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警察到来时,起风了,烈日已经收敛起光芒,天阴沉下来。
吴医生听到窗外梧桐树叶沙沙地响,他的心有些烦躁起来。
夏日午后就是这样,天气说变就变。不过,一场大雨过后,气温也就会凉爽一些。
两声清脆有力的敲门声响起,王助理说着请进,门随之被推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进咨询接待室。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年纪在四十多岁,身材略微有些发福,头顶微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老成些。后面则是一个瘦高的青年男子,拎着咖啡色公文包,看上去30岁不到,显得年轻精干。
吴医生心想,他们应该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警察。
果然就是他们,中年男子说他们是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民警,他自称姓何。
因为他们身穿便服,吴医生要求看一下他们的证件。他一直是个谨慎的人,何况假冒警察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两个男子出示了警察证,确实是刑侦警察,中年男子叫何斌,是刑侦大队的二级警长,年轻的小伙子姓杜,是刑侦大队的一级警员。
吴医生把两位迎到候询室的沙发上坐下来,招呼王助理倒茶水。
刚一坐下,何警长开门见山地问道:
“吴医生,有没有一个叫沈恕的人来你这儿咨询过?”
“沈恕!”
吴医生在大脑里快速搜索这个名字,不过,记不起有这个人。
这一方面是因为来咨询的人确实很多,每天咨询时间排得满满,更重要的是他并不强求来访者登记真实的姓名。他尊重来访者在姓名上的自我保护心理,因为有些人第一次来心理咨询,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甚至只是想试一试,这些人不想让别人知道真实身份。
看到吴医生有些迟疑,杜警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Z医生。
“那么,你见过这个人吗?”
吴医生一看到这张半身照片,马上就认出这是一个老熟人,因为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个人不但见过,而且不止一次见过,因为他已经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咨询,两个人面对面地谈了很多个小时。
“这是我的一个病人,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刚才说他叫沈恕?我在咨询中称他为S,他登记的就是这个名字。”
在心理咨询行业,他们一般称呼病人为来访者,但是对于行业外的人,大家都称为病人,这样通俗易懂。行业内大家都以心理咨询师相称,但对于普通大众,心理咨询师也被看作是心理医生。
S,也就是警察口中说的沈恕,是一个30多岁的青年男子,右耳垂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这个标志很特别,也很明显。
吴医生对他的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他的这颗黑痣,或者他的心理问题,而且包括他第一次来咨询就十分特别。
S来之前十分钟左右,吴医生工作室对面的那座高层建筑,因为工人在维修时电焊点燃了外墙面保温隔热材料,浓烟和火苗从低层迅速往上层蔓延,不一会儿就浓烟滚滚。
街上人声鼎沸,有汽车驾驶员拼命地按喇叭。当时他赶忙拨打了119报警电话,接线员告诉他已经接到好几个报警电话,消防部门正在出动。
随后S就来咨询,他能印象不深刻吗?
当S来到时,一批消防车陆续鸣着警笛也来了,消防员们陆速跳下车,随即紧张铺装水带,水炮向大楼墙面喷水救援。
大约在S的咨询进行了一半时间,警笛声才渐渐沉寂了。
两个人都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浓烟已被控制住了…….
“他是我的来访者”,吴医生疑惑地问警官们,“他发现什么了?”
何警长说:“他昨天晚上喝醉酒后把人打伤了。”
“把人打伤了?”
吴医生重复着这句话,心想,来访者打伤了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的咨询让他变得情绪更暴躁冲动?或者我教唆了他去发泄心中压抑的愤怒情绪?
“他是什么时候来咨询的?”何警长问。
“他大约半年前来的,一般每周来一次,但有时也断断续续的,这段时间就没有来,大约已经中断了1个多月了吧。”
“他有没有谈过违法犯罪方面的事?”
“违法犯罪?好像没有,不记得他在咨询中说过要去打人?”
“不仅仅是说打人。”何警长一边说话,一边挥了一下手势。
“那是什么事?”
“杀人!”何警长说着,直盯着吴医生的眼睛。
杀人!
吴医生感到心惊肉跳:难道我与一个杀人犯面对面地谈了半年。
这一惊非同小可,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也没能保持住镇静,即使经常接触警察,他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语气急促,甚至略带结巴。
“杀人?你说他杀人?”
“是的,杀人。他因为打人被警察抓起来,然后,他说,他不但打了人,他还杀过人。所以我们来调查一下。”
“他说杀了什么人?”
何警长看了吴医生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杜警员,似乎在斟酌着该怎么说。
“他昨天晚上说杀了人,但那时他正醉着呢。今天酒醒了后,他又否认了,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可我们不能这样想,俗话说,酒醉心明,万一他是酒后吐真言呢?”
S可能是杀人犯,这出乎吴医生的意外,也与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完全不一致。因为S坐在咨询室的时候,看上去儒雅、文质彬彬。
哦,不对,他以前还干过律师,现在是个企业高管,从律师、高管到杀人犯,这个逆转太厉害。
吴医生想到这里,不免脱口而出:
“他做过律师,他懂法呀,难道还去杀人,这有点超现实呀?”
“所以,我们需要调查清楚,希望得到你的配合。”何警长继续说,“再说呀,懂法律并非就不会犯法,警察、法官、检察官也有犯法的呀,正像你们心理医生,懂心理学,可能也会出现心理问题一样。”
这句话可说得没错,吴医生无言以对,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心理咨询师中很多本身也有心理问题,这也正是他们从事心理咨询的动因。
何警长接着说:“他做了几年律师,但是后来被吊销律师执业证了,就是因为在法庭上动手,扰乱法庭秩序。”
“可是,你们怎么会找到我呢?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酒醒后,他说他喝断片了,最近心理本来就不好,正在看心理医生,他想证明他的情绪有问题。所以,我们就要了你的联系方式。”
原来如此!吴医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既然在你这儿做过心理咨询,如果他有谈过犯罪这方面的话题,希望你告诉我们。”
“当然,如果有的话,我会坦率地告诉你,我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在咨询之前就与来访者明确了这一点,如果他们牵涉到违法犯罪,我会配合司法调查。但是,他好像真还没有说过违法犯罪的内容。”
“他主要来咨询什么问题呢?”
