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的新闻已近尾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播音员的结束语总是大同小异,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木音将最后一个洗净的碗放进碗橱,关掉水笼头,一边用干毛巾擦手,一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窗外一眼。
雨下得很大,而这场雨,已经毫不停歇地下了三天三夜了。
木音向来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门,因此她以生病为由,跟老板请假,在家里足足呆了三天没去上工。不过刚才通电话时,老板已下了最后通牒,她的“重感冒”再不是充足的理由。
木音决定妥协。工作不难找,但找一份合她心意的,就有点困难。
脱下居家服,换上宽大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木音将半长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戴上深色的鸭舌帽。她工作的时候向来是越简洁的装束越好,站在镜前,木音对镜子里的自己扬了扬眉梢。她有一副并不突出的五官,眉不够长,鼻不够挺,脸色也不够红润;眼珠子虽然比普通人更黑,却没什么神采,就跟都市里生活的所有普通人一样。但木音非常中意眼前的这张脸,越是普通,才越不引人注意。
临出门的时候,一条毛发蓬松的大狗不知道从房间的哪个角落跑出来,凑到她脚边又扒又咬,一个劲地折腾她的鞋带。木音低头望着这条一个月前才从外面捡来、明显还不太懂自家规矩的狗,皱了皱眉,压抑住用脚踢开它的想法,蹲下身来,抓住它颈上的皮毛,强迫它松嘴。
她没有用很大的劲儿,可那条狗却好像明白了她的不悦。
“要出去可以,但别再回来。”她盯着它茶色的眼睛道。这狗不是被养得温驯的宠物,虽然一个月前才奄奄一息地被她捡回来,但伤口才好一点便活泼得过了头。她知道它白天常常跑出去,但白天她要补眠,没精力去管它。倒是这几天,外面下大雨,她不想出门,狗也在屋里呆足了三天。虽然已经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可木音并不需要伴儿,所以对狗说这话的时候,她其实是很希望它能够表现得有骨气一些的。
可明显它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
狗儿一低头,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呜呜地低叫两声,退到沙发背后。
木音站起身来,与它对视片刻,然后收回了视线,平静地走出门去。
木音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而且是倒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对于这一点,许多人都曾表示过不解,要知道开车可不是件惬意的活儿,就算车里有空调,可为了节省油钱,司机们经常的待遇却是风吹日晒。当然,女性开出租车的也不是没有,但主动且专门提出轮夜班的,却实在没几个。
所以在大多数人眼中——包括跟木音倒班的那个上白班的胖子司机,都一致认为,木音是怪人。
木音心知肚明别人对她的看法,却懒得去计较。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反正顶多再过一两年,她就会搬离这里。
从胖子手里接过车以后,木音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跟别人不同,大多数人的一天是从早上开始,她却是从晚上。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平时越夜越妖娆的城市,今夜更多了一分凄迷。生意并不很好,跑了几个小时只勉强收回了本钱而已。木音知道其他同行们这个时候会跑去哪里,但她对赌钱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懒得再满城市瞎跑,她选择了守株待兔——把出租车随意开到了一家PUB门口。
交通电台的主持人正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木音则望着前方的玻璃窗。雨还在下,一颗颗跌碎在玻璃上,然后被雨刷划下。她将这机械运动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空气中隐隐飘来一阵熟悉得令她皱眉的气味。
——那是一股连雨水都遮不住的血腥味,还有被夺去生命的无辜者的怨恨气息。
木音转过头去,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如此的不知死活。
气味的来源正是PUB门口。一群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站在PUB门口,大多数人都喝得半醉。对着外面的大雨,那群没带任何避雨工具的年轻人却显得十分兴奋。一个发型只能用稻草来形容的、穿着超短牛仔裙的女生大张着双臂冲到雨下哈哈大笑。虽然化着烟熏妆,但看得出那女生确实有副漂亮的好皮囊。
是她。
一一扫过那群少年之后,木音作出结论。
这只是PUB外很常见的一幕,聪明一点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那群喝醉酒的少年们。所以只能说随后从PUB出来的那个英俊男人运气不好,他不过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而已,就被一群少男少女不依不饶地拦了下来。
木音眯了眯眼。她从不多管闲事,那英俊男人虽然倒霉,却不是她此刻出手的理由。
祝愿他运气好,在他被拖到暗处丢掉性命之前,如果来得及,她还是会考虑救他一命,那时也只是洗去他部分记忆的小小麻烦而已。
意外的是,那群少年在商量片刻之后,居然又拖又拽地将男人拉了过来,目标正是木音驾驶的这辆出租车。木音仍然没有一点反应,只在唇边悄悄绽出一抹冷笑——这可真的成了守株待兔了。
车门被拉开的时候,带着湿气的夜风同时也挤了进来。木音冷眼看那群人叽叽喳喳地商量,片刻后,决定似乎做下了。烟熏妆女生第一个坐进了后车厢,然后倒霉的男人也被塞了进来。
木音忍不住也皱了下眉。不是因为女生身上太浓烈的香水味,而是那香味也掩饰不了的另一种她之前没发觉的味道。
不同于以往她遇到的任何一种异族,可是确实也不是人类的味道……
甚至不同于引起她注意的烟熏女身上的味道,而是那种味道与另一种味道的混合体……木音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后车厢的两个人,烟熏妆女生似乎想把整个人都挤在那男人的怀里,她脸上的妆被雨水弄花,头发衣服也全是雨水,连带弄得那男人也狼狈无比。男人眉头皱得更紧,全身僵硬地任那女生趴在怀里,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挣扎。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他,男人抬起了双眼,与他的肢体语言截然相反的,是他露出些许嘲讽的脸。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而已,木音却下意识地缩回了视线。
如斯冷漠,如斯锐利。男人除了五官英俊,明明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但只是那一眼,木音知道今天晚上的事不可能那样简单了。
她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看走了眼。
“……还不快点开车?”烟熏妆女生猛地抬头,瞪着木音。
顿了一顿,木音淡淡开口道:“去哪里?”
