人,他被关进监狱、驱逐出境。“伟大的贝彻——贝嬉[12]——人们如此称呼他。你们这些小孩要活很久很久,”马萨帕说,“才会碰上这样一次捍卫原则的事。”
马萨帕的歌、他的叹息和谈话所描绘的广袤没有疆界的爱情剧,让我们既着迷,又吃惊。我们猜测,导致他职业生涯陨落的关键是某场背叛或是他过分投入地爱上了一名女子。
每个月,不断变化的月宫。
呀,每个月,不断变化的月宫,
如注的鲜血流淌出婊子的子宫。
马萨帕那天下午哼唱的歌词含有某些涉及外星球的、不可磨灭的内容。我们只听了一遍,但它犹如一个铁铮铮的事实,留藏在我们心中,未来我们将继续逃避它的那份直白,就像当时的我们一样。那段歌词(后来我发现是由杰利·罗尔·莫顿[13]所作)刀枪不入、滴水不进。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被它的直截了当搞昏了头——最后那句里的歌词,它惊人而关键的韵脚,在重复的开头之后来得如此干脆。我们从他面前消失,离开那间舞厅时,蓦然发觉服务员在梯子上为晚上的舞会做准备,调整彩灯的方向,吊起装饰用的绉纸,一弯一弯在房间上方交叉成十字。他们哗地抖开白色的大桌布,铺在木桌上。他们在每张桌子中央摆上一瓶花,给单调的房间添上典雅浪漫的气氛。马萨帕先生没有和我们一起走。他待在钢琴旁,望着那些琴键,没有注意到周围在进行的布置工作。我们明白,无论今晚他和乐队演奏什么,肯定不是刚刚他为我们所弹的那些。
麦克斯·马萨帕的艺名——或者说他的“战名”,按他的叫法——是阳光草地。这源自他到法国演出时宣传海报上的一个印刷错误,此后他便启用了它。主办方也许是想抹去他名字中黎凡特人的色彩。在奥朗兹号轮船的布告栏里贴有他钢琴课的启事,他亦被称作“阳光草地,钢琴大师”。但对猫桌上的我们而言,他是马萨帕,因为阳光和草地这两个词和他的性格几乎不沾边。他身上没有多少乐观或井然有序的因子。不过他对音乐的热爱活跃了我们桌上的氛围。他花了整整一顿午餐的时间讲述“伟大的贝彻”的那场决斗,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结尾更像一场枪战,发生在一九二八年巴黎的清晨——贝彻朝麦肯德里克的方向开枪,子弹擦过指控他的那人的博尔萨利诺帽,然后继续飞行,直至嵌入一位走在上班途中的法国妇女的大腿。马萨帕先生把这一切都演了出来,用盐瓶、胡椒瓶和一片奶酪描绘子弹的轨迹。
有天下午,他请我去他的房舱听几张唱片。贝彻,马萨帕告诉我,用的是阿尔伯特黑管[14],它的音色匀称饱满。“匀称饱满。”他不停地重复。他放上一张七十八转的唱片,跟着音乐嘀嘀咕咕,摆出极难表现的曲调和自信神气的态度。“听,他把声音抖搂出来。”我不懂,但心存敬畏。每一次贝彻让旋律重现时,马萨帕都会提示我,“像林中平地上的阳光。”我记得他这么说。他在一个表面光洁的手提箱里摸索翻找,拿出一本笔记本,念起贝彻对一个学生说过的话。“今天我会给你一个音,”贝彻曾说,“看你有多少种演奏法——咆哮的、含糊的、平直的、尖锐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像谈话一样。”
接着,马萨帕向我讲起那条狗。“它通常随贝嬉一同登台,主人演奏时它在一旁怒吠……这是贝彻与艾灵顿公爵关系破裂的原因。公爵不允许古拉[15]上台,在灯光下穿着它的白西装抢镜。”于是,因为古拉,贝彻离开了艾灵顿的乐队,开了一间南方裁缝店,从事修补和洗衣生意,那也是个音乐家聚会的场所。“这期间他录制出了最好的唱片——像《黑棒》《亲爱的甜心》。将来有一天,你要买齐所有这些唱片。”
再接下来是性生活。“哦,贝嬉毫无新意,常常到头来选的是同一类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都企图绑住他。可你知道,他从十六岁起就一路流浪演出,他已见识过每种风情、怀着每种目的的女孩。”每种风情、每种目的!从纳奇兹到莫比尔……
我一边听,一边不解地点头,这个生活方式和音乐才华上的榜样,犹如被安进了椭圆形的圣徒像章,被马萨帕先生攥于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