“如果他有违法的内容,我肯定会告诉你。不过,如果说到其它方面的问题,这就牵涉到他的个人隐私,这方面我是承诺为他保密的,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这也是我们的职业要求,要不来访者就没有办法信任我们。”
“就是因为涉嫌到违法犯罪,我们才来的。”
“他在咨询中没有提到违法犯罪的问题,否则我一定会有印象。”
“请把关于他的咨询纪录给我们看一下。”
“这个可能不方便,因为记录中不仅牵涉到来访者,也牵涉到我自己,有我个人的分析、感受和下一步的方案,所以不方便给你们看。如果你们想问什么,我可以配合,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我可以把纪录再看一下,确认有没有相关的内容。”
不一会儿,王助理就把S的咨询记录文件夹拿了出来,递给了吴医生。
两位警官的眼睛看着吴医生以及他手中的文件,就像是猎人看着猎物。
吴医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翻开了咨询记录。他理解自己目前只是一个证人,警察可以对自己进行询问取证,但没有权力直接检查他的个人文件和物品。即使这些资料与案件有关,他们也不能直接进行扣押,如果需要调取的话,也必须经过有关部门负责人的批准。
“我看了一下,确实没有提到有关犯罪和违法方面的内容。”
“那么,我们需要进行一个正式的询问,并做笔录。”
吴医生起身示意他们到咨询室去,因为里面有桌椅和沙发。
吴医生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半小时之后有一个来访者预约了时间,他要么争取在这个时间内打发掉这两个警察,否则只能让来访者多等一会儿了。
两位警官走进咨询室后,何警长一边浏览着咨询室的书架,一边问着来咨询的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问题,一般做多长时间,咨询怎么收费,有没有人讨价还价之类。
然后,他目光停留在书架上,指着一本书说:这是吴医生的大作呀!”
“以前的旧作。”吴医生看到两位警官注意到自己的书《心之药》,内心很是高兴,但嘴里还是不免谦虚了一番,然后把两位警官引到椅子上坐下。
这个工作室既是咨询室,也是办公室,空间足够大,使用面积有40多平米,中间用书架分隔成两部分,前面是咨询室,摆有沙发和茶几。书架的后面,则摆了一张办公桌椅,用来做咨询记录和写作的。
吴医生带着两位警官穿过书架,让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而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
年轻的杜警员递给吴医生一份询问通知书,并让他在通知书的副本上签了名字。
然后,警员又递给吴医生一张纸,“你看一下,然后签个字。”
这是一张《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公安机关对案件进行侦查期间,证人有如下权利和义务……”
“请你在上面签个字……好的,那我们开始……”
警员拿出记录纸,先是按照标准格式问了吴医生有关姓名、年龄等情况,他一一作答。
然后,警官们让吴医生陈述与S相关的问题,他把能说的都说了,但觉得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因为,S确实从未提过他犯过罪,更别说杀过人。
何警长一边听着,一边在思考,他突然转过脸来看着Z医生。
“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
“即使他前面从来没有说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如果他再来咨询的话,你帮我们有意识地探询一下他这方面的问题。”
“他会不会再来还是一个问题……”
“当然,如果他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这样做,因为病人容易对心理医生说真话,我们想利用这一点。”
“如果他确实在面谈中主动谈及犯罪,那么我会提醒他应当自首。不过,如果你们希望我在心理咨询中充当侦探,或者说是线人的话,则不适当。”
“我们希望你能够帮助破案,这也是对社会做贡献,打击犯罪嘛!”
“可我们毕竟不是侦探,不能因为怀疑或好奇,故意引导来访者去交待所谓的犯罪。
如果你们在侦查破案中需要我们专业技术的帮助,比如对犯罪嫌疑人性格特征的心理画像呀,为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辅导呀,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要让我们在面谈中充当侦探,就违背了我们的专业规范和职业操守。至少,我不会这样干的。
再说,即使他真的犯了罪,确定犯罪事实和搜集证据也是你们警察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在心理上帮助他。敲锣卖糖,各干一行,这个实在是帮不了。”
何警长一边听吴医生说,一边侧着身子,显然有些失望。
吴医生讲完了,沉默地看着何警长和杜警员。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年轻的杜警员把做好的询问笔录递给吴医生,让他核对一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在每一页的下面签名、捺指印。
然后,两位警官收拾起材料,站了起来。
何警长让杜警员给吴医生留下了一张警民联系卡,说:
“吴医生,如果你想起了别的什么,随时可以给我们打电话。”
吴医生接过联系卡,看了一眼,顺手就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就送他们朝门外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何警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吴医生,也许我们还会来找你,你给我们留一下你的个人手机号码,我们可以随时联系上你。”
“这”,吴医生略迟疑了一下,因为他在咨询工作中的联系,大多是通过王助理进行的,现在警官直接要他的私人号码,所以他有些迟疑,但还是随之把号码报给了警官,警长输入到他自己的手机,然后对他说了声“再见”。
说实话,他不想再见到他们——为办案而来的警察,除非他们作为来访者或者在他的心理讲座做学员,那另当别论。
吴医生从两位警察那儿能够确定的是,即使S真的杀过人,那也是在他的咨询以前,这一点让他感到放松,但是好奇心也因此油然而生——这个家伙,他到底有没有真杀过人?