烟熏妆女生还是那种半清醒半不清醒的样子,根本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她随口报了个地方,木音在这城里开出租车也开了三年,自然知道那地方相当偏僻,办起事来,也——很是方便。
木音下意识地又看向后视镜。
男人已经没有皱眉。他的眉目冷冷的,带着三分嘲弄,同样审视着正打量他的木音。
连木音现在也想狠狠嘲笑那个仍然不知死活的小小猫妖了。
狩猎的成了被猎的,这种事当然不常见。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笑到最后的人是谁,现在还难说得很,不是吗?
木音发动了车。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结局是她想要的,就行了。
当木音把车开到烟熏女所说的地方时,雨已经小了很多。木音暗自对这点感到满意——就算等一下猎物挣扎想逃命,她也不用被雨淋湿了。
这是一条还没完全贯通的一级国道,而工人的临时工棚也在两里之外。雨下了三天,前一阵被日头烤焦的大地没有了暑热,想来这种天气正是补眠的好时候吧?木音停了车,甚至连车头灯都熄掉,却没有关车厢里的灯。因为她很好奇,背后那两个,到底谁会先忍不住动手?
倒有点出乎她预料。身后的两个非人类居然哪个都没先动手,而是抱在一起,来了场激烈的热吻秀。
就算已经不习惯大惊小怪的木音也不由得扬起眉,转身颇感兴趣地看着烟熏女和英俊男。
烟熏女已经彻底无视木音。她夸张地呻吟一声,拉开点距离,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摸着男人的脸。
“……嘻嘻,想不到遇见一个这么热情的……亲爱的,我都有点舍不得你了,怎么办?”
男人轻轻喘息着,睁开了眼睛。与他热情的回吻截然相反,那双眼睛此刻却是冰冷异常,带着嗜血的妖异。不知是否灯光的原因,烟熏女这才发现,被自己拐来的男人脸色比一般人要白上许多——一种不那么正常的白。
男人也摸着她的脸,手指一点一点滑下,来到她纤细的颈上,轻轻按住了那鼓动的大动脉。他轻轻笑出来,明明长着一张分外端正的英俊脸孔,这一笑却带着难以言说的诡异诱惑。
“我也同样不喜欢猫妖的血液,况且还是被烟酒严重污染过的血液。不过自动送上门来的点心,没理由一口都不尝就便宜别人,是不是?”双眼一转,他的脸虽然还对着烟熏女,凛冽的目光却不偏不倚地扫向木音。
烟熏女也不是傻瓜。她浑身一激灵,酒也醒了三分。
“你不是人类!”她瞪大眼,双手抵在男人胸前。然而为时已晚,男人只用了一只手就轻松地掐住她的脖子。烟熏女挣扎了一下,却丝毫没有动摇男人的力量,当下瞬间白了脸。
在异族中,她虽然只是底层很弱小的那一类,但比起普通人类,力量却是天差地别。这男的看上去明明只是普通人,所以她才放心大胆地选上他,为什么现在却完全颠倒过来?
而且现在她也发现,虽然男人身上没有普通异族的味道,却透着一股子普通人类没有的阴暗。只是被他不松不紧地掐着脖子而已,那种连光都无法透过的黑暗便仿佛从他手掌那里一点一点转移到她的身上,像要将她整个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