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轨电车一声尖啸停下来,三角形拉环在乘客的脑袋上方懒散地打转。“Извините[12]。”卡佳一边说,一边冲撞着擦过老妇人穿着长袜的膝盖,与疲累男人无聊的眼神交错而过。她该在15分钟内赶到青年剧院的,现在几乎要迟到了。
她尽可能地加快脚步,偶尔猛冲几步,脚卡在她找室友借来的高跟皮鞋里疼痛难忍,她不得不慢下来。她用活页乐谱的薄文件夹扇风,让汗水晾干——至少天气还没有太热——她快步经过外交官格里博耶多夫的雕像、一直延伸到派厄尼尔斯卡娅广场中心的整齐长方形草坪、沿着林荫人行道推婴儿车的母亲、假装花哨美国人的年轻潮人[13],他们穿着紧身裤和亮色衬衫,一边抽烟,一边对彼此的笑话捧腹大笑。
“卡佳!”她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朋友鲍里斯·阿布拉莫维奇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小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我以为你改变主意了,我还在担心呢。”
“没有,当然不会。是电车的问题。又晚了。”
“苏联的时刻表毕竟没那么精确。”鲍里斯说,几乎是在拖着她走,身为舞者的他,步幅是她的一倍半。
“不要那样讲话,小鲍。隔墙有耳。”
他优雅地朝阴云密布的天空做了个手势。“我们可是在散步啊!你不该一天到晚这么严肃,你知道吗?放松一点。”他放慢脚步,想去解开她衬衫的领扣,但她打了他的手一巴掌——倒是没用力,仿佛在赶走一只家蝇。他哈哈大笑。“而且,现在美国总统杰拉德·福特会用разрядка[14]解救我们啦。”
她喜欢鲍里斯,但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他在音乐学院学编舞,她则是器乐演奏艺术专业攻读专业学位的三年级学生。钢琴系学生有时会被邀请去排练和在表演场合给芭蕾舞演员伴奏,甚至为他们的编舞作曲。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尽管她爱慕他的舞蹈和才智,也喜欢有他陪伴,但他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热情,这一点能累死她。天气晴好、剧院广场周围交通堵塞、好消息甚至坏消息都能激发他突然起舞。有一次,他们在等地铁的时候,他沿着整个萨多瓦娅站台表演脚尖旋转。
去年冬天,他邀请她跟他去另一个学生家的公寓开派对,那个学生的父母不在。她不愿意去——她听说过那些学生派对的故事有多么疯狂吵闹——但他说服了她,说她老是一个人待着练琴。“你会变成蘑菇的。”他说。在派对上,有黑市买来的爵士唱片、喧嚣的笑声、廉价香烟甚至更廉价的伏特加,在陌生人中跳舞接吻,络绎不绝的情侣轮流在套间里寻求几分钟的隐私。鲍里斯把她拖进一个喝酒游戏里,她输了之后,在门边的一堆外套里找到自己的那件,然后偷偷溜走,隐入相对安静的黑夜。独自一人让她如释重负,她甚至懒得去担心走在丰坦卡河边的其他市民是不是克格勃[15]。
“你邀请谁来看表演了吗?”鲍里斯问。当时他们正靠近大楼背面,盯着转角处一小群聚集在底层楼梯前的人。他已经安排了人把一架三角钢琴从剧院里搬到混凝土平台上,那里也充当他的舞台。演出是鲍里斯的主意。一个教授要求他重新诠释一场经典芭蕾舞剧,他选了《驼背小马》,这场舞剧根据一则耳熟能详的古老童话改编,讲的是一个名叫伊万的蠢男孩与一匹神奇小马的故事,马儿帮助他赢得了美丽沙皇少女的芳心。传统上,这场芭蕾舞剧要以庞大的演出阵容和盛大的场面来呈现,配以感伤的音乐,跟随伊万进入水下冒险,后来直到世界边缘。但鲍里斯想做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个舞者,一件乐器,室外露天场地,而且还想让卡佳作曲。
“不行。这是你的表演,”她告诉他,“我只是帮忙的。”
他看了她一眼,假装伤心了。“什么?你就不想在你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我吗?”
她对他翻白眼。
“逗你的啦!”他说,“不过你确实应该发出邀请。你的音乐太了不起了。整个管弦乐团由一件乐器体现。你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好,卡佳。”
她脸红了,微微别开目光。“只是一幕而已。”
“是,但这是最好的一幕。”他对她挤挤眼,拉开裤链,“到时间了。我们走。”
他轻轻用手肘推她上前,她小心地走向钢琴。她坐下时没有掌声,因为没人知道将发生什么事。然后她弹出一个和弦,鲍里斯昂首登上舞台,身穿肤色紧身衣,脚穿同色的拖鞋,头戴尖顶毡帽,夹着一根橙色的大羽毛和一个玩具棍马。有几声笑声,多是孩子发出来的。他鞠躬致意,对卡佳点点头,示意开始。
鲍里斯一个人在临时舞台上变成了伊万,被命令前往大山,找到神话里的火鸟和想象中沙皇的女儿。他的肢体动作折叠又舒展,盘旋又扭转,明明在楼柱间独舞,却传达出所有必要的角色,随着他把戏剧生动地演绎出来,卡佳觉得舞台一直在后退。路人持续加入围观,观众们突然从混凝土台阶上被推走,淡入远景。在更远处,无轨电车和汽车停在轨道上,阴郁的河流停顿在波罗的海里。列宁格勒,又或许是整个苏联都静止下来——除了音乐没有别的声音。如果用她的博兰斯勒弹奏会更好,她心想,但仍感觉如入魔境。
卡佳飞升离开琴凳,皮鞋也不再挤脚,离开了薄片铺路石。她乘着音符飘进灰蒙蒙的天空,琴键上的手指是她与物质世界的唯一牵连。现在云开雾散,灰霾逐渐消失,悲伤与衰微的城市气息也没有了。卡佳闭上眼睛。她跟着火鸟一路翱翔到沙皇女儿的山顶,有这么多的颜色在她的周围打转,她以前见过那些颜色吗?到处鲜花怒放,天空闪闪发光。然后是那位公主,正对着世界上空的明亮阳台甩动裙摆,发出沙沙声响,她对刚得到的爱情紧张不安。这是那个发现她的傻瓜,在说服她跟他回首都去。她几乎目眩神迷,太美了。
卡佳只有在弹琴时会有这种感觉。
舞蹈持续了7分钟,眨眼间就结束了。鲍里斯把手放在卡佳的背上,催她起立鞠躬时,卡佳的魂还被音乐包裹着,在舞台上空徘徊。她如梦初醒。观众的掌声持续近1分钟,一边叫着“Браво[16]!Браво!”,最后渐渐散去。然后鲍里斯舞到后台,去见他的导师和几个朋友。卡佳被独自留下,她紧抓着打开的钢琴作为支撑,尽量把自己重新塞进有所欠缺的身体,身边的时光重新变得沉滞。
终于回过神来后,她注意到一个年轻人站在台阶上看她。他每一口烟都吸得很长,每次都会眯起眼睛,然后把方脑袋偏开一个角度,从嘴角的一边吐烟,仿佛想避免直接把烟喷到她的身上。她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一明显的顾虑举动让她印象深刻。
他吸最后一口烟用了漫长的好几秒钟,其间一直没有从她的身上挪开视线,然后他轻轻弹掉烟头,用脚跟碾灭,以有条不紊的沉重步伐走向她。他个头适中,有领衬衫内的身体很壮,皮带上方的纽扣附近有点绷紧。然而他走动的样子,仿佛重力在他身上的作用比别人要强。这让他看起来很严肃——甚至像头骡子。他直接站在她的面前,双手插口袋。
“我认为这首曲子在乐旨上凝聚感很强,”他扬起下巴说,“不错。我喜欢。结构里有主题的不同方面,对吧?”他的声音比她猜想的更深沉,低沉的音调让她想起沙皇宫廷里的极低男低音传统[17]。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看起来既不像音乐理论家,也不像音乐人,但她懂什么呢?“是的。”她说,声音又小又嘶哑,她清清喉咙,“谢谢你。”
“不客气。”他说。他又点着一根香烟请她抽。
她摇头拒绝。她试过一次抽烟:要那样端着手指她觉得很烦。但她不想让自己谢绝香烟的举动终结他们的谈话。“你是音乐学院的人吗?”
“不是。”他说,再次扭头吐烟,不过一阵暖风还是携着烟雾吹到了她的脸上。“我准备做一名工程师。不过,我理解曲式结构。有时我读申克[18]的书。”
她也读过海因里希·申克的理论,不过是因为她必须要读。她心想,不管这个年轻人是谁,他一定很聪明。靠近来看,他的眼睛是运河的颜色,脏灰色打着旋涡。她看到那双眼中倒映的自己,像一轮残阳浮在水面。
“你想跟我喝杯茶吗?”他问她,“我有几张埃斯特拉达的唱片……”
她20岁。做个处女,这不尽然是她的选择。高中时,她与一个男孩几乎要认真发展下去,在扎格尔斯克,他和她住在同一栋公寓大楼,但当他抱怨她抛弃自己去读音乐学院时,她结束了那段关系。她的父亲松了口气,母亲则大失所望。你得考虑自己的未来,小卡卡。你应该有个丈夫,有个家庭!而我呢?我只有你。你让我当外婆我就谢谢你了!
鲍里斯喝醉时亲过她一次,如果不是他在她的肩头昏睡了过去,她应该会跟他上床的。类似的机会还没有自然出现,而她又太羞涩,不敢主动献身。从她两年前来到列宁格勒,再没有别的男生对她表示过一点兴趣。
“我不认识你。”她温柔地说。
“我是米哈伊·泽尔丁。”他没有来跟她握手,只是继续以评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他耸耸肩,微微露齿一笑,“你现在认识我了。”
她咯咯地笑了。她觉得他的自信很吸引人。她喜欢他看着她的样子,仿佛他知道她有时会寂寞,就像他也会寂寞,尽管他不像那种会承认寂寞的人。“好吧。”她说。
他转身开始下楼,仿佛他已经忘记自己刚刚邀请她去喝茶。她快步赶上,再次感觉到鞋子很紧,然后他放慢脚步,让她能走在他的身旁。他们基本上沉默同行,卡佳觉察到两人之间悸动着一种陌生的张力——尽管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又或许正是因为这样。
他领她走进广场附近一栋昏暗的黄色楼房,走上他在三楼的公寓,他解释说他跟列宁格勒工业学院的另外三名学生合租两个房间,他在读土木工程。“我的专业是道路工程,”他说,“非常重要的工作。”沙发边的地板上有成堆的衣服,窗台上摆了一排脏杯子,烟灰缸已经堆满,当他们走进房间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他没有为这些道歉。他们脱了鞋后,他只是示意她坐下,然后走向小厨房烧水。
她挪开沙发上的一沓印刷物,暂且坐在边沿。她心里萌生了过去帮他的本能,不知道是出于母性还是多情,她把纤长的手指塞在屁股下面,控制自己别去收拾这个可怕的房间。
“你知道卢芭·瓦西列夫娜吗?”他问。
“那个歌手吗?”
“还能有谁。”他从封套里抽出一张唱片,小心地放在唱机转盘上。立刻,一把高扬的柔和颤音压过唱机的噼啪爆音,歌唱赞美起祖国来。米哈伊闭上眼睛跟着点头。卡佳对这种类型的音乐不太感冒,然而她喜欢看他听歌的样子,如此明显的崇拜,不知道早前他有没有这么专注地听她弹琴。或许他能理解她弹琴时的感受,借着音乐神游体外,能听到颜色。她有一秒钟想起那个德国老人,他对全世界闭目不见,但仍能看见音乐。米哈伊站在那里,变得越来越有魅力,尽管他似乎再次忘记了她的存在。水壶尖叫时,歌曲刚好停止,空气里有种狂乱的感觉。
“她很不错,对吧?”
“她很爱国。”卡佳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善意的话。
“我喜欢背景音乐里的摩斯电码。”他递给她一杯很浓的甜茶。“卢芭·瓦西列夫娜。”他意犹未尽地说,然后摇摇头,挨着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仿佛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他又说了一遍那个歌手的名字,声音更轻,尽管卡佳知道卢芭·瓦西列夫娜体形庞大,已经有老年斑,浓黑的眉毛让她看起来比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19]更没有女人味,她还是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无名妒火。
“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叫叶卡捷琳娜,”她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他仔细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放下杯子,跟其他杯子放在一起。“我现在想亲你,”他告诉她,“卡佳。”
她喜欢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发出,深沉慎重的声音。那是茄子的颜色,尽管普通市民吃不到那种异国情调的东西,她还是想尝尝茄子,于是她把自己的杯子放在他的杯子旁边,让他贴靠过来。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时,她的心脏以稍高的音量[20]跳动起来,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在加速。他跟她一样紧张吗?他把手搁在她的肩头,就好像不知道还能把手往哪儿放,这种不确定的表现让她更有勇气。她准备好摆脱贞操的负担了。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地在他的脑袋上敲出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拍子,然后把舌尖探进他的嘴巴。他发出微微的喘息,然后手从她的肩膀滑到腰间,把她抱得更近。他们先是试探性地亲吻,不诉诸语言地彼此征询默许对方更进一步。随着他们的嘴唇和双手更加自由、更加激情地游走,身体周围湿热蒸腾,直到两人几乎在对方启开的嘴里剧烈喘息。
卡佳开始意识到自己两腿之间有种悸动,是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自慰过几次,通常是在弹完一首很长或者很吃力的乐曲之后,但总是以指定动作飞快地结束,就像挠痒一样。她现在的感觉近乎强烈的渴望,不只是抚摩的需要,是需要被米哈伊抚摩。她把他的一只手从她的乳房挪到大腿内侧。
“哦,卡佳。”他开始呻吟。
“米沙。”她也喃喃回应,用名字的爱称唤他。
他们没有中断亲吻,相互把对方拽到地上的那堆脏衣服里,一边解开彼此的衬衣。她的手抚过他的胸膛和腋下,他则亲吻她的耳垂、喉咙凹处、她的乳头。他沿着她的肚子一路向下吻去时,她的腹部肌肉收缩起来。他停下来解她的裙子,她帮他一起拽开裙子,脱掉自己的丝袜和内裤。他以近乎敬畏的神情看着她,所以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裸体而局促,反而慢慢把膝盖移向一侧,向他打开自己,让他看得更加真切。然后他做了一件事,她从不知道还有这种可能:他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亲她那里,直到她以为自己就要爆炸,然后真的爆炸了。
“米沙。”等她终于缓过呼吸,又唤他一次。
“嗯?”他正在亲吻她上下起伏的小腹。
“你以前这样做过?”
“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他对她微笑着说。
她哈哈大笑,坐起来吻他的嘴,然后解开他的皮带,把手滑进他的裤子。她感觉他硬邦邦的地方欣然跃向她的抚摩。“来吧。”她说,把他拉到她的身上。
他们刚开始亲吻时,她头脑里开始演奏的那支拉赫玛尼诺夫的乐曲有超过29000个音符,从头到尾弹奏一遍需要将近40分钟。她和米哈伊在那堆脏衣服上、沙发上、他睡觉的窄床上彼此探索发现再探索时,她在想象中把那支乐曲完整地听了两遍。等他们终于累得无法再继续时,已是深夜。
他们起身穿衣,米哈伊去烧一壶新茶,卡佳带着微笑接过她的茶杯。他们重新穿上衣服后,她反而再次羞涩起来。是的,她仍然欢喜,但也涌起一丝羞耻感,仿佛对自己的举止几乎难以置信,这多么有别于她。或许这意味着,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该爱的男人。通常,人们先相爱再做爱。这个次序也能颠倒吧?她似乎要尽道德责任了。
她看着他把指针放到另一张唱片上,因专心而皱眉。根据她在单单一个下午对米哈伊的了解,她喜欢他。爱他